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与国内的不少业余棋手,包括一些实力很强的职业棋手下过。但在我的感觉中,那时国内的棋手,无论业余还是职业,大多还是因袭了日本围棋的保守传统:先布局、再序盘,摆好架势打中盘,中盘之后是收官。因此,棋手下棋,按部就班的多,走平稳棋局的多,试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多——尽管往往得不偿失。虽然也有少数崇尚战斗的野战派,但因当时中国围棋界整体上还处于一种因循守旧阶段,缺乏变革和创新,难以形成气候。
上世纪1990年代初,日本围棋表面上仍然不可一世,但实际上已开始走下坡路了,只是还不自觉而已。日本围棋讲究棋局均衡、棋形美观以及边角定型再按部就班地进行战斗。所以,那时候下棋的程序一般是:布局、序盘、中盘和收官,即在布局与中盘战斗之间还有一个准备战斗的所谓序盘阶段。这有点像二十世纪初以前欧洲的费厄泼赖式的绅士战争方式,先排兵布阵,然后再战斗厮杀。否则好像就有点不礼貌。与此相对应的是藤泽秀行的华丽大气、大竹英雄的美学棋形以及石田芳夫的细部精算。虽然吴清源和木谷石的新布局和武宫正树的宇宙流(也有叫自然流的)也曾在围棋史上石破天惊,但由于太拘泥于对自己对既有围棋理论的诠释和享受,而不是追求围棋实战的需要,自那以后,因循守旧的日本围棋还是遏制不住地步入了下滑的道路。
中国围棋纯粹靠学习和模仿日本围棋起家,当时虽说已经改革开放十多年了,但不仅未能在民众中培育出深厚的围棋土壤,连一个基本符合市场竞争需要的围棋发展和管理体系也始终未能建立起来,更不要说有一个自成体系的围棋理论了。(独立法人的中国棋院是1991年才成立的,自那以前三十年一直都是以社会团体中国围棋协会的名义在负责管理和发展中国围棋事业。而中国围棋的市场化则起步于九年后的1999年举办的中国围棋甲级联赛——作者注)除了文革前陈祖德九段在日本安永一先生初创基础上发展出“中国流”布局理念之外,当时中国围棋在围棋理论或风格的发展上几无任何创新和贡献。当时也就出了一个聂卫平。可以说,如果没有聂卫平先生,没有几年前聂卫平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上的破竹十一连胜,那时的中国围棋也许什么也不是。
可是,我在与韩国的这位普通的业余2段棋手吴先生的对弈中却经常能感受到一种以前没有感受过的气势,一种不战斗就不罢休的气势。在吴先生看来,下围棋就应该主动寻机战斗,而不是摆好阵势后才能战斗。所以我和他下的棋,很少有先布局、再序盘,然后再进行中盘战斗的日本式围棋套路,大多在布局过程中就跳过所谓序盘阶段开始战斗了。当然,这些战斗并不是一味地乱战。可能只是我不太熟悉韩国围棋的一些新定式所造成的吧?但不管怎么说,吴先生的主动寻机战斗的棋的确让我看到了围棋的另一面,那就是不必受已成定式的约束,有需要就战斗。
棋诀曰,“棋从断处生,乱从碰中来。”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已有的很多定式中也有一些断或碰,但双方很快就按照一种格式鸣金收兵,以好将布局下完。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将布局下完后再战斗呢?局部中的战斗走得好、走得多了,不也会逐步发展成为一种新的定式吗?我感觉,吴先生的棋似乎就没有这么多讲究。只要有可能或有需要,就去断,去碰,去战斗,管它定式是优势还是劣势呢!我后来才悟出来,是否主动地去寻求变化或寻找战机,可能就是当年日本围棋与韩国围棋之间的最大区别和分野所在吧?
吴先生告诉我,他走的那些棋,虽然我不习惯,但并非什么无理棋(an irrational play),而是一种新手,新定式,是韩国围棋界共同研究出来的。他的那些新走法在韩国都是很普通的着法,很多人都会走,几乎都定式化了。只是他懂得也不多,知道的也不过是些皮毛,有些定式走得也不是都对,所以才没让我吃大亏。他还表扬我水平比他高,苦思冥想出来的一些应对之棋走得还是正确的,也是符合他们的定式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吴先生的凶悍棋风只是凶悍的韩国围棋的一个小小的缩影而已。我只觉得,吴先生作为一个业余2段能有如此战力只是一个个例,可能与他本人的豪爽个性有关吧。一年后,我参加了中日韩三国外交商务人员在伊朗组织的围棋比赛,跟许多日本与韩国的3-6段业余高手都交了手,发现大多数韩国棋手好像都是这种好战的棋风。这时我才明白,吴敏焕2段的凛冽战法虽说与他的个性有关,但实际上,他所在的那个国家——韩国的围棋风格可能就是如此。与其说他的棋风代表韩国,还不如说吴先生不过是韩国围棋主流力战棋风所塑造出来的一个普通的业余2段棋手而已。为此,我还觉得,如果将韩国的这种不拘一格,不避战斗,力争棋局主动权的棋风用一个词来加以形容,那么下面这个词还是比较合适的:
“韩流”(寒流)!
那么,究竟什么叫韩国棋风呢? 或者说,围棋“韩流”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呢?
在我遇见吴先生的两年前,也就是1988年,在与日本超一流棋手战斗中几乎战无不胜的聂卫平在应氏杯决赛上输给了韩国的曹熏铉。当时国内的围棋爱好者都感到很惊讶,因为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曹薰铉先生,更不知道曹先生的棋具有强大的杀伤能力,号称“柔风快枪”,人称“曹燕子”。那年曹先生夺得第一届应氏杯冠军回国后,被韩国政府授予银冠文化勋章,受到了汉城万人空巷的欢迎。由于我那几年没怎么下棋,也很少有机会看到韩国人的棋谱,更没有机会与韩国棋手下棋,所以我并没有意识到韩国围棋与我们以前学习和实践过的日本围棋有什么不同,也没有意识到曹薰铉先生的应氏杯夺冠其实是革命性的、不拘一格的韩国围棋(韩流)称霸世界棋坛的开始。
但在结识了吴先生后,尤其是从吴先生这位业余低段棋手那里体会到韩国围棋的那种惟战为美的棋风后,我似乎也意识到,名不见经传的韩国曹薰铉之所以能够在首届应氏杯决赛上战胜当时似乎如日中天的中国聂卫平,可能并非是偶然的。相反,韩国人的胜利也可能真的包含一种必然性。这种必然性就是:人家韩国在真正的围棋理念和实践的改革与创新中快步前进,而我们却始终故步自封,停留在口惠而实不至的改革阶段。(那时候中国经济的市场化改革开放已进行了十多年,可围棋管理体制的举国性质却始终未见改革。直到我认识吴先生的第二年——1991年10月中国棋院才成立,而又过了九年才终于创办了堪称中国围棋体制划时代改革的中国围棋甲级联赛——作者注)
韩国围棋的不同凡响的之处就是好战。但这种好战不是那种蛮干,而是一种敢于并善于寻找战机的好战。围棋归根结底是一种争夺实地的智力竞技。因此,要想获胜就必须战斗。与不思进取、墨守成规的日本围棋不同,韩国围棋不刻意追求棋型美丑,也不受原有定式约束,只要能获得利益(围棋最终还是以获得最多实地论胜负——作者注),不管什么棋,也不管有理(符合当时的棋理)还是无理(不符合当时的棋理),都敢下。所以,韩国人下棋多扭断和顶碰,喜欢贴身战斗,也就是很自然的了。
另外,韩国人下棋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他们拥有一种不走完变化决不认输的顽强斗志。这可能是受韩国围棋的主要振兴者——曹薰铉先生及其一生对手、人称“野草”的围棋胜负师——徐奉洙先生老辣难缠的棋风影响,也可能是其民族性所决定的吧?但不管怎样,这一切汇总起来,便形成了后来在世界棋坛独领风骚至少十五年的韩国围棋的强悍棋风——韩流。相比之下,在以“剃刀”坂田荣南和“刽子手”加藤正夫等为首的超一流战斗性棋手逐步退出棋坛后,缺乏变革精神的日本围棋的战斗精髓越来越稀薄了,日本围棋的竞技本性也在丰厚的收入回报中一点一点地丧失掉了。
那时候,韩国有曹薰铉一枝独秀,而日本则有武宫正树、小林光一、赵治勋和加藤正夫这四个超一流棋手的棋艺正处于巅峰状态,俨然如日中天。特别是“宇宙流”的创造者武宫九段的棋艺更是达致其登峰造极的阶段。1988-1989年,他连续获得第一和第二届富士通杯世界围棋锦标赛冠军。1990-1992年,他又连续夺得亚洲杯快棋赛冠军。武宫先生的棋特别好看,也耐看,不拘一格,天马行空,张势如行云流水,成空则水到渠成,步步若即若离,着着绵里裹针。我特别喜欢看武宫先生的棋谱,几乎每一盘棋他的着法都让我着迷。那些年能看到武宫先生的棋谱无疑是一种享受,真让人废寝忘食啊!
现在的国际棋坛上——前几年主要以中韩两国年轻棋手李世石和古力为代表——流行所谓暴力围棋,以攻逼杀伐为主要特征,喜欢互相高位断棋,然后在宏大的中腹比拼算路,进行混战,结果棋局往往出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或者干脆以大棋被杀方式而告终。我认为,撇开棋战表现形式,仅就都喜欢中腹战斗这一点来说,武宫的宇宙流其实是时下暴力围棋的鼻祖之一。还有,中腹战斗需要极高的计算能力,且越快越准越好,但又恰恰变化最多,最难计算。所以说,暴力围棋只适合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在暴力围棋盛行时代,再有天赋的棋手也将因精力问题而很快遭到淘汰。现在职业棋手的职业寿命越来越短,围棋高手的年龄也越来越小,这不能不是一个原因。在中国,近几年夺得围棋世界冠军的棋手越来越年轻。仅2013年就有两位世界冠军(范廷钰和芈昱廷)年龄为17岁,而其他几位世界冠军,如唐韦星、时越、柁嘉熹等也不过二十岁出头。今年也是17岁的柯洁则连夺两个围棋世界冠军。这都表明,围棋发展到暴力围棋阶段虽说可能是历史的必然,但我总觉得一味追求战斗的暴力围棋其实是很难持续下去的,最多还有若干年的辉煌期吧。
我始终认为,现在的世界围棋似乎正处于类似于中国历史上战国初期的那种攻伐乱战阶段,高手云集而霸主难寻,世界冠军轮番换新人登场却无一人可以蝉联(柯洁前些天终于拿到其第二个世界围棋冠军,继韩国的朴廷桓之后又一次打破了这个一冠王怪圈,很是难得——作者注)这从一个侧面表明:暴力围棋也许刚刚兴起就开始走向了衰亡。这也是过于讲究个人精力及其计算能力的暴力围棋难以持续下去的最大迹象。
但是,人们会关心,这种平庸乱战的状况何时可以结束呢?或者说,究竟需要出现什么样的围棋流派及其代表人物方可遏制并改变暴力围棋的这一无序发展趋势呢?我觉得,暴力围棋最大的克星可能是、也只能是其之所以兴起的来源或叫鼻祖——中腹好战却更加注重周边棋形厚势的宇宙流。因为宇宙流不仅极具攻击性,而且通过更加注重周边棋形的厚势进而更加注重全盘棋局的“阴阳奇正”的平衡与转换。这就是说,当暴力围棋与宇宙流真正结合起来时,或者说,暴力围棋重新回归地势结合、攻守平衡的宇宙流的围棋哲理时,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围棋才会进入强秦叩关进而一统六国的战国后期时代:届时,继李昌镐先生之后的新一代围棋霸主也将出现。(同为两冠王的韩国的朴廷桓和中国的柯洁有可能成为这样出类拔萃的天才棋手吗?拭目以待——作者注)为此,我希望暴力围棋的崇尚者们,包括有可能终结时下国际围棋界乱战纷纭状况的那几位天才棋手在内,都能够尽快地意识到这一点。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了。
说实话,我当时并没有那么开阔的眼界,也不知道为何那种强悍的战斗棋风会让韩国围棋长时间地称霸世界?当然,那时我更不知道,在围棋大发展的韩国还会出现一个能培养出众多围棋高手和围棋大师的学校。这个学校就是闻名于世的韩国冲岩学院。在那里先后毕业出一大批先后称霸世界的年轻一代韩国围棋大师们,如刘昌赫、李昌镐和李世石等。(李昌镐小时候曾作为曹熏铉的内弟子,后来也到这个学校就学过——作者注)冲岩学院为何会有如此成功的围棋教育呢?写到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将我所知道的一些有关冲岩学院的围棋教育理念顺便告诉读者,也许会帮助大家找到韩国围棋之所以会如此强盛的深度原因。
冲岩学院有一位校长叫李弘植。有意思的是,这位李先生与毛泽东先生一样,也认为教育的目的在于把学生培养成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但是他不是让年轻人不学习也不参加考试,或者下农村、搞文革造反,而是认为要有针对性地对棋手进行学校教育。他认为,应该让处于轻狂浮躁、精力充沛的青少年时期的年轻人选择不同的教育方式。其中,单独作战的围棋是最适合年轻人磨练忍耐心和韧劲的智力运动,而讲究团队力量的棒球则更有益于身体体质和柔韧性的全面锻炼。为了贯彻这一思想,他在冲岩校内相继设立了棒球部和围棋部。他的本意是希望用崇尚团体精神的棒球的“体”和尊崇个性的围棋的“智”来实现冲岩学生的“德”的人性教育。
这种紧密结合人性的德育与围棋的智育和棒球的体育结合起来,就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教育力量。我不知道冲岩学院的其他专业毕业生情况如何,但该学院能够培育出如此众多的声震国际棋坛的围棋高手和围棋大师,也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啊!二十年多来,不仅围棋,韩国的经济和政治改革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使韩国从一个军人专权的专制国家转变和发展成为一个政治民主和经济繁荣的国家。韩国围棋的强盛也基本与之同步。从这个意义上说,韩国围棋的强大不是偶然的,而是各种政治、经济和社会制度改革的必然成果。当然,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此文摘自作者《我在伊朗下围棋》一书,华文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