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近体诗中介词和连词等虚词用法
此文第二章《近体诗中副词的应用》一文分析了虚词副词的多种类型及其在近体诗中的若干使用方式,也谈到了副词活用作动词的问题。此章节拟重点分析一下除副词以外的其它虚词,即介词、连词和助词等在近体诗中的用法,也准备呼应一下第一章提出的那个代词这种实词在近体诗中也可能是虚词的问题。
副词以外的虚词主要有介词、助词和连词。先谈一下介词。介词也叫前置词,即通常放在名词和代词及其短语的前面,起到一个引介的作用,表示处所、时间、状态、方式、原因、目的或比较对象等的词,如果去掉介词,原句意思就不清楚了。古汉语中常用的介词并不多,估计不到100个吧。但不能小看这个介词,它虽然数量不多,也不像实词那样可以独立成句,更不像副词那样应用广泛,但它也分成好几个类别,而且还多是一词多义,甚至一字多词性。
有人将古汉语或近体诗中常用的介词也分为好几个类别,比如,分别表示时间和处所的介词有:从、自、到、在、随、于、往、向、以、如等;表示方式的有:依、凭、经等;表示原因的有:因、由、缘等;表示对象和范围的有:对、跟、同、与、共等;表示目的介词则有,为、至等;表示比较对象的有:比、和、同等。
近体诗中常见介词的身影,而且不可或缺。比如唐代诗人司空图的《即事九首·其九》,诗云:
幽鸟穿篱去,邻翁采药回。
云从潭底出,花向佛前开。
这首五绝末句就用了两个介词“从”和“向”,而且还对仗(请注意,介词对仗在近体诗中是经常遇到的——作者注)。这句诗看似写景,但云从潭底出来怎么可能看到呢?而且诗人住的地方又是篱笆,又是邻翁采药,显然是村庄,不是寺庙,没有佛。那么这个幽清山野哪里来那种花向佛前开的景色呢?因此,此诗末句并非写景,而是属于暗喻,暗含写人的意思,即喻指诗人虽然居住在偏僻小山村,但他依然认为知识渊博如潭之人当能步入青云,谁能像佛祖那样保佑他,他就信奉并叩拜之。显然,“从”与“向”这两个介词在这句诗的蕴意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再看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这首七言排律《咏家坛十韵》前两句诗:
独醒从古笑灵均,长醉如今敩伯伦。
旧法依稀传自杜,新方要妙得于陈。
这里诗人连续用了4个介词,即“从”、“如”、“自”和“于”。其中“从”和“自”都是表示起始时间和处所的,一般在名词前面起到引介时间和处所的作用,而“如”在表示终结的时间时,其含义则与“到”类似。
在一众介词中,“自”和“于”这两个介词各自都有很多含义。比如“自”,可以表示时间、处所的起点,相当于“由”和“从”,如唐代诗人张九龄的五绝《赋得自君之出矣》诗云:“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也可以表示跟行为、动作有关的时间和处所,相当于“于”(此句诗中就是此意)。它还可以起到引介相关原因或结果的作用,相当于“由于”、“因为”及“当然”等。比如李白这首七绝《山中问答》诗云:“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于”这个介词的含义就更多了,使用方法也是多种多样。有人估算过,古汉语中“于”这个介词的含义出人预料地多,甚至多达15种!比如,仅在近体诗中表示“在”的含义就有如下好几种:
引介时间,如明代诗人袁宏道七律《感事》诗云:“边筹自古无中下,朝论于今有是非。”
表示地点,如白居易《送王十八归山,寄题仙游寺》诗云:“曾于太白峰前住,数到仙游寺里来。”
引介原因、目的或目标等,如杜牧《山行》诗云:“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表示范围,如唐代诗人杜荀鹤《长安春感》诗云:“此时晴景愁于雨,是处莺声苦却蝉。”
介词“于”在近体诗中所起的引介作用还有或相当于“到”、“至”、“对于”、“以”、“因”、“从”、“自”、 “在……中”、“依据”及“被”等的含义。对于介词“于”的这些引介用法我就不再罗列古人写的诗作参考了。读者可以在今后的阅读和创作中自行体会。
关于介词,我还想以我写的一首诗为例说一下有关介词及其应用。比如这首七绝《酌罢随心》,诗云:
酌罢随心逐景来,秋霖方歇起苍苔。
寒林路转生归意,却见芙蓉对我开。
这首绝句有两个介词,即引介方位或目的的介词“随”和引介对象的介词“对”,而且它们都是放在名词前面引出名词后面的动词“逐”和“开”的。“随”这个介词很多情况下表示“跟随”或“顺从”,后面多是名词“人”、“风”以及“山”和“水”等。
如唐代诗人殷文圭《鹦鹉》一诗云:“丹觜如簧翠羽轻,随人呼物旋知名。”“随”如作为条件或方式介词,后面其引介的名词就是指物了。如杜甫《春夜喜雨》中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还有刘长卿《寻南溪常道士》一诗中的“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等。
其实,介词“随”还有任凭或凭借及依据的含义。前者如唐代诗人高骈的《边方春兴》七绝中“笙歌嘹亮随风去,知尽关山第几重。”而宋代诗人吕本中《暮步至江上》一诗则属后者,云:“树阴不碍帆影过,雨气却随潮信来。”
介词“对”的含义则简单得多。与介词“于”和“随”的众多含义和用法不同,它只有两种含义或用法。一种是引介动作的对象,拙诗“却见芙蓉对我开”中的介词“对”就是这个意思。另一种则是引介某种情况,相当于“对于……来说”。比如宋代诗人黄裳的七绝《梅花·其二》中的这句诗:“逢春莫问枝南北,对雪休分腊后先。”
当然,在古汉语和近体诗介词的词性及语法作用问题上学界还有不同看法,即认为介词范围应该严格化,很多介词都带有动词的性质(如前述的“随”字就被一些人认为是动词——作者注),只有那些动词性质已经虚化且起到引介作用的词才可以称之为介词。对此我不持异议。何况此文的要义不在于分析介词的定义,而在于它们的用法。
与介词一样,古汉语和近体诗中的连词也挺多,也分为几大类,如并列关系的“与、既、及、而、况、乃至”等,表示承接或转折关系的“则、乃、就、而、便、如、却、致 “等。还有表示因果、假设或比较的连词,如”因、若、如、同、不及“等及表示递进和目的的连词,如”况、且、以“等。当然,与介词一样,很多连词也是一字多义,甚至一词多性,即其既可能是介词也可能是连词,或者是其它什么词性的词。
“与”这个字就是如此,很多时候在近体诗中是连词,但也有很多时候是作为介词出现的。比如,唐代诗人权德舆的七绝《酬赵尚书城南看花日晚先归见寄》诗云:“日暮归鞍不相待,与君同是醉乡人。”这句诗里的“与”是介词,表示“跟某人一样”的意思。而同样是唐代诗人张说的五绝《广州江中作》中“离人与江水,终日向西南”中的“与”就显然是连词。因为“与”的前后都是名词,表示并列关系。
那么如何区分“与”字在诗中的词性呢?一般情况下,“与”字在句首多是介词,句中则多是连词。但也有例外,如也是唐代诗人司空曙《玩花与卫象同醉》诗云:“今朝与君醉,忘却在长沙。”此处的“与”就是介词,表示“和……一起”的意思。那在近体诗中又该如何区分“与”字是连词还是介词呢?最重要的一点是,如果“与”字前后都是名词,呈并列关系者就是连词。当然,“与”也可以是助词或是动词,前者同“欤”,表示一种语气,后者有给与等意思。
连词“乃”也是一样。在古汉语和近体诗中,“乃”常用作连词,多置于名词之间,也时为副词,在句中修饰动词,起状语作用。
比如,宋代诗人晁公溯《中岩十八咏·虎头峰》诗云:“山灵亦自喜,尊者乃吾师。”这里的“乃”作为连词起到一种承接和指向的作用。陆文圭则有诗云:“丈夫慎出处,功成乃身退。”诗中的“乃”则表示目的和结果。而在诸如“垂钓与施食,乃是两般心”(宋 文彦博)以及“青青岁寒后,乃知君子心”(宋 文天祥)等诗句中,“乃”因修饰动词“是”和“知”,所以均为副词。
由此可见,古汉语和近体诗中的虚词,如副词、介词和连词常一词多义或一词多性。如何适当使用这些虚词,就得多研习和熟悉这些虚词各自的词性及其不同的词义,写作近体诗时使用起来才可以得心应手。
现在我们再谈一下古汉语和近体诗中的助词。助词一般分为三类,即结构助词、时态助词和语气助词。古汉语中的助词本来就不多,常用者不过十来个,如“之、乎、者、也、矣、与、哉、夫、焉、过、了”等。而近体诗中常用的助词就更少了。但是,助词虽然少,但用法却很多。
比如大家都熟悉“之乎者也”中的“之”在近体诗中的用法就非常丰富多彩。比如李白的这首《题楼山石笋》诗云:
石笋如卓笔,县之山之巅。
谁为不平者,与之书青天。
一首仅仅二十个字的五绝,李白居然用了3个“之”。第一个“之”是介词,而是“县”(悬挂)这个动词的后缀词,起到一个类似于“在”和“于”的作用。第二个“之”置于“山”与“巅”两个名词之间,其含义相当于现代汉语的“的”,起到定语的作用,属于结构助词。最后那个“之”则是代词,表示它,即代指那个石笋。“与之书青天”意思就是“用它书写青天”。
但是,“何氏之从学,源流远有馀。”在宋代诗人赵蕃的这句诗中,“之”位于主语和谓语之间,使得这句诗不再独立成句,而成为后半句的主语了。“之”在这里因此也是结构助词。那么如用在句末成为动词、形容词或副词的后缀,“之”本身并无意义,也就是语气助词了。比如宋邵雍的这首五绝《不老吟》诗:
人无不老理,日有再中时。
不老必无也,再中应有之。
这首诗末句用了两个语气助词,一个是“之”,一个是“也”。这两者都表示了一种判断也是肯定的感叹。而邵雍的另一首七绝诗中的“之”就是时态助词了,即“恰见安之便安乐,始知安是道梯阶。”“安之”的意思是安居下来了。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各种词牌的词常在该词的某句末加上一个“之”,作为时态助词或语气助词,即放在动词后面起到一种舒缓语气的作用,如见之、悔之、何之和知之等,或许在词的句末中使用语气助词“之”更便于词的吟唱吧。因词不属于近体诗,这里就不举例了。读者可以自行观察。
不过“乎”和“矣”这两个语气助词近体诗中倒常连用。比如,刘克庄的五律《和朱主簿四首其一》诗云:“耄矣犹耽学,天乎不背师。”这句诗用了两个助词“矣”和“乎”。前者表示完成时态,意同“了”,有确实的含义,属于时态助词,而后者则用在名词“天”后,作用相当于打招呼,意思同“啊”或“呀”,属于语气助词。顺便说一句,“乎”在古汉语或近体诗中作为助词起的作用很多,含义也多,仅放在句末就有肯定、猜测、疑问或感叹等多种语助的含义。
两年前疫情严重时我曾写过一首思念身居海外朋友的七绝《友问》也用了“乎”这个语气助词,放在首句,效果挺好,诗云:
春风过尽汝知乎,花已飘零柳絮无。
虽有才情空蕴藉,一樽方觉此心孤。
此诗的语气助词“乎”表示疑问,含义同“吗”,用在这首诗的开头便将我对朋友的思念一语道破并点出了此诗的主题。
语气助词“矣”虽然其作用和含义没有“乎”多,但在近体诗中也常用,多用于动词、形容词和副词之后表示完成、肯定、强调及感叹等。经查,古人写的带有“矣”字且作为助词发挥作用的诗句约有一千多句。再举邵雍的一首五绝《痛矣吟》,诗云:
痛矣时难得,悲哉道未传。
今年年已尽,明日是明年。
此诗首句也是用了两个语气助词,即“矣”和“哉”。语气助词“哉”与“乎”一样,起的作用多,含义也多,但无非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助词“啊、呀、吧、吗”等。据检索,近体诗中使用“哉”的诗句也有近千个之多,看来古人写诗还是喜欢用这些语气助词的。我也学着用过。
比如几年前我曾吟哦过一首七绝,题目就是《不知老矣》,诗云:
天目湖中夏水清,风轻可作短歌行。
不知老矣归何处?更欲吟怀契友情。
此诗中语气助词“矣”与形容词“老”连用,那种对衰老将至时的无奈和担心在这声感叹中均凸显出来,也给此诗末句写诗吟哦思念老友之情做了很好的情感上的铺垫。
最后我想就此文第一章中提及的古汉语和近体诗中的代词究竟属于实词还是虚词的问题稍说两句。我在此文第一章《近体诗中的虚词》中曾说到:“为什么代词既是实词也是虚词呢?这个问题我们后文在说到代词时会进行分析的。”
我这主要是针对古汉语和近体诗来说的。现代汉语对此问题似乎不好理解,但古汉语和近体诗中的部分代词可能就是虚词就比较好理解。当然,时下学界对此还有争议。我只是就近体诗中出现的部分代词起到虚词作用进行阐述,并非介入学界讨论,仅供参考而已。
那些古汉语和近体诗中明显具有实际意义的代词,如人称代词和特指代词“吾、汝、彼、君、卿、公、余”等,显然不可能是虚词,但还有少数泛指代词因不能独立成句,或者说单独看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代词可以被看作虚词。
我们先举“兹”这个代词为例。“兹”属于泛指代词,即它表示这里或那里,此处或某处,并不确定表示特指的人或事或地方或时间。它虽是代词,但却不能作为单独的语言结构存在,或者说它无法单独成句。也就是说,不管谁单独说了这个字,也不会有人懂。它必须与其它词性的词字连用才有实际意义。
比如李白的五律《送友人》,诗云: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末句里的“兹”可以被看作代词,但因其指代的对象并不明确,因为这里的“兹”既可以表示前面所说的“此地”,也在时间上亦可表示送友人的“此际”。显然,“兹”在这句诗中的意义比较抽象,不仅不能单独成句,与“自”连用还起到了一种类似于介词“自从”或副词“从此”的作用。所以,我们只能将这句诗中的“兹”称之为虚词,而不是代词。
类似的代词还有“者”。我们前面说过,古汉语和近体诗中“者”与很多助词一样,可以作为代词、介词和副词,也可以做动词,但总的来说“者”做代词比较多。只是很多时候“者”看起来是属于实词的代词,其实却是虚词的助词。比如,范仲淹写的一首五绝《渔父》,诗云:
月色满沧波,吾生乐事多。
何人独醒者,试听濯缨歌。
“何人独醒者”中的“者”似乎是指代某个独醒人,其实“者”在此诗句中等同于现代汉语中的语气词“啊”,因为“何人独醒”已经是主谓语完整的诗句,附着其后的“者”字本身没有含义,只能是一个表示感叹的语气助词。
我在前文中说过,如果说实词是近体诗的骨架,那么虚词就是近体诗的血肉、神经和皮肤。虚词的恰当使用可以更好地抒发诗人的情感,也可以增加诗的意境,帮助读者理解诗的语言和主旨。虚词中的副词如此,介词、连词和助词等虚词也是如此。此文就详尽地说明了这一点。
写到这里,我觉得关于近体诗中代词、连词和助词的应用问题的讨论暂可告一段落了,而此系列文章《我对近体诗中虚词应用的看法》也大致完成了。或许此文还存有一些疏漏或某些概念不甚准确的地方,但从有利于近体诗创作角度看,其研究的大致方向还是对的,也能给近体诗爱好者以必要的启迪。欢迎大家讨论和商榷。
最后我想告诉读者的是,我撰写此文的目的无他,无非是想让读者了解并重视虚词在近体诗创作中的作用而已。我也希望此文能给诗词爱好者们打开一扇窥探和了解近体诗虚词的窗子,吹拂一阵清凉的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