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哲学史上,自从巴门尼德始,人的感性存在几乎像是人的一条多余的尾巴,一直让许多哲学家深感累赘和羞耻。然而在康德哲学里,这一传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真正现实的东西恰恰必定存在于感性里,感性甚至成了一切存在者的现实存在的尺度。感性在哲学中的地位的这种变化与康德在感性论里完成的变革相关。从根本上说,康德对感性论的变革体现在两个方面,即感性的超验化与时空的观念化。
一
康德把感性理解为一种接受对象给予我们的表象的能力,或者说是让对象直接向我们显现的能力,并且由此出发理解感觉、直观和现象这些感性论的基本概念。
感性通过感觉而完成直观活动,也即给出直观,康德把在这种直观中尚未规定的对象称为“现象”。因此可以进而说,感性使直观和现象成为可能。那么,感性如何使感觉、直观和现象成为可能的呢?或者说,感性这种表象能力包含着哪些足以使感觉和现象成为可能的要素?我们如何分析出这些感性要素?康德回答说:“在超验感性论里,我们首先是这样把感性分离出来,即把知性通过其概念所思考的一切东西排除掉,从而只剩下经验直观;接着是从经验直观中分离出一切感觉的东西,从而只剩下现象的单纯形式和纯粹直观,也即感性能先验地提供的唯一的东西。在这个研究中将发现,只存在作为先验认识原理的两种纯粹的感性直观形式,即空间和时间。”因此,是时间和空间这两个由感性先验提供出来的纯粹直观形式使感觉、直观成为可能的。
康德对时空的阐明分形而上学的阐明与超验的阐明。所谓“形而上学阐明”也就是把所阐明的概念揭示为先验被给予的(a priori gegeben)。但是对时间和空间的形而上学阐明不仅要揭示它们是先验被给予的,而且要说明它们是作为感性直观的形式被给予的。康德之所以把揭示时间和空间的先验性的阐明称为形而上学阐明,是因为这种阐明所展示出来的时空的先验性在根本上表明,如果没有时间和空间作为两种感性表象形式在先地给予我们,就不会有任何事物通过我们的感官而呈现为现象事物。因此,时空的这种先验性意味着时空是在一切向我们显现的现象事物之前而构成了现象界即“自然”(Physis)的前提和基础。但是,时间和空间(感性)不仅是先验的,而且是超验的。所以,对时空的超验阐明构成了完成感性超验化工作的第二个步骤。康德说:“所为超验阐明,我理解为把一个概念解释为这样一种原理:其他先验综合知识的可能性能够从这一原理得到理解。”对时空的超验阐明就是把时空阐释为其他先验综合知识之所以可能的必要条件。康德通过阐明空间如何使作为先验综合知识的几何学判断成为可能的,来完成对空间的超验阐明。对时间的阐明则涉及关于时间关系与关于运动、变化的先验综合判断。
二
时空是超验的,同时也是观念的。康德把时空的这种观念性存在称为“超验的观念性”(die transzendentale Idealitat)。所以,康德有时也把他的超验感性论称为“超验观念论(der transzendentale Idealismus)”。时空是观念的、思想的,但又不是主观随意的,不是臆想或幻梦。时间和空间都是感性的直观形式,但它们在整个感性论中并不是同等重要的,时间具有更根本的地位。因为空间只是外在现象(diec8o601.jpgu Bere Erscheinung)的条件,却不是内在现象(die innere Erscheinung)的条件,而时间则是一切现象的条件。因此,时间的观念性规定着整个现象界的观念性。
所谓时间的观念性,也就是说,时间只是我们自己向来所是的那种“主体”的一种表象能力或显现能力,因此,它就像观念(Idee)一样,只存在于主体,是由主体给出来的,而不是独立于主体的某种自存者(das Subsistierende)或者依附于现实存在者的某种客观属性。但是,我们又如何理解时间的这种观念性存在呢?首先是如何理解它的实在性(Realitc8o601.jpgt)?如果时间的这种观念性存在没有实在性,那么,时间就无法与梦幻或臆想区分开来。如果有,那么,观念时(空)间的实在性如何与自存时间以及依存时间的实在性区分开来?如果说自存时间和依存时间都具有绝对实在性,那么,在康德看来,观念时(空)间就只具有经验实在性。
他认为,时间的观念性就在于它是作为感性直观形式而存在于我们的感性当中,就如各种观念一样只存在于“主体”中;在“主体”之外,更准确地说,在感性之外,没有时间。但是,时间的这种观念性存在同时是超验的,它不是关于这个或那个感性对象的经验观念,而是超出了一切“在后”给予的经验观念,并且是一切经验观念的先验前提。因此,时间这种观念性存在对于一切能够给予我们的经验观念或表象都是普遍必然的。所以,它是一种超验的观念性存在。作为超验的观念性存在,时间不再具有独立于“人”而自存或依存于物的那种绝对的实在性,但它仍有其实在性,这就是它对于我们的一切感性对象都是客观有效的。所谓“客观有效性”,也就是一种普遍有效性:时间这种存在于感性中的直观形式或表象形式对所有能被给予我们而成为我们的感性对象的事物都是有效的,而不只是对在“主体”的某种特定条件下给出来的事物有效。就经验活动(Erfahren)总是从感性开始,而感性活动也就是获得对象的经验活动而言,观念性时间对一切感性对象的客观有效性,也就是对一切经验对象的普遍有效性。也就是说,观念性时(空)间的实在性就体现在它对所有能被给予的经验事物都是普遍有效的;而对经验事物的普遍有效性则确证着时间的实在性:只有通过时间,我们才能经验到一切可被经验的事物。在这个意义上,时间的实在性是一种经验实在性。
因此,时间的观念性有两个相互联系的内涵,即超验性与经验实在性。因其超验性,使时间这种观念性存在与一切经验的观念区分开来,保证了时间对经验的独立性和普遍有效性。而其经验实在性则使之与一切主观的梦幻区分开来——后者因与感性对象是否给予我们无关,因而是假的,而不是真的;也与理性观(理)念区分开来——后者虽然是必然的,但是却与能否经验到一切能被经验到的事物无关,因而不是现实的。任何一个经验(感性)对象都是也只能是通过时间这种感性表象形式才能给予我们。所谓被给予我们,也就是在我们的表象能力即时间中造成“效果”,对象的现实性存在就是它在时间中造成的这种效果性存在;凡是不能在时间这种表象能力中造成效果的东西都不能被视为现实的。而任何对象的现实性存在——能给我们造成效果而给予我们,则确证着时间的现实性,因为只有通过时间这种表象能力,对象才能给予我们。所以,我们也可以说,时间的经验实在性,也就是它的现实性。
我们的知识真正应当去追问的不是那非感性、非时间的本质世界,而是那也一定在感性时间中的本质世界,因为只有后者是现实的。这是康德感性论对传统形而上学构成的根本性挑战所在,它迫使试图反思传统形而上学的哲学家重新审视人的感性存在与时间问题。由胡塞尔开创的现象学运动的一个最重要成果之一就是对历来被归于感性领域的情绪意识或情感意识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