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的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一字多音且一字多义。除此之外,汉字还有两个更值得近体诗爱好者重视的特点,一个就是一字多词性,即一个汉字可以或是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或是其它什么的词性的词。
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以前发表的《近体诗常用语法》和《近体诗虚词及其应用》等文章中都有过比较全面的阐述和分析。这里也就不准备多说了。
汉字另一个很重要但容易被忽视也让近体诗爱好者困惑的特点,即一字多声调,或者说,同字同义甚至同音但不同声调。比如,有些汉字在人们印象中都是读平声,但在近体诗中却经常读仄声,词义却差不多。反之亦然。
这也是很正常的。一个汉字读音在上古(东汉及以前)、中古(魏晋南北朝至宋朝)、近古(元明清)、近现代(民国迄今)等各个时代有着不同的读音也是语言历史性发展的结果。人们如果不研究语言,不诵读或不创作近体诗或文言文,对此问题也无关紧要。但是,如果我们了解了这种现象,尤其是在我们诵读或创作近体诗的时候,那还是大有裨益的。
如果不了解某些习惯读平声的汉字很多时候在近体诗中却是读仄声的现象,或者相反,如果很多汉字我们习惯读仄声,但按照平水韵,在近体诗中却经常读平声,这些不仅会影响人们欣赏和诵读古人所写的近体诗,也会影响人们去创作近体诗。
这样的一个字同义多声调的汉字有不少,但比较有代表性的,或者说给我印象比较深的常用动词字则有听、说、读、教、论、任、看、骑、食和识等字。因限于篇幅,本文将着重分析其中“听”字等几个在近体诗中出现较多且比较容易给读者和近体诗创作者造成困惑的汉字,其余汉字只作一般分析。今后如有条件,我将在适当时候再专门撰文一一进行深入解析。
关于听字,古人在很多诗作中都是读“tìng”并当作仄声字且属于去声使用的。比如,诗作格律历来很严谨的唐代诗人王昌龄的七绝《送魏二》就是如此,诗云:“醉别江楼橘柚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这里,愁听的“听”字就是动词,读仄声“tìng”而不是我们都习惯了的平声“tīng”。
再如,也是盛唐时期的诗人储光羲在其诗作《同武平一员外游湖五首时武贬金坛令·其三》中写道:“朝来仙阁听弦歌,暝入花亭见绮罗。池边命酒怜风月,浦口回船惜芰荷。”这里的“听弦歌”中的“听”位于七绝平起首句入韵式第一句第五个字,也是平仄最重要的位置上,明显就是读仄声了。或者说,这里如果读平声,此诗格律就破了。
到了唐末,“听”字似乎还是读仄声。比如,晚唐诗人郑谷的那首写于公元880年的七绝《兴州江馆》一诗云:“愁眠不稳孤灯尽,坐听嘉陵江水声。”另如,唐末另一诗人吴融写于公元902年的七绝《阌乡寓居十首·蛙声》,诗云:“君听月明人静夜,肯饶天籁与松风。”
像这样的近体诗例句还有很多。如果只熟悉普通话的读者不懂平水韵,也不知道自己所熟悉的读平声的“听”字为什么要读成仄声,那就很难理解古人诗作的格律并欣赏这两首诗那种抑扬顿挫的声调。
那么,“听”字读仄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查了一下,东汉时期文字学家许慎所撰写的《说文解字·卷十二·耳部》说:聽(听的古字),他定切。 那么这里的“他定切”是什么意思呢?这就要说到所谓的“切韵”了。
古时人们所说的所谓“切韵”就是指以两字之音拼合成一字读音的注音方式。上字取其声(母),下字取其韵(母)及其声调。比如,北宋时期的学者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一五·艺文》中说:“所谓切韵者,上字为切,下字为韵。”就是这个意思。
可见,“听”字的所谓他定切,因其下字“定”的声调是仄声,结果“听”也就读仄声tìng了。这种切韵的方式还表明,在汉代之前,“听”字就已经读仄声了,不仅如此,“听”字与其切韵的下字“定”一样属于去声。
当然,《说文解字》那时只知道汉字是如何切韵的,但并不知道被切韵的字按照后来才有的汉语发声“四声说”会读什么声调。将汉字区分为“平上去入”四声声调还是南北朝末期的时候。后面会详细说到这个问题。
后来到了隋代,音韵学家陆法言编纂的《切韵》中,“听”字也列在属于仄声的去声韵部(这时汉字已经被划分为“平上去入”四个声调了)。隋韵唐用。唐代的诗人们几乎都是按照《切韵》的韵部划分写诗的。这也是唐诗,包括唐朝末年的近体诗中几乎所有的“听”字都是读仄声tìng的原因所在。
又过了300多年,到了北宋时期,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由大臣也是文学家陈彭年等人编纂的《大宋重修广韵》才首次将“听”字读为平声。《广韵》说:“聽(听),聆也,他丁切。又他定切。”
《广韵》首次注明“听”字“他丁切”表明,“听”这个历史悠久的仄声字可能直到唐末或五代时期才开始出现了读平声现象并最终在北宋初期被官方韵书所认可了,但那时仍然有很多文人写诗还是将其读作仄声。这就是说,“听”字自此虽然也可以读平声了,但很多文化层次较高的人还是习惯按仄声使用。
这方面也有诗例可以说明这一问题。五代至宋初的文学家徐铉就写了一些“听”字既属仄声,又属平声的诗作。比如,《送客至城西望图山因寄浙西府中》这首诗云:“枚叟邹生笑语同,莫嗟江上听秋风。”诗中的“听”字仍然读仄声。
过了几年,徐铉又于公元973年写了《送察院李侍御使庐陵因寄孟员外》这首七绝,诗云:“绣衣乘驿急如星,山水何妨寄野情。肯向九仙台下歇,闲听孟叟醉吟声。”显然,此诗中的“听”字已然读了平声。而确定“听”字可以读平声的《大宋广韵》却成书于此诗写成后的35年。看来随着南唐后主李煜归宋的徐铉到了北方还能比较快地接受新生事物。
人们可能会问,为什么汉代以降一直读仄声的汉字“听”到了北宋时期开始可以读平声了呢?我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也没有查到有人研究这个问题的成果。但我感觉,这与魏晋南北朝以及五代十国时期的大量的北方游牧民族人口迁居中原地区,不断建立各种各样的北方政权并最终全部融入汉语文化圈有关。
据史料记载,由于东汉末年三国战乱时期因人口急剧减少,魏晋不断“召抚五胡”,一百年间,内迁的“五胡”,即五种少数民族人约数百万人,其中,匈奴70万,羌人80万,氐人100万,鲜卑250万,还有很多羯族人。到了西晋“八王之乱”后,北方总人口1500万,但汉人仅占三分之一!(《中国五胡入华与欧洲蛮族入侵》.人民政协网 2021年11月14日期——作者注)
唐朝末年,中国又经历了一次历时70年的五代十国互相争战和民族融合的时期(907年-979年)。其中有好几个北方帝国,如后唐、后晋和后汉等朝代都是由西突厥的一个分支沙陀族人分别建立的。这又是一起大规模的汉族与阿尔泰语系少数民族融合的事件。汉语发音和汉字声调显然因此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这么多讲着都是平声语音语调,或者说言语中仄声很少、更没有入声的属于阿尔泰语系语言的少数民族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融入中国的中原地区,对汉语字词的发声必然会造成一定的也可能是很大的影响。我想,这或许是“听”字到了几百年后的宋朝才开始有了平声读法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我曾经在《近体诗及其韵律之历史与现状》一文(详见本公众号2023年9月17日文章——作者注)中说过,阿尔泰语系的诸多语言,如鲜卑、突厥、契丹、女真、蒙古、高丽以及后来的满族等少数民族语言中都没有入声。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融入中原并逐步汉化的这几百年里,这些少数民族的人学会了讲汉语,但他们说的汉语字句中仄声很少,更没有入声。这都可能是真实的。其实,与富有语言声调的汉藏语系语言不同(汉语属于汉藏语系),阿尔泰语系的所有语言(有人说阿尔泰语历史上一共约有过22种语言)不仅都没有入声,甚至都没有声调,即没有平上去入这四个汉语传统声调。只有音节发声的轻重音之分。
虽然说话没有声调,但那些进入中原地区的胡人(指说着阿尔泰语系语言的少数民族人)在说汉语时,为了强调某字或某句话的重要性,在说这个字或这句话的最后,多会发出重音(其实英语和法语等西方语言的发声方式也多是如此——作者注)。这个重音听起来就跟汉语平声去入四个声调中的去声很相似了。
“听”字由东汉及以前汉语中仅发仄声(《说文解字》他定切),而几百年后,经过魏晋南北朝以及唐末五代时期北方少数民族与汉族的两次大融合,到了北宋时期,才开始有了平声的发声,并最终得到了官颁的韵书《大宋广韵》的认可,便有了“他丁切”。这种分析或许也有些道理吧。
当然,这样的读音声调转化的常用动词汉字并非只有“听”字,还有很多汉字转变过程与之相反,是由平声转变为仄声,而且都是去声的。究竟何因,没有研究,也不敢推测。但可以了解汉字声调变化。
比如“论”字,《说文解字》中说其为“卢昆切”,读平声,宋代的《广韵》中除了重复《说文解字》的卢昆切外,又加了一个“卢困切”,也开始读仄声了。
还有“任”字,《说文解字》说其为“从人,壬声。如林切。”平声。也是编撰于宋朝且是《广韵》修订版的《集韵》则说“任”字“并如鸩切,壬去声。”
“看”字也是如此。汉代的《说文解字》说其为“苦寒切”,读平声,但只经过魏晋南北朝,到了唐代的《唐韵》,还没到宋朝,“看”字就又有了“苦旰切”,读属于仄声的去声“kàn”发声了。这表明,“看”字的声调由平到仄所花费的时间比“听”字要少了很多年。
这表明,汉字声调的变化,由仄声转化为平声或由平声转化为仄声的汉字所需要的时间有长有短,是不一样的。那么声调转化时间最长的汉字是哪一个字呢?我没有仔细比对,但我知道还有的汉字读音声调从仄声转化成平声居然要花费上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看来民族融合所导致的语言声调的变化并非易事。
比如“骑”字,成书于东汉汉安帝建光元年,即公元121年的《说文解字》说它读音是“渠羁切,古音在十七部”,读仄声。之后几百年的唐代的《唐韵》和宋代的《集韵》也都重复“渠羁切”这一声调,表明“骑”字在唐宋时期仍然读仄声。
直到经过宋辽金和蒙元各朝代再一次民族大融合之后的明代,成书于1375年的《洪武正韵》才首次将“骑”字注音“渠宜切。𠀤音奇。”使之声调在仄声之外也可以读成平声了。这个字的声调转化时间居然长达1200多年!
当然,其它还有很多声调久经沧桑才从仄声变化为平声的字例,本文就不一一列举了。
有人或许会说,这种分析比较牵强,因为汉代的一些诗歌中就已经将“听”字当平声使用了,或许还有人会举例说,东汉时期的蔡琰在其写的《悲愤诗二首·其二》中云:“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其实还有很多诗例——作者注)
蔡琰诗里面的“听”字看起来似乎是读平声,但其实,汉代的汉语发声还没有被区分为平声和仄声,汉代的诗歌还没有格律,也没有近体诗这种文学体裁,多是古风或不讲平仄的乐府诗。这从这首诗的前面一句“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诗还用发仄声的“颈”字押韵即可看出来:那时候的诗歌古风在押韵上不仅粗糙,而且是不分平仄的。
比如,西晋时的傅玄在《歌》这首古风诗中就写到:“雷师鸣钟鼓,风伯吹笙簧。西母出穴听,王父吟安厢。”这里的“听”就是按照东汉时期的《说文解字》认定的“他定切”方式读仄声的。
“平上去入”“四声说”是到了南北朝时期的南齐永明朝才最后形成。当时有个了不起的文学家和语言学家周颙,他首次发现汉语发声上的四声规律并创造了“平上去入”四声说。为此,他还写了一本声韵学专著《四声切韵》。这也是中国最早的一部有关汉语声韵学及其分类的韵书。遗憾的是,此书早已失传。但一百多年后隋朝的语言学家陆法言编撰的《切韵》则继承并发展了周颙的汉字读音四声说。
当然,以上这些有关“听”字读音从汉代仅有仄声到宋代又有了平声读音之历史原因的分析只是我将其置于大环境历史下的一种推测,不一定都对,因为我没有更多的具体研究,也不好展开说。如果以后有时间,或许我会就此问题继续研究下去。
有意思的是,《大宋重修广韵》虽然列入了“听”字的平声读法,但宋代的文人似乎还不太习惯。前面说了徐铉的例子。再说两个比较知名的文人例子吧。
这从北宋文学家黄庭坚的诗作中也可以看出“听”字读声的这种变化轨迹。经检索,黄庭坚一共写了16首诗句中带“听”字的七绝,其中“听”字读仄声的有13首,读平声的只有3首。
而与黄庭坚大致同时代的文学家和诗人苏轼也是一样,其所写的12首带有“听”字的七绝中,10首中的“听”字读仄声,也仅有2首诗中的“听”字读平声。
比如苏轼,他作于1083年5月的《南堂五首·其三》仍旧是将“听”字作为仄声字入诗的,诗云:“他时夜雨困移床,坐厌愁声点客肠。一听南堂新瓦响,似闻东坞小荷香。”
苏轼第一首将“听”字读平声的七绝作于1100年,诗题是《雨夜宿净行院》,诗云:“芒鞋不踏利名场,一叶轻舟寄渺茫。林下对床听夜雨,静无灯火照凄凉。”此时距注明“听”字可以读平声的《大宋广韵》颁行已经过去90多年了。
相比之下,比苏轼年轻8岁的黄庭坚似乎更容易接受新事物,即按照《广韵》将“听”字作为平声入诗。比如,他作于1078年的一首七绝《戏答李子真河上见招来诗颇誇河上风物聊以当嘲云》就说:“浑浑旧水无新意,漫漫黄尘涴白鸥。安得江湖忽当眼,卧听禽语信船流。”这个诗句中的“听”字就是平声。比苏轼早了20多年,但却比徐铉晚了近100年。
由此可见,在近体诗逐步成型和发展的唐代,人们都是将“听”字读成仄声,即去声的,或者说,整个唐代或格律严整的近体诗形成初期时的“听”字基本上都是读仄声。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北宋时期才开始有了缓慢和逐步的并带有实质性的改变。
我曾做过检索,也是一个不完全统计吧,古人在近体诗七绝这种体裁中大约有近500个诗句使用了“听”字,其中居然有大约70%,或者说三分之二以上诗句中的“听”字都是读仄声,而不是平声。估计其它近体诗体裁如五绝、五律或七律中,“听”字读仄声“tìng”的比例也大致如此吧。
一直坚持遵循平水韵,即古韵创作近体诗的我,在了解以上这些情况后,也曾尝试将“听”字当作仄声字写诗,以给自己增加一种新的写诗体会。
比如,2018年底我因看了老同学唱歌的视频而写过一首七绝《听歌》,诗云:“无聊羁旅到如今,忽听弦歌赏惠音。高亢低徊盈耳处,一声唱断故人心。”此诗中的听字就是读仄声而不是平声。当时就有读者询问我这个“听”字是不是格律错了。
去年又写了一首七绝《聊听》,诗云“景物依稀似有情,且随山路任闲行。谷深林下无人处,伫足聊听一鸟鸣。”这里的听字显然就读平声了。于是又有知道情况的读者问道,那么什么情况下“听”字可以当仄声字或者当平声字使用呢?
说实话,因没有研究,当时我都没有回答这两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告诉读者的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因为在汉语古韵,即宋代《广韵》之后的所有古韵书,包括平水韵,“听”字本来就有两种声调,可平可仄,词义在大多数情况下也都是一样的。
以上我们分析了“听”这个汉字发声从仄声到平声的变化过程。类似于这种情况的汉字还有不少,比如“教”字也是如此。东汉的《说文解字·卷三·教部》说:教,古孝切。这表明当时的“教”字读仄声。
但是与“听”字经过近千年到了宋代才读平声不同,“教”字到了几百年后的唐代就开始读平声了。也就是说,经过了魏晋南北朝大约170年的北方少数民族与汉族在战乱中的融合,“教”字声调就已经发生巨大变化了,而且变化得比“听”字发音由仄声到平声的时间快了约一倍。
比如,唐初的王绩《过酒家五首·其五》诗云:“有客须教饮,无钱可别沽。来时长道贳,惭愧酒家胡。”盛唐时期王昌龄的《出塞二首·其一》诗云:“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还有李白的《东鲁门泛舟二首·其二》诗云:“水作青龙盘石堤,桃花夹岸鲁门西。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风流到剡溪”等。这三首诗里的“教”字都读平声。
当然,唐代还是有人仍然继续将“教”字以仄声入诗的,比如中唐时期的僧人皎然的《题秦系山人丽句亭》诗云:“独将诗教领诸生,但看青山不爱名。”还有中唐时王建的《霓裳词十首·其五》诗云:“伴教霓裳有贵妃,从初直到曲成时”等。这里,“教”字均读仄声。但经我在相关网上大致浏览,唐代七绝这种体裁的诗作中“教”字读平声还是占绝大多数了,继续读仄声的只是少数。
由此可见,“教”字从仄声变平声所花时间仅仅是“听”字发声声调变化时间的一半不到。为什么“教”这个字的发声变化会这么快呢?我也没有研究,不好乱说。但有一点是显然的,那就是战乱期间民族融合时少数民族人在跟着汉族人学着说汉语时,“教”字在语言交流中说的人次数可能会比“听”字多很多吧。
再说一下前面所列剩余的那几个汉字,如“说”、“读”、“食”和“识”等常用字吧。这些汉字声调变化的共性是它们以前都是读仄声,而且在中古时期几部韵书,包括《唐韵》《广韵》和《平水韵》中均属于入声韵部,发出一种短而急促的声调。
但是随着蒙古族先后打败并消灭了辽、金、宋等国,占据了整个中国,建立元朝(1271-1368),说着几乎没有仄声,更没有入声的蒙古语言的蒙古人成为统治者,汉语中的这些入声字均开始在很多场合被读成平声了(在蒙元王朝之前,中国还有一个为时长达近300年的宋、金、辽各国混战时期,说着阿尔泰语系语言的契丹族和女真族先后统治了中国北方——作者注)。
在元朝建立五十年后,一位叫周德清的人编撰了一本适应当年蒙元统治者听曲需要的韵书——《中原音韵》。这本韵书以辽、金、元以来北方汉语语音变化发展为依据,废除了入声,又把平声分为阴、阳两类,采用“入派三声”方式将所有入声汉字(大约有一千多个)分别归并到平声、上声和去声这三个韵部中去了(绝大多数入声韵字还是被派入平声韵部了——作者注),致使这些入声汉字的读音那个时候就已经十分接近于如今的北京音了。
其实,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的所谓普通话改革以及本世纪初的中华新韵的编撰就都是依据这个《中原音韵》的所谓“入派三声”方式进行的,甚至连阴平和阳平的说法也是来自于《中原音韵》。现在包括上述那些汉字在内的所有原入声汉字均不再读仄声(入声),而是绝大多数读平声,就是从这时和这里开始的。
不过,需要告诉大家的是,像这类原本属于入声,但被普通话改革和中华新韵按照元代的《中原音韵》“入派三声”做法而消除了入声读音的常用汉字一共有上千个之多,而所有这些字的入声声调还在占中国人口70%或以上的说着各地方言的中国人之间被日常使用着!
后来到了以汉民族为主建立的明代,所有那些被蒙古等少数民族人读作平声的原入声汉字又全部被国人读回了入声。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明朝一些大臣和文学家奉命编撰了一本韵书《洪武正韵》,再次将那上千个原读作入声后被《中原音韵》入派三声的汉字,包括前面所列的那几个汉字,都编入了9个入声韵部,恢复了汉语正音,即《唐韵》和《大宋广韵》原有的汉族发声习惯。
还是举几个七绝诗例说一说有关汉字的声调变化吧。比如“说”字。唐代诗人王维的《赠裴旻将军》,诗云:“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南宋方岳有《梅花·其二》诗云:“立到夜深难著语,怕渠去说与林逋。”这里的“说”字显然都是仄声,属于入声韵部。
有意思的是,到了元朝,大臣王恽和进士程益等汉族文学家写近体诗还是将“说”字读作入声的。比如王恽的《蔡琰归汉图》诗云:“明妃光宠照龙沙,枉说琵琶忆汉家。”我初步检索了一下王恽写的一百多首带“说”字的七绝,发现几乎都是读仄声,即入声,而没有一首诗的“说”字是读平声的!
由此可见,《中原音韵》在当时的影响并不大,或者说,包括“说”字在内的被其“入派三声”的做法仍然受到了当时汉族士大夫阶层的有效抵制,但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蒙元统治者对此似乎并没有干预。
其实,在后来的满族统治下的大清国,即便满族贵族和大臣都会说一口很少仄声更没有入声发音的京片子汉语,但满清的取士科举考试在考量诗歌韵律对错时还是以康熙年间官颁的、保留了全部入声韵部的《佩文诗韵》为准。可见,历史上无论蒙元还是满清的统治者还是尊重汉语语音声调的自主性、客观性和历史性的。
“读”与“识”等入声读音的汉字在近体诗中的际遇也无不如此。我曾在本公众号发表股的一篇文章《近体诗之入声韵律》中就“识”字在举了若干古人的近体诗例子之后,还说了这么一段话:“经查,古人写的近体诗中仅使用“不识”一词的诗句就足有数千条之多(仅句首是“不识”一词的诗句就有480句),名句更是不少。而仅使用一个“识”字的诗句恐更是数以万计。”
现在如果我们仅将一个“识”字按中华新韵都读成平声而不是入声,真不知那上万首格律严谨的古人近体诗还怎么欣赏和诵读!
但令人遗憾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推行以没有入声发音的北京话为基础的普通话以及本世纪初颁行基于普通话的所谓中华新韵以来,很多人都已经不知道汉字的传统发音习惯——入声是何物了。常有读者在一些群里质疑我的一些近体诗,说那些诗作的格律错了,理由就是他们认为诗句中的入声字都应该读成平声。
遇到这种情况,我只能苦笑。因为我们的普通话改革和中华新韵的推出不仅消除了汉族语言传统发音习惯——入声,也打断了汉语传统语音和声调的继承和发展进程。这是非常令人不解并感到遗憾的事情。
我撰写此文的目的,除了给读者开阔视野并以历史的观点看待汉语文字的声调问题,也想让读者知道:
许多汉字的同字同义却不同声调问题的存在,部分是由于汉字读音的自然发展和变化的结果,如“听”和“教”等字,但需要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才会发生,更多的则是由于我们人为地错误割裂了汉民族语言的传统发声习惯所造成的,而这可能只需要短短的数十年时间。
这是一笔厚重无比的文化遗产。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无论你是说着普通话还是说着带有入声声调的方言,都应该知道这些汉字声调及其韵律发展和变化的历史及其原因。这样不仅将有助于让人们更好地诵读和创作近体诗,也有助于人们更好地提高自身的汉语水平。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