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读巴金的《激流》总序,始知人生是痛苦的,作家似乎更痛苦。
因为他们要把痛苦写出来,如曹雪芹。后来,我的感知不一样了,觉得作家所有的人生际遇——有幸的不幸的,都具有可嚼味可把塑的命定意义。
作家是一帮奇异的“食毒”动物,能茹纳生活里有毒的和无毒的东西,更喜欢吞嚥那些极能“损害”人的“痛苦”——这一人的灵魂的极重要的情愫。
我这样说作家,并无戏谑之意。我是说一个作家要想写出哪怕一星半点儿能邃入读者心灵的作品,除了悟性便是“体验”。由此,作家的痛苦还算得一种“苦”吗?她已经如粮食变成酒,把本属独有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变成了作品——献给读者,交付岁月,使其公有。这样,当这最终成了“财富”的痛苦一旦被送到书商书贩那里,又被品头论足的时候,这苦——还好意思在人前称“苦”吗?
——这,曾经是我的西西弗斯式的生命矛盾与纠结。
上世纪90年代末,我在北京西单结识了黑龙江作家——庄晓斌。当时,他正跟脸晒得黑黑的妻子在街头叫卖他的狱中之作《赤裸人生》。我在他们身边流连了好一阵儿,心挺酸。当他妻子向路人介绍“这就是囚犯作家”云云时,我差点落下泪来。
我十分佩服他和他妻子的勇气。这是一种毫不伪饰的直面人生的勇气。这决不单单是拿自己的作品向读者向社会换钱的诚笃,而是一股有如寒素的旗帜豁展出的生命体的威势,是一个文化生命体的威势。它向世人昭示:真正的灵魂是任何天火都毁灭不了的,能冲决一切。而我们不幸又有幸的华夏民族,这样的灵魂并不少。记得那一天,西单街头的人跟往日一样多,漾来荡去的,像涡圈在海湾里的一股不知该涌向何处去的潮水。人们的目光、表情、语言都似是而非、似有似无的。庄晓斌先生在他“致读者信”中写到:“我知道自己不是世上最优秀的作家,但我肯定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作家。我曾经用牙齿当铅笔刀,用手纸当稿纸来写作……”
我暗自忖量,自己该算是什么样的作家呢?
是的,作家都该给自已画画像、定定位,管谁的名声有多噪,地位有多玄。作家既不能稀里糊涂的创作,也不能稀里糊涂的受苦,更不能稀里糊涂的沽名赚钱。
我原有一种“等待”的心态——如我的戏剧杂文集《等待情结》一样。
这并不是说我有斯汤达那样卓异的文化远识。那曾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甚至连自己都感知不确的、烦闷无奈的心态;那是一种好似坐井待援的焦渴;那是一种极现实的生命体在干着极不现实的勾当,而外界与自家肚子里又时不时浮泛出一些否定与自责,以戕害自己心灵……静心梳理,这烦闷有二:一是对自己表达能力迟迟跃不上预想的高度而无奈;二是从我记事儿起总觉出的那种不顺畅的生命的呼吸,越来越觉憋闷难捺了。后来,我才确准这眼儿——文化生态环境。
当然,正是这“烦闷”,构建出一种生命的进取、灵魂的撞击、思维的拓拔。正是这痛苦与烦闷——这似乎跟缪斯家族与生俱来的影子和伙伴,造就了作家。
那么,热爱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想,该是意味着我们要用一颗孩子样的敏感且脆弱的心灵去跟强大的世俗社会碰撞。那么搞文学、写诗、写小说,是做什么呢?我们的创作一方面是要细细打理自己那静如深潭动若脱兔的情思(丝),努力编织雨后彩虹般的倾诉;另一方面又要遨游于众灵魂中间去寻求那些能延续人类长河的金子般的热情,同时汲取并激扬更可贵的对主流文化的叛逆精神。
——要知道,阙失了这种叛逆精神,一个作家的作为将是一堆“沙型”。
作家既要坚守丰腴的自我天地,又须向社会向人生真诚地绽放心灵,遂求永恒。作家的外状态该是自由、温情、宽容的,但内在必须是执著和桀骜不驯的。
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是因为进化掉了尾巴可以直立行走吗?NO!是因为我们手中有一柄自己制造的石斧或原子弹吗?NO!是因为我们心灵情感上被赋予了具宗教意味的审美意向。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说“文学为不驯服的精神提供营养,文学传播不妥协精神,文学庇护生活中感到缺乏的人、感到不幸的人、感到不完美的人、感到理想无法实现的人”。诚然,这不是一般人理解得了的。
这让我想起20世纪初受“柏格森”影响而出现的一种艺术思潮——原始派。
原始派又称“稚拙派”,是以亨利·卢梭为代表的西方画派。他们崇尚拙朴自然天成的艺术风格。亨利有一幅《自由女神邀艺术家参加展览》的画,显此风格。
画面的三分之二是天空,“自由女神”在天空飞翔;会场中林耸着万国旗;画家们穿黑色礼服,抱着自己绘画作品,庄严走进场地。画面中央卧一头狮子,那狮子前面的树上刻着印象派画家修拉、毕沙罗等亨利·卢梭所敬重的画家名字。在中国人的感知里,狮子通常是吓唬人的,大多摆在某院落某府宅门前,以显示户主的威严;或是用来戏耍的,如年节的舞狮。可我知道,这幅画里的狮子是表现文学艺术的“创作力量”的;换言之,是激发人审美思维的。“她”和那横空遨游的自由女神形成一种合理映衬,让我们在美的享受中,得到一种形而上的启迪。
——噢,这狮子的象征内涵多么好哇,她是人类灵魂中金子。
说来,这幅画最初让人感到有点形而下的。但“她”有一种气势,一种非凡的张廓的气势,让人觉出天地未来之广博,现实一切很局限。我想,这感觉才对头。
※ 庄晓斌先生的狱中之作《赤裸人生》在北京自售两万余册;现在他移居法国,他的书在国外再版。
(此文选于笔者《名著与名画》系列;曾发表于《当代小说》2006-10期;后作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