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大姐试图与我讨论母亲百年后的一些安排。我非常不高兴,很生气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理睬她。
事情上,我知道大姐是对的。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自三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后,身体状况一直欠佳。最近一个阶段,她经常大小便失禁,时常处于意识混乱状态,甚至不认识身边的至亲近友。许多亲朋好友都认为是该考虑母亲的后事了。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我反驳最重要的证据就是,无论我什么时候出现,她都能清晰地说:“你是我的满崽”。
我是母亲的满崽,这是千真万确的。母亲共生育了四个孩子,除我哥哥已经病逝了之外,我还有两个姐姐。在我们姐弟中间,我与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应该有五十年。
早年,文革期间,我父亲因49年前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被打成了土匪加当权派。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被强制下放农村,可又被农村的恶人欺负而流落街头。在成为黑人在街头讨生活的岁月里,我与母亲从来没有分开过。文革后,父亲虽平反但因已被迫害致死,母亲再没有被安排正式工作。她在城里打零工抚养我读高中。1979年,我16岁多,参加了高考。记得在得知高考分数达到了大学本科分数线那一天,我对母亲说过这样的话:“从今天开始,您就不要怕了。四年以后,我一定要让您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我绝对不让您在街头流浪"。应该说,我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的。我大学毕业后,母亲就再没有外出打工,一直同我生活在一起。最初是衡阳,然后到了北京。2012年母亲突发脑溢血,生活不能自理,先是由大姐从南方赶过来照顾她,后来她说想回老家看看,回到了湖南永州大姐家,可再也不愿意回北京长住。大姐说,她是想叶落归根了。
我知道,我一直是母亲的骄傲。当年,我们那个小城考上大学本科的没有几位,左右街坊经常以我为榜样教育自己的孩子:瞧,你看人家孩子,没有了父亲,妈妈没有文化打零工为生,自己流浪多年没有正经读过小学和初中,考上了大学,还是本科啊。每当这时,母亲就会幸福起来,但她一定会谦和地说:话不能这样说,会读书有什么用呢。后来,我大学毕业了,母亲跟着我走南闯北,总的来说,她对生活还是满意的。如果有人在她面前显摆某某当了多大的官,某某发了多大的财,母亲就会说:我儿子没有当官,但他会写文章,还出了好多书呢。我儿子没有发财,但我们也从来没有饿着和冻着啊。
我也知道,我又是母亲担忧所在。在她平静的生活中,实际上有着深深的忧虑。她最担心我受到他人伤害。但她绝不轻易表达出来。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少数几次。当我因坚持不加入任何党派而被告知不适合在政府机关重要岗位工作,必须调离时,母亲说:当教师也是很好的,只是…。只是什么?母亲没有说,我是知道的。当我当律师办了几个为民申冤的案件,有人跪在我家门口感谢也有人往家里闹事时,母亲说:帮助老百姓打抱不平是应该的,只是…。只是什么?母亲也没有说,我也是知道的。当我写文章批评政府还掀翻官员的饭桌,引起社会争议时,母亲说:做人就得明是非,就得有骨气,只是…。只是什么?母亲还是没有说,我当然更是知道的。因为知道,我对母亲也就有着深深的愧疚。有时,我也想为免除母亲的恐惧,变得中庸一些。可每当此时,我会想起我和母亲成为黑人时遭受的耻辱,我就想坚持下去。只有坚持,才能有所改变,天下的母亲和孩子才不成为黑人。对此,母亲应该是理解的。因为她多次说:你受了那么苦,又读了那么多书,比妈懂世界上的道理,只要坚持清廉和善良,妈都支持你。
自母亲回湖南老家休养后,我一有时间就往永州跑。差不多每一两个月就要回来一次。起初,母亲看到我来了,会很心疼地说:没有事跑来跑去干什么?赚点钱都交飞机了还不说,跑一次要三四天,累不累啊?!我总会说:妈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有时间不回家,您让我到什么地方去啊?她听后,会很高兴地哈哈大笑。后来,随着病情加重,她记忆出现了问题,明明我刚离开她回到北京,她在电话里会说:你好久回来看我?我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每听到此,我的心就会颤抖,我会自责,会恨自己分身无术,责怪自己无力医治母亲的病患。再后来,就是现在,她已不记得谁是否来看过她了。但我是知道,她的内心最深处一定记得我的,一定在盼望我的守护。
母亲一天天在老去,我的心也一天天沉重起来。我现在经常不由自主地回想同她一起经历过的苦难和欢乐。有一种观念,越来越清晰了,那就是,母亲才是我的精神家园。这几十年的奋斗,无论有多么艰辛,只要想着她,我就有了力量,有了奋斗的勇气,有了克服困难的智慧。我甚至想,如果没有她对我努力的分享,我的任何成功还有意义吗?!这也许正是我害怕讨论任何与母亲离别的原因吧。
自然法则是不可改变的。母亲终究要老去,无论我如何不愿意,无论我如何努力,与母亲最终离别的那一天,正在一天天逼近。我必须痛苦地面对,但我不能因此沉沦。因为,母亲曾多次教训我,天下还有许多同我们一样经历的黑人,努力改变这个将人变黑的社会,就是为了母亲。 如果我放弃了努力,下辈子还有什么资格再成为母亲的满崽?!
2015年8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