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靖:大盛之城——敦煌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69 次 更新时间:2022-11-12 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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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上靖  

五月十日,昨夜敦煌文物研究所长常书鸿、李承仙夫妇二人到招待所拜访,我们共用了餐。回房间后,我立刻上床,一觉睡到早上六点。看来我真是累坏了。


我在招待所院子里散步,一直溜达到早餐时间。从今天起,我要在此逗留四天,主要工作是往返千佛洞。尽管如此,我仍觉来敦煌确实不易。我在兰州、酒泉和安西各住了一晚,又在列车上过了一夜,因此是在从北京出发后第五天才到敦煌的。看来敦煌果然是远离首都之地。加之酒泉—安西—敦煌一路都是吉普车,整整两天都是沙漠与戈壁之旅。因此,敦煌可不是说来就能来的。


现在的敦煌已不同往日,既不是国界城市,也不是边境城市。因为甘肃省西边还有一个面积顶四个半日本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往日的西域)。这里距离国界十分遥远。不过,在西域史中亮相的边境城市——敦煌的印象至今仍富有生命力。


早餐中上了加枣的小米粥。我来中国已有八次,可加枣的小米粥,却是在这次旅程中第一次见。


八点乘吉普车离开招待所。由于无法预料千佛洞窟内的寒冷程度,我和妻子把防寒的帽子、毛衣和手套全带上了吉普车。


出招待所后,车子很快进入闲散的土屋之城。阴天。骆驼在拉着排子车。虽说这里人口有9万,看上去却不像这样的一个城市。飒爽的风,悠闲的田园城市。城中时而有农田,时而夹杂着耕地。即使城中心几乎都看不到汽车,连自行车都不多见。毛驴拉的车上,货物反倒没人多。


鸣沙山刚从正面露出,便立刻变到了右边。转瞬间我们穿过城市,进入了田间。从这一带望去,鸣沙山不像是山,倒像连绵的长山丘。


车在鸣沙山左边的田间路上笔直行驶。土色的土屋多,白墙的房子少。不久,车直角右拐,进入一条伸向三危山的路。这是去敦煌千佛洞的路。方向虽然变了,鸣沙山却又变到了右边。因为路围着鸣沙山在绕大弯。车朝右面鸣沙山与正面三危山山尾彼此靠近之处驶去。三危山是黑色的,鸣沙山是黄色的。


路钻入两山之间。不觉间鸣沙山变成低矮沙山。前方浮现出一小撮绿洲的绿色,仿佛用浓绿的绘画颜料刷了一尺的长度。


不久,车进入了绿色中。左边三危山与右边鸣沙山均近在咫尺。我将视线投向右边,被雕刻在鸣沙山断崖上的石窟群透过绿树浮现出来。


车在绿洲中行驶了一会儿,然后直角右拐,进入一条通往千佛洞的路。穿过一条大干河(大泉河)桥,但见前方有一大门,门上挂一匾额,上写“莫高窟”。钻过门后是敦煌文物研究所宾馆前的广场。我们在此下车。从广场望去,凿建在正面沙山断崖上的石窟近在咫尺。


我们进入右面的研究所宾馆,将行李放到所分配的房间,整理一下行装后,便去了宽敞的客厅。常书鸿夫妇便等在那儿。


稍事休整后,我们在常书鸿的带领下去千佛洞。


“准确说,这里应该叫敦煌莫高窟千佛洞。莫高窟的‘莫’原本是‘漠’字,为沙漠高处之意。现在这里是‘敦煌县莫高窟’,唐代时则是‘敦煌县漠高乡’。”


常书鸿说道。


“现在,这里住着研究所人员及家属共100人。那边有田地,是研究所的家属开垦的。这里并没有农户。”


“是个100人的聚落啊。”我说。


“是的。现在是很繁荣。可我刚来这里时——那已经是1943年的事情了——当时只有1个道士,2个喇嘛僧,外加一个我,一共是4人。当然,既没有电,也没有自来水。”


说完,常书鸿笑了,笑得很灿烂。我本想问一下当时的情况,可还是选择放一放。


千佛洞前面的大路上,种着许多巨大的白杨树。白杨大树。另外附近还有钻天杨、榆树、杨树等大树,还有核桃树。还有苹果园和葡萄园。白杨的叶子与白桦的叶子很相似,叶背很美。大风一吹,枝叶互相碰撞,发出很大的声音。听说,由于与鬼拍手的声音很相似,因此白杨还有个别名,叫“鬼搏掌”。


在常书鸿的引领下,我们从第263窟开始,分别参观了第257、259、254、248、249、285、288、290、428等共10个窟。午餐是在研究所宾馆用的,然后回房间休息至两点半。


千佛洞的参观过程十分愉快。在常书鸿的带领下,我们一会儿进石窟,一会儿出石窟,从一窟转至另一窟,既轻松又爽快。从塞满奢侈品的一个窟转移到塞满另一种奢侈品的另一个窟。真是一种愉快的作业。从石窟来到走廊,阳光照过来,风儿吹过来,连遥望远处的三危山都让人毫不生厌。


拍照已显得麻烦。我打定主意,只要不是那种特别有意义的,我便不去拍照。还是闲逛轻松。不过,唯有笔记还是必须要做的。


休息时,我在千佛洞所在的一隅散了散步。据说,15公里外有一眼泉水,名叫“大泉”。便是那泉水流过来,才营造出了这里的绿洲。千佛洞所在的一隅则尤其好。千佛洞之所以被凿建在这里,大概就是因为这里十分宁静,是处好所在吧。除了白杨等树木,我散步的脚下还长着许多药草。有红柳的红花、马兰的小紫花,还有甘草、苦豆子、芨芨草等,在脚下一丛一丛的。


下午,导游依然是常书鸿,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又参观了第445、444、331、427、424、420、419、409、390等9个窟。


千佛洞的每一个石窟,正面深处的须弥坛上均排列有塑像,四周墙面则填满了壁画。其中,有的还会造个佛龛将塑像收纳里面,或是将须弥坛设在中央。


由于塑像基本上均会被设在正面,因此既可以借助入口的光线,也能借助手电筒轻松把握塑像,而壁画却不行。所有的壁面,没有照明是看不清上面内容的。因此,我只能窥探一下常书鸿用手电照着介绍的地方,或是用相机来拍一下,除此以外毫无办法。


五点半,我们停止参观,走在千佛洞下面的路上。树影映在路上,很美。即将落下的太阳正在千佛洞的顶上。不过不久便会被遮住的。真是宁静、奢华而且美好的疲劳与步行。


回到敦煌城,进入招待所。洗脸盆再次被打满热水。水很珍贵。我洗洗脸,洗洗手脚。宿舍前虽有自来水,却是限时供水,并非任何时候都有水。在回兰州之前,我注定与泡澡和淋浴无缘。


晚饭后,我整理了白天的笔记,然后一面喝着茅台,一面将视线投向窗外的黑暗。妻子说:你敦煌也来过了,敦煌的土地也站过了,千佛洞也去了,石窟也进了,佛像与壁画前也站过了,现在一定很满意吧。的确,我无疑十分满意。我甚至又确认了一遍——现在,我,的确是在敦煌。


汉武帝设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是公元前111年的事情。而敦煌的名字出现在历史上,此时是第一次。此前的河西,即我这次乘列车与吉普一路走来的河西走廊一带,除汉族外还混住着大月氏、小月氏、羌族、匈奴等民族,后来匈奴逐渐强大,赶走其他少数民族,控制了这一地带,成为汉王朝的一大敌对势力。


让河西走廊这种形势为之一变的是汉武帝。武帝令名将卫青与霍去病讨伐匈奴,把匈奴远远地赶到了西北,将该地带纳入汉朝的势力范围。然后,武帝又设了河西四郡,作为西域经营与对匈奴作战的前线基地。而在河西四郡中,由于敦煌处于最西端,因此是名副其实的最前线基地。


“敦煌”的名字十分气派。敦是“大”的意思,煌则是“盛”的意思,因此敦煌就是大盛之城市。作为匈奴曾经的根据地,它本不可能拥有如此气派的名字的。武帝将此地设为最前线基地时,占卜其名,才取名为又大又盛之城·敦煌的吧。


二千年前的敦煌纯粹就是个军事基地。由于大兵团驻扎,因此,这里很可能是新商店林立,繁荣之极。玉门关、阳关等国界的关门被建于西北沙漠也是在这一时期。国界线被从敦煌引向了西方八九十公里处,并且,烽火台也是每隔5公里、10公里设一座,以备急用。


可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当汉代的西域经营获得推进,都护府被设在西域时,敦煌便不再是单纯的军事基地,还兼有了一种东西交流基地的新性格。东去西去的旅行者大概都要通过这里,城里的店铺与旅馆鳞次栉比,集市也十分繁荣,甚至到处都建有骆驼停放场。所有的西方文化由此进入,佛教也不例外。


这座汉代的又大又盛之城·敦煌,后来的道路却绝非一帆风顺。历史变迁的波澜无情涌来,汉朝势力被赶出此地,汉代的敦煌城也由此消失。据推定,5世纪的西凉与北凉交战时,敦煌城被完全破坏成为废墟,不久便被埋进了地下。


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新的敦煌再次诞生。北魏、西魏、北周、隋、唐,时代在不断发展。至唐代时,不啻汉代的又大又盛之城·敦煌兴旺之极。它已经不单是军事基地,作为东西文化交流,或东西贸易的一大中转站而无比繁荣。此时恐怕是敦煌的全盛时代,市场早中晚一天开市三次,大概也是在此时期。


并且,在此时期,敦煌还兼具了一种佛教都市的新性格。一般认为,最初在敦煌郊外的沙漠中凿建石窟是在4世纪中期,不过,当时代发展至唐代后,莫高窟已闻名遐迩。石窟的开凿也迎来了最繁盛时期,参拜者和巡礼者肯定络绎不绝。大概城里寺院很多,留守此地的僧侣也很多。还有许多佛师和画师,并且,城中也到处是他们的作坊。


可是,以唐代为中心的大盛之城·敦煌,后来再次被历史变迁的波涛吞没。这一地带的统治者也先后变为吐蕃、汉人地方豪族、西夏、元、明、清。然后,不觉间这座敦煌城消失了,被埋进了土里。至清代18世纪初时,我们所进入的今日敦煌城又被建造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又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拥有漫长历史的老敦煌被舍弃,今天的新敦煌被建起来的呢?


现在的敦煌已经称不上是大盛之城了。它既不是军事城市,也不是贸易中转站,亦不是宗教城市。当然也并非边境城市。它只是一座被围在沙漠中的飒爽的悠闲的田园都市。


一切都在变化中,如果说只有一样东西未变化,那肯定是莫高窟千佛洞。据史书记载,全盛时这里曾有1000个石窟。按照常书鸿的说法,现在有492个窟正在被整理当中。或许有许多石窟仍被埋在沙中。尽管情况已发生变化,可是,作为美术宝库,莫高窟如今已是名扬世界。据说,光是已整理的石窟中收藏的塑像就达3000件,倘若将所有壁画连接起来,长度能达到45公里。总之,莫高窟是从4世纪到14世纪,是在长达一千年的时间里所开凿的石窟,是自然的干燥呵护着它,直至今日。


我喝着茅台,将视线投向窗外。窗外的夜色很深,可无论多深,我也没有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往日的敦煌城已不复存在,曾在此居住的众多民族如今也没了踪影。匈奴、羌族、回鹘、鲜卑、蒙古、西夏,它们全都同历史的洪流一起消失。历史其物,岁月其物,真是拥有一种令人恐怖的力量。


五月十一日,七点起床。在食堂里,我向同行的孙平化提出一个请求,希望能在汉代和唐代的两个敦煌遗址上站一站,并且,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在玉门关和阳关的旧址上站一站。孙平化说会设法安排,尽量满足我的要求。


“不过,这样一来,就要为此分出一天的时间,千佛洞的参观就会减少一天。”他说。


“千佛洞这边好办,我把三天逛的地方两天逛完不就得了。”我说。


“那就得超速度了。一定得小心,千万别从走廊掉下去。”孙平化说。


“没事,那么多的佛像,他们都会保佑我的。”我说。


虽不知玉门关和阳关之行的要求能否被接受,可我还是做好了被接受的打算,想在今天一天的时间里,将要参观的千佛洞石窟数量由二十个增至三十个。不过,我也拿不准这种调整有无可能。


八点半从招待所出发。天气晴朗。跟昨天一样,到千佛洞25公里,三十分钟的快乐旅程。


今天仍由常书鸿做导游。


第296、302、305、319、320、321、322、323、328、329、332、335、12、9、3、45、481窟,我一口气看了17个窟,然后午餐,休息。


下午则是第16、17、57、61、79、85、96、98、220、217、103、194、196窟,共13个窟。


今天一共看了30个窟。我把相机交给妻子,自己专心做笔记。五点钟离开莫高窟。在宾馆的客厅里,常书鸿为我们泡了咖啡。我真的是累极了,离开东京以来第一次体味到咖啡香沁入胃腑的感觉。


“今天可谓是石窟到石窟的急行军,因此,其他东西什么都没看到吧。”常书鸿说。


“不过,我还是看到千佛洞走廊的沙子上有许多小虫哟。”我说。


“啊,那种小黑虫子?那是戈壁滩的一种虫子,没水也能活。名字很难叫——”


说着,常书鸿在笔记本上写下“屎爬牛”几个字。虽不懂是何意思,不过名字却很大气,与小小身体十分不符。


辞别宾馆,我们来到宾馆前广场。朝剧烈活动了一整天的石窟所在的鸣沙山断崖望去,只见石窟上部已被沙子彻底覆盖。


“千佛洞上面的沙子全是被风刮上去的。二月前后时,那沙子会像瀑布一样往下落。”


有人为我们介绍道。大概是这样的吧。细碎的沙粒,面粉般的沙子,填没了千佛洞前的路。石窟前的走廊上也铺满这种沙子。


“每年四月初八,千佛洞前流淌着水渠的疏林里,总会聚集许多人。大家又是唱歌,又是拉二胡,十分热闹。还有很多卖货摊呢。”


常书鸿说道。在释迦牟尼佛生日这天开市交易,这恐怕是古来的传统,直至今日。想象一下那天的情形,莫高窟必定会多少有些异样。人们并未将其当作世界性美术宝库,而是当成一种生活信仰的场所,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息方式。


我们六点从莫高窟出发,踏上归途。常书鸿也同车。前方出现一片海,还有浪花。当然是海市蜃楼。车像冲向大海一样笔直行驶。大海逼近,波浪翻滚。一瞬间,大海变成了绿洲。变成了钻天杨,变成了农田。


路在即将进绿洲时拐向左边。有两头骆驼拉的排子车、四头或三头毛驴拉的排子车在路上移动。还有一头无主的毛驴也在拉着车子。


即将落下的太阳在前方右面的耕地上面。左边的鸣沙山,朝阳面与不朝阳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彩,变成了一座浅墨色与淡黄色相间的沙山。


行驶了三十分钟后,车进入敦煌城。


夜晚,孙平化来到我的房间,说可以将明天一天分给玉门关。他还说,阳关那边太过勉强,若只是玉门关一站可设法安排。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周围一下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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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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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西域纪行/(日)井上靖著;王维幸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21.12,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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