金岳霖:评罗素的所谓追求“永恒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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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岳霖 (进入专栏)  


原载《哲学研究》1978年2期

罗素出身于一个政治家庭。祖父曾经两次当英国的首相,父亲很年轻的时候也参加过竞选议员的活动,祖母曾要他进入政治生活,并且还有过使他作一个英国驻外某大使馆的外交官的安排。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和以后,他自己也参加了政治运动。但是,为什么在写了一本关于德国政治的书(1896年)之后,直到1.914年他都没有参加什么政治运动呢?他自己也承认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他是生活在象牙塔里的。为什么呢?理由可能很多,但是主要的是以下两方面:一方面是他不满意己转变为帝国主义的赤裸裸的资本主义社会,对封建社会的死去有悲哀,看不起“人类”,看不起“人性”,要求超脱“人生”;另一方面,他年轻的时候,已经怀疑基督教,已经不相信上帝了,可是宗教的情感没有消灭,他要在哲学中得到宗教的满足。这两方面结合起来就是所谓追求“永恒的真理”,借以超脱人生,代替宗教。而所谓追求“永恒的真理”,具体到罗素生活里来,就是数学和逻辑的研究。在这个研究里,罗素自以为是在追求“永恒的真理”。


但是,上面的说法是需要一些解释的。罗素虽然是贵族,然而他是在1688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差不多两百年之后的人,他已经有满脑子的资产阶级思想,他接受了资产阶级相当流行的那种看法,把资产阶级的本性夸大为人类或全民的本性。这样一来,赤裸裸的利害关系、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成为人类或全民的本性了,损人利己、唯利是图的本性也就是“人”的本性了。“人”既然有这样的本性,“人”既然是这样的动物,对于一个有封建残余思想的人,对于一个习惯于以仁爱为掩盖压迫和剥削的幌子的人来说,当然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在罗素的文章中,《自由人的礼赞》是宣传得最广泛的。它被重印过十多次,不只是收在哲学书里被重印出来了,而且收在别的书里也被重印出来了。在这篇文章里,罗素曾表示“人”的事业,“人”的要求、“人”的愿望是渺小的,不重要的,无意义的。这个没有意义的事业、要求、愿望,就是资本主义社会里赤裸裸的资产阶级的事业、要求、愿望。显然,对于那个赤裸裸的资本主义社会,罗素是不满的。他并不反对剥削和压迫,但是没有宗教和政治幻想作为掩饰的剥削和压迫,他还是受不了。


可是《自由人的礼赞》这篇文章,不只是对“人”的事业、要求、愿望不满而己,而且也为太阳系未来的毁灭担忧。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太阳系是自然现象,它的毁灭至少是好些亿年以后的事情。这和现在的人没有多大的直蔡典本文选自金岳霖写的《罗素的哲学》专著中第一章的一节。接关系。可是,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年代里,居然有些人为太阳系未来的毁灭而悲哀。英国的巴尔福在他的《信仰的基础》一书中就流露出这种毁灭的悲哀。美国的亨利·亚当斯也对这种毁灭表示了苦闷。后者还提出自然科学方面的借口:他的悲观论好象是来源于热力学第二定律似的。我们要指出,热力学的定律并不蕴涵宇宙范围内的热寂说,而热寂说也不蕴涵本段所说的悲观论。热力学所说的自然规律显然是存在的,然而宇宙范围内的热寂说是不正确的。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曾有力地批判了热寂说。亚当斯的悲观论既不来源于热力学的自然规律,也不来源于宇宙范围的热寂说。显然,即令后者是正确的(实际上它不正确),它也不导致人们的悲观。人们并不因为每一个人将来都要死去而悲哀起来。究竟什么东西使这些人伤心呢?巴尔福是英国的贵族,还做过一任英国的首相。亚当斯是美国波士顿的所谓“蓝血”家族中的老爷。他虽然不是英国式的贵族,然而他摆着贵族式的架子,看不起普通的资本家。罗素也参加了这个小小的悲哀队伍。他们的共同点是看不起“人”,看不起不加掩饰的损人利己唯利是图的“人”,看不起赤裸裸的资本主义社会,他们眷恋封建的外衣。


他们所悲哀的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太阳系,而是封建残余的最后灭亡。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逃避现实。巴冰福是出名的当朝在野人,可以说是隐于朝的,亚当斯隐于历史,罗素则跑到象牙塔里面去了。


一要真的能够逃避现实,还需要能够在思想情感上得到超脱。罗素在表达对太阳系将来毁灭的悲哀的向时,也还为“人类”打气。“人类”虽然有渺小的方面,也还有伟大的方面、按照罗素的想法,这就是人们能够追求“永恒的真理”,并且还能够得到“永恒的真理”。方法就是研究数学。数学里的真理就是“永恒的真理”。罗素不能不承认事物的运动变化,但他认为在运动变化中的是个别的具体的事物,而不是共相。共相是不在时间中的,永恒的,不变的。


数学的真理不是针对于具体的个别的事物说的,而是针对子共相说的。·共相既是永恒的,数学的真理也是。这样的真理不仅比起渺小的人事要伟大得多,而且比起将来会灭亡的太阳系也要伟大得多。就罗素说,搞数学既可以摆脱俗事,又可以不理会太阳系的毁灭。搞数学就是云游于“永恒”之中。这对于罗素是非常之高兴非常之满意的事。


其所以高兴和满意还有另外一方面的理由。罗素那样的家庭,从小就要把宗教灌输到小孩头脑里。他的祖母,一个热烈的新教徒,更是不遗余力地要把罗素培养成为好教徒的。这样,罗素很早就有了宗教意识或情感。但是,他又很快地不相信上帝了。他最早期的文章中有反驳上帝的日记。可能是进化论和赫胃黎的影响使得他很早就怀疑幼年时所接受的宗教。


一个唯物主义者可能很难理解所谓“宗教情感”,很难抓住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一资产阶级把它说成好象是“人类”本性所固有的东西似的。这当然是胡说。“宗教情感”是培养出来的。可是,培养出来之后,它又根深蒂固。上帝,罗素可以不相信了,可是,所谓“宗教情感”却保存下来了。这就是说,他虽然放弃了基督教的上帝,然而他还需要一种代替品.,就罗素说,数学和“永恒的真理”就是这种代替品。这是罗素自己所承认的(((科学的将来》第68页)。


对罗素来说,数学和“永恒的真理”不只是超脱人生的工具,.而且是上帝和宗教的代替品。这个代替品,罗素直到四十岁的时候还是满意的。时间的估计可能是不准确的,可能还要长一些。’·但是奋罗素搞数学的时期和他躲到象牙塔里去的时期是一致的。


罗素追求所谓“永恒的真理”、研究纯粹数学和追求所谓“无可怀疑”的东西,是一件事情的不同方面。追求“无可怀疑”也就是尽量的怀疑。在具体条件下,在应该怀疑的时候,怀疑是好事情。合乎客观事实而又不断地为实践所证明和证实的思想是无可怀疑的。不满足这样条件的思想都是可以怀疑的。一般地说,日常生活中好些思想没有满足这样的条件。怀疑它们可以推动调查研究,克服疑难,推进工作。罗素的怀疑不是好的而是坏的怀疑。他的无可怀疑实在有两种。一种是经验上或感觉上的无可怀疑,例如当前的红、白、软、硬、香、臭。


可是,按照罗素的说法:当前的这张桌子或当前的这棵柳树又都不是无可怀疑的了。罗素的说法是错误的。这好象是就光溜溜的、没有历史影响的感觉说的。这样的感觉,除了婴儿,其他的人是不具有的。这不是本节所着重的无可怀疑。本节所着重的是另一种,即思想方面的。思想方面的无可怀疑是这样的:你怀疑它,你的怀疑就是形式逻辑的矛盾。把无可怀疑限制到这样一些思想上去,怀疑的范围就扩大了。罗素把事实上无可怀疑的东西,即合乎客观事实而又为实践所证明的东西,只要它不是属于逻辑定理类型的,也都看成可以怀疑的了。


这种怀疑方式的始作俑者可能是笛卡尔。笛卡尔认为“我思”是无可怀疑的,因为怀疑就是思想活动,怀疑而不思,是不可能的,一个人怀疑自己在思想就是怀疑自己的存在了。罗素的无可怀疑是类似的,这就为他否认事实开了方便之门。他用不着否认一件事实之为事实,一但对于他的哲学不方便的事实,他都可以说逻辑上没有理由非承认它不可。说逻辑上没有理由非承认它不可,.就是说否认它并不是逻辑的矛盾。罗素用这个无可怀疑的标准来帮助撇开不方便的事实。指出这一点之后,我们还要回到追求“永恒的真理”上来。追求无可怀疑,就是追求“永恒的真理”,而在罗素这也就是研究数学和逻辑。


罗素从小时候起就喜欢欧儿里德几何学。他可能很早就习惯于演绎,他喜欢演绎。他认为在一大堆的定理中找出几条作为公理或公设,把其余的定理从这几条公理或公设演绎出来是非常之美的事情。罗素认为这是一种抽象的理智的美。追求“永恒的真理”、追求无可怀疑、研究数学和逻辑,也就同演绎结合起来了。演绎不仅是罗素的理想,而且也是他的习惯。作为一种成品,演绎系统是罗素的理想,在认识论方面他也想搞出一个演绎系统来。作为方法,演绎是罗素的习惯,他总是从演绎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讨论问题的。就连对归纳的讨论也是演绎式的,他给人的印象是想法子把归纳演绎出来。归纳原则是否可以演绎出来,这是一个问题;但是作为推动认识的工具,归纳法和演绎法确实是不同的方法。谈到演绎,我们不能不提出形式逻辑在罗素哲学中的地位问题。这和乌德先生所提出来的问题不一样。


他所提出的是形式逻辑在罗素所谈的哲学中的地位问题。因为罗素对哲学两个字(同样对逻辑两个字)有不同的用法,罗素对哲学与逻辑(形式)的关系的看法是前后矛盾的或至少在文字上是矛盾的。我们的问题是形式逻辑(包括数理逻辑)在罗素哲学中的地位问题。对于这一问题,答案是:形式逻辑在罗素哲学里是夸大了的。因此,它实在是形而上学,而形而上学是贯串着整个的罗素哲学的。


上面谈到的罗素追求“无可怀疑”,偏重演绎,夸大形式逻辑等等,都是容纳到他的追求“永恒的真理”来谈的。追求“永恒的真理”是他的成见之一。这个成见不见得比他的某些别的成见更根本,但是,这个成见直接地或间接地对他在哲学上的许多看法是有深远影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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