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父母来,我们就以父母作为对境,在帮助父母的过程中同时帮助自己,使我们的生命得到救度,得到净化和提升。所以,是救度父母,也是救度我们每个人自己。
——明海大和尚
今天我要介绍给大家一部经,这部经并不长,但是它对我们中国人孝道文化的影响,超过所有其他讲孝道比较长的经,这部经叫《盂兰盆经》。每年农历七月十五这一天,在佛教叫盂兰盆节,就是从这部经来的。
“盂兰盆”这三个字是梵汉合璧,“盆”是汉语,“盂兰”来自梵文ullambana,它的意思是救倒悬。“倒悬”比喻有的众生在苦中就跟被倒悬着一样,我们用盆装饮食去供僧,用这种方法去帮他们,就是救倒悬。
《盂兰盆经》大意
佛的座下有很多杰出的弟子,大家各有擅长,其中有一位大弟子叫大目犍连,大目犍连的擅长是什么呢?神通,相当于我们现在讲的特异功能。他得道以后,就得到了超越时间空间障碍,了解各种众生状态的天眼通。
那么一个修行得道的人,得道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谁啊?是自己的父母。修行人其实对父母的那种心是很深沉的,它是没有间断的,它不是说要通过一个电话或是其他行为来表现,它已经在心念上一刻也不分了,我个人的体会是这样。
修行得道的大目犍连,他得道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要报父母恩,所以“即以道眼观视世间”,就是用天眼来看,结果见到了什么呢?见到他的妈妈生在饿鬼中。
什么叫饿鬼呢?佛教讲,生命流转有六种形态,叫六道。六道里面其中有一道贪欲特别重,就叫“饿鬼”。所以饿鬼的生命特质就是贪欲,那么他的生命形态就是肚子很大,表示欲望无止境,然后咽喉很细,总是不满足。这样形态的众生得到食物的时候,食物都会变成火、变成脓血,“不见饮食,皮骨连立”。
这里涉及到佛教的一个价值观,佛教认为,最富有的人就是知足的人,这里不涉及到你真的有多少,知足的人最富有。也不意味着说你们都要把钱都扔掉,然后再知足,不是那个意思,你有钱没钱、有多少都没关系,但是你对于自己的现在很满意,这个感觉就是富有。然后最贫穷的人,也不涉及到他究竟有多少钱,也有可能他富可敌国,但他总是我要我要我要、我不够、我欠缺,那他就是贫穷的人,佛教是这么看的。
所以佛经里面有个故事讲,有一天有人供养释迦牟尼佛一些糖果,然后有一个乞丐过来找释迦牟尼佛,说你把这些糖果给我吧。佛说,我可以给你,但是有个条件,我给你的时候你必须要说“我不要”,你说“我不要”我就给你。当然这在逻辑上是矛盾的,你要说你不要我就不给你喽,可是佛说你说“我不要”我就给你。后来佛拿起糖果,乞丐说“我不要”,佛说不错,给你吧。
这个乞丐走了以后,身边的弟子问佛说,世尊您为什么这么对待这个乞丐呢?佛说,你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一直都是乞丐呀?——他有很多生都是乞丐——因为在他过去生生世世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我不要”,他总是说“我要,我要,我要。”其实这是贫穷心态啊,所以这个贫穷心态让他一直都做乞丐,现在,他第一次说了“我不要”,他成了一个富有的人了。这是由“饿鬼”引发出来的。
现在我们回到经文,“不见饮食,皮骨连立。目连悲哀”,这里可能和大家得到的一些佛学观念有矛盾,因为在佛学里面讲,大阿罗汉因为已经见到了事物无常的真相了,所以他不会再有悲哀了,在他的情感里面他已经战胜了悲哀。
所以有一幅画,描绘释迦牟尼佛涅槃的时候,佛躺在树林里面,他要离开人世间了,然后他身边围了很多出家弟子,有的出家弟子捶胸顿足,跟我们普通人一样,就是还没有得到阿罗汉果的,得到阿罗汉的弟子就是在那里若有所思,很镇定。从佛教的教理上讲,得到阿罗汉果的修行人他已经战胜悲哀了。
大家可能要问了,那这里不就矛盾了吗?所以这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在大乘佛教里面,所有的阿罗汉他们也是一种菩萨的示现。所以在《盂兰盆经》里面,我们看到的目犍连他的情感生活和我们很贴近,这就是接引我们众生的一种方便示现。所以目犍连的妈妈这样,他就很悲哀。
然后,“即以钵盛饭,往饷其母”,就以钵盛饭去给他妈妈吃。这里大家要知道,释迦牟尼佛的戒律里面是允许出家人把自己得到的供养分一部分给父母,如果父母的生活有问题的话。
“母得钵饭”,他的妈妈得到这一钵饭,“即以左手障钵,右手团饭食”,在印度吃饭不是用筷子,是洗手以后,把饭捏成一团放嘴里。“未入口,化成火炭”,但是这个饭到嘴边,还没有到嘴里就变成了火,所以他的妈妈就得不到食。
“目连大叫,悲号涕泣”,所以证得阿罗汉的目犍连尊者,见到自己的妈妈得不到他给予她的食物,他那种痛苦可以想象啊。所以这里当然在佛学上也是矛盾的,但是刚才我讲了,他是示现给我们,他跟我们情感世界完全一样,令我们觉得这个阿罗汉跟我们很近。
所以他就跑去向佛报告,“驰还白佛”,佛说,你妈妈的罪太深了,不是你一个人所能帮助的,虽然你的孝心声动天地,但是亦不能奈何啊。怎么样才能帮她呢?应该是借助十方僧众的威力。
所以下面佛陀告诉目犍连尊者超荐他亡母的一个方法,什么方法呢?就是在出家人安居圆满的那一天,把美好的食物装在一个漂亮的盆里面,去供养修行三个月的僧众。
在佛陀的制度里面,出家僧众每到雨季的时候就会有三个月的结夏安居,从四月十五开始,到七月十五结束,三个月原则上不出寺院,有重要的情况可以出,但是要按照一定的方法来请假。
然后七月十五安居结束这一天,僧众要举行一个仪式,表明安居完成了。在这个仪式里,每一个僧众都要对任意一个僧众说,过去这三个月,如果有见闻疑罪——如果你有见到我有错,听到我有什么错,还有推测、怀疑的,这三种情况得到的我的错误,都可以提出来,都可以跟我检举,当面告诉我,这叫自恣。
在这一天,如果你为七世父母,还有现世父母,用很好的盆,盛各种美妙的食物,当然还包括了卧具、药等等,供养这些出家修行人,是最好的。因为这三个月他们不出门,就在寺院里,他们的修行是最精进、最清净的。这时候“一切圣众,或在山间禅定,或得四道果,或树下经行,或六通自在教化声闻缘觉,或十地菩萨大人权现比丘,在大众中,皆同一心,受钵和罗饭。”“钵和罗”就是出家人的钵。他们都会接受我们的供养。
供养这些清净修行人的行为,会产生一种力量、功德力,这种功德力会令到现在的父母、七世父母、六亲眷属得出三涂之苦,应时解脱,衣食自然。如果有父母现在者,福乐百年,已经去世的父母能够得到超生。
注意,这种供养必须是平等的,如果你直接找方丈大和尚给他特殊的,然后给别人的又不一样,这不行的。我打比喻,如果有两百个师父,也许我供养他们就是一个西瓜,分成两百片,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一样,这个力量是很大的。
后面还有结尾:
“目连复白佛言,弟子所生母,得蒙三宝功德之力,众僧威神力故。若未来世,一切佛弟子行孝顺者,亦应奉此盂兰盆,救度现在父母,乃至七世父母,可为尔不?”
佛说,你说得太好了,我正想讲这一点。
“若比丘比丘尼、国王太子王子、大臣宰相、三公百官、万民庶人,行慈孝者,皆应先为所生现在父母、过去七世父母”
——在佛教的孝道观里面,不是光孝顺这一生的父母,过去的父母也要孝顺。
“于七月十五日,佛欢喜日,僧自恣日,以百味饭食,安盂兰盆中,施十方自恣僧,乞愿便使现在父母,寿命百年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乃至七世父母,离饿鬼苦,得生人天中,福乐无极。
佛告诸善男子、善女人,是佛弟子修孝顺者,应念念中,常忆父母,供养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顺慈忆所生父母,乃至七世父母,为作盂兰盆施佛及僧,以报父母长养慈爱之恩。若一切佛弟子,应当奉持是法。”
这是佛弟子如何报父母恩的方法,具有可操作性。这个故事原来是从目犍连来,但是引申到所有的人,我们想要帮助我们的父母,都可以在七月十五去供僧。
《盂兰盆经》对中国孝道文化的影响
《盂兰盆经》的这个故事并不复杂,就是讲一个修行人怎么帮助他的妈妈。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很短的经文,对中国人的生活影响巨大。中国人学这个经以及把它变成行动是非常快的,这部经是在西晋翻译过来,到东晋的时候,它就进入到我们社会公众的生活中了。
宗懔《荆楚岁时记》记载“七月十五日,僧尼道俗悉营盆供诸佛。”南北朝时期有一位叫颜之推的人,他写了一本《颜氏家训》,里面讲:“七月十五,盂兰盆斋,望子孙依行不绝。”可以看出,当时的人很快就把佛经里面的这种做法吸收到了中国的孝道行为中。然后在佛教里面,又发展出盂兰盆供斋仪轨。
北宋有一个重要的文献叫《东京梦华录》,这个东京是指开封、汴梁,“七月十五中元节……要闹处亦卖果食种生花果之类,及印卖《尊胜目连经》。”尊胜目连经就是《盂兰盆经》。“又以竹竿斫成三脚,高三五尺,上织灯窝之状,谓之盂兰盆,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之。”
可以看出,这时仪式上、行为上已经发生变化了,佛经里并没有这些话,这个是我们自己的发明,增加了一些东西。“构肆乐人”,“乐人”就是演奏音乐的艺人,“自过七夕”,七月初七叫七夕,过了七夕以后,从七月初七到十五,还早着呢,“便搬‘目连救母’杂剧,观者倍增”。
这部佛经被中国人吸收以后,又把它变成一种文艺形式,这种文艺形式成为中国戏剧文化的开端——目连剧。所以中国的戏剧其实是渊源于目连剧。目连剧有的人说是一个剧目,有的人说是个剧种。但是不管怎么样,它肯定是中国戏剧在文献里面最早被提到的一个。
目连剧里面包含了一个特殊的题材,就是孝道题材,救母的题材。后来又被发展成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既有宗教氛围,又有宗教伦理观念、价值观念——包括佛教所讲的因果报应,也吸收了很多中国本土的像道教的思想,十殿阎王审判等等——这样一个内容极其丰富、演出时间可以达到好几天的这样一个剧目。
所以到了目连剧这里讲孝道的时候,就把来自于儒家的、来自于佛教的孝道思想淋漓尽致地、彻底地讲透。我举个例子,比如讲父母对我们的恩,讲了很多细节:
“回干就湿最艰难,终日驱驱更不闲。
洗濯无论朝与暮,驱驰何惮热兼寒。
每将干暖交儿卧,湿处寻常母自眠。
……
孩儿渐长成童子,慈母忧心不舍离,
近火专忧红焰烧,临河恐坠清波死。”
做父母的给予子女的爱就是这样。这些内容就来自《父母恩重经讲经文》,这个讲经文后来成为目连剧里面主要的唱词。
而且,目连剧里面的孝道思想,还从孝亲延伸到了度亲。所谓“度”,就是对父母生命的现在乃至于无穷的未来,负起永远的责任。然后由度亲又延伸到度众生,因为一切众生都曾经是我们的父母亲。
我觉得目连剧这种文化现象值得我们佛教界注意和研究,也很值得学者们注意和研究。我们可以看到,在历史上,我们中国人是怎么创造性地吸收佛经里的孝道思想、孝道故事,然后把它转化,表现为这个国土里面大家最喜闻乐见的一种文艺形式。而且这种表现、这种文艺形式还是很有创造性的。
我们现在要坚持佛教中国化方向,要开拓佛教中国化的新境界,不一定要照搬这个,但也是要在这个方向上去努力,要创造性地把佛教里面传统的一些观念、一些做法,转化为这个时代的人所能接受的、喜闻乐见的形式,包括网络时代很多新的技术手段,怎么能运用到这里面去。
“救母”题材隐含的生命沉思
前面我们以《盂兰盆经》中的这个故事为例讲佛教对中国孝道文化的影响,也从这个具体的案例看出佛教中国化的一种历史路径。目连剧曾经在中国历史上很长时间内,在南北各地都长盛不衰,深入人心,那么后来又演绎出很多以救母为主题的戏剧。
下面我们要讨论的一个问题就是,好像在我们人类的精神生活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题目,这个题目就是怎么样来回报母亲。这里面用的词是救,“救”可以理解为就是帮助她。
在佛经里,关于帮助母亲的故事,并不只是《盂兰盆经》里有,《地藏菩萨本愿经》里也有两个这样的故事。第一个故事是讲,地藏菩萨有一生是婆罗门女,婆罗门是古代印度最高的宗教阶层,社会地位很高,然后她的妈妈堕落了,堕落以后她就为她的妈妈做很多功德来帮助她;
第二个故事是讲,地藏菩萨曾经是一个修行的女性,叫光目女,光目女因为她妈妈的堕落而发起一个广大的愿,她说应有世界,所有三恶道及罪苦众生,她都要去帮他们。所以她从救度她自己的母亲扩充到救度所有众生。这在儒家叫推己及人,由近及远。
因此在《大方便佛报恩经》里就有这样的经文:
“如来本于生死中时,于如是等微尘数不思议形类一切众生中,具足受身。以受身故,一切众生亦曾为如来父母,如来亦曾为一切众生而作父母。为一切父母故,常修难行苦行,难舍能舍,不休不息心无疲倦,为孝养父母知恩报恩故,今得速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所以,在佛经的这样的表述里面,全部佛法的修行好像就聚焦到这个题目——“知恩报恩”。“知恩报恩”是我们现在汉地的佛教徒讲大乘佛法的精神最经常说的四个字。当然,大乘佛法的修行可以有很多种表述,但是“知恩报恩”这种表述最贴近我们中国人的文化传统,也最有人情味。
所以后来在中国文化里面,在戏剧、故事等等很多方面都有一个主题开始出现,叫“救母”。当然,有时候还有救父。所以在佛法的修行实践中怎么去落实救度父母这样一个人生的重大责任,好像对中国人的影响很大。
后来,这个救母的主题就发生了流变,在我们河北梆子有个戏叫《宝莲灯》,也是讲救母。
这个戏是讲有一个仙女在山里面碰到一个采药人,后来两个人就相爱了。但是仙女这样做违犯了天规,所以她哥哥二郎神就要惩罚她,把她压在一个山下。仙女和采药人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长大以后了解到原来他妈妈被压在山下,就要劈山救母,把山劈开来救自己的母亲,很震撼啊。
这个救母的故事,虽然我们大家听起来可能不太复杂,但是我觉得在这个故事里面,它确实隐含了很深的中国人对生命的反思。它体现了我们对我们生命的来处——“我们从哪来?”的反思,而且这个来的生命它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可以说它是需要进行净化,进行提升的,那么应该怎么做?这个故事中蕴含着对这些问题的思考。
对于这些问题,西方人有他们的语言——亚当夏娃,我们中国人有我们的语言。西方人有西方人的方案,他们的方案是去崇拜一个超越的神,在他那里得到救赎。
而中国人不是这样,我们从父母来,我们就以父母作为对境,在帮助父母的过程中同时帮助自己,使我们的生命得到救度,得到净化和提升。所以,是救度父母,也是救度我们每个人自己。
这两种方案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方案是往外找,一个方案是回到当下、面对现实。这是很有中国特色的,很有中国文化性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