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作诗,每以清为美,歌咏梅花之作,尤其如此。但是大判断不能代表小结果,在不同作家的笔下,也还有不同的表现。宋词发展到南宋后期,出现了吴文英,无疑是一个奇迹。他的词在题材上并没有什么开拓,甚至展开的脉络思路也和前人没有太大的不同,但却能够表现出全新的审美感受,这是词史发展中非常值得注意的变化。如其《高阳台•落梅》:
宫粉雕痕,仙云堕影,无人野水荒湾。古石埋香,金沙锁骨连环。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半飘零,庭上黄昏,月冷阑干。寿阳空理愁鸾。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细雨归鸿,孤山无限春寒。离魂难倩招清些,梦缟衣、解佩溪边。最愁人,啼鸟晴明,叶底清圆。
梅花本是以野逸为特色的,一般人作形容,总是努力去寻找相关的意象,如竹篱茅舍、驿外桥边、山间水畔等,吴文英也不例外。只是,野逸并不和高贵矛盾,所以,他更致力于二者的结合,说梅痕是天宫中的粉雕成,梅花飘落,如天上仙云之影堕地,这种渺远的飘忽,正好和野水荒湾的意象吻合。而且,梅花不仅落在地上,而且埋在土里,埋在土里不好写,于是用典故来刻画之。据唐代李复言《续玄怪录》之《延州妇人》篇记载,“昔延州有妇人,白皙,颇有姿貌,年可二十四五。孤行城市,年少之子悉与之游,狎昵荐枕,一无所却。数年而殁,州人莫不悲惜,共醵丧具,为之葬焉。以其无家,瘗于道左。大历中,忽有胡僧自西来,见墓遂趺坐,具敬礼焚香,围绕赞叹数日。人见谓曰,此一纵女子,人尽夫也。以其无属,故瘗于此。和尚何敬邪?僧曰,非檀越所知,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无不徇焉。此即锁骨菩萨,顺缘已尽,圣者云耳。不信,即启以验之。众人即开墓,视遍身之骨,钩结如锁状,果如僧言。州人异之,为设大斋,起塔焉”。北宋黄庭坚即据这段记载写有《戏答陈季常寄黄州山中连理松枝》:“老松连枝亦偶然,红紫事退独参天。金沙滩头锁子骨,不妨随俗暂婵娟。”作者将这两段合写,乃是启发读者联想飘落在土中之梅是何模样,效果如何,自是见仁见智。但是,其意旨原是希望表达,梅花高贵,飘落固然令人惋惜,入土仍然受到尊重,爱赏之心依旧。自此,写梅之落,已经缴足题面,于是宕开一笔,阑入别情,而有千里关山之说。然而,从梅落写到别情,看似空际转身,“神力独运”(陈洵《海绡说词》),仍然有脉络可寻,此即“南楼不恨吹横笛”所含蕴的《梅花落》的典故。实则梅之落,对于爱梅之人来说,当然也是离别,这样,就把落梅的环境从“无人野水荒湾”,转到了有人的庭中,写出“庭上黄昏,月冷阑干”时已经“半飘零”的梅。
过片承上庭中落梅,复申之以落梅之典。“寿阳”句,典出《太平御览》卷30《时序部》引《杂五行书》:“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鸾”指绘有鸾鸟的镜子。“调玉髓”二句,典出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前集卷8,三国时东吴孙和宠爱邓夫人,有一次,孙和喝醉了酒,在月下舞水晶如意,误伤邓夫人颊,医生以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合药敷之,痊愈后全无瘢痕。这里梦窗两典合用,言梅花已落,纵有化工妙手,也不可能恢复以往美丽的容颜了,所以,那孤山爱梅的林逋,也只能寄予无穷的怅惘。大雁冬天在南方,春天返回北方,落梅时节正在春天,所以有归鸿的描写。梅落了,雁也飞走了,林逋在西湖守着孤山,原来“梅妻鹤子”的生活不再,真是感到“无限春寒”。而且,梅花一落,芳魂难招,美好的往事只能在梦中回忆了。“梦缟衣”,典出《龙城录》,写赵师雄在罗城酒店旁,见一美女淡妆素服,乃一起饮酒,醉后醒来,身在大梅树下。“解佩溪边”,典出刘向《列仙传》之《江妃二女》,写郑交甫在江汉之湄,逢江妃二女,见而悦之,二女乃解佩与交甫。作者仍是将两个典故合用。词写到这里,渐入高潮,却又细针密线,与上片遥相呼应。缟衣,应前粉痕;溪边,应前“野水荒湾”,而“缟衣”、“解佩”这两个故事,又和“千里关山”的离别之情遥相承接。以上,或正面,或反面,或明写,或暗写,都在写落梅,所以,最后将这些一齐收束,写梅落难挽,心中也就有着永远难以释怀的愁情,却又妙在以景作结,有馀不尽。梅是先开花,后长叶,到了叶子肥大、鸟啼清圆之际,当然花朵就已经落光了。这其实也就是“绿暗红稀”、“绿肥红瘦”的另一种写法。
这首词刻画落梅,生动细致,暗含别情,也是前人的共同解读。吴文英在苏州和杭州时都曾纳妾,可是,或遣去,或亡故,都未能陪伴在他身边,这使他的不少作品都带有深深的缅怀之情。刘永济在《微睇室说词》中详细解读梦窗词,对此有细致入微的分析,可以参看。这首词当然也可能与他的这些感情经历有关。
以梅花入词写别情,是南宋以来才开始增多的现象,至姜夔而达到较高的水平。这集中表现在,他将物赋予情,就不仅是一般的让物具有生命,而是要展示其创作追求,即写物而不滞于物。试看其《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这首词作于绍熙二年(1191)冬天,江南大雪,姜夔到姑苏城外的石湖拜访范成大,其间,应范之请,创作新词,就有这一首。此词不仅范成大非常喜欢,把玩不已,姜夔自己也很得意,这种心情见之于他的《过松陵》一诗:“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他带着范成大送给他的歌妓小红,回程中,小红低唱,他以箫相和,真正是无限满足。
但是,这首词的价值并不仅仅是音节谐婉,如范成大所说;它的文本意义也不容忽视。词从旧时月色写起,带出过去偕玉人吹笛赏梅的情事,如今年华老去,情怀似淡,不复再有当年的春风词笔,但竹外花影横斜,暗香冉冉,都在唤醒他的回忆。上片真是一波三折,从过去赏梅情浓,到今日意兴阑珊,更转出一境,写人虽忘梅,梅未忘人,是从虚空中腾挪出来的奇笔,亦见所谓“都忘却”,不过是心中积郁,极言之而已,而梅既难忘,则当年一齐赏梅的玉人当然也就无法忘却。所以下片就顺理成章,转入写情。写情先用对比,以环境的冷寂与内心的炽热两相对照,于是就由时间的阻隔转入空间的阻隔。南朝宋代陆凯曾有诗写怀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赠范晔诗》)此或将梅与离情结合之所出。此刻白雪茫茫,欲寄而不得,就上片结拍,又是一转,同时,又紧紧绾合,不使脱去,申之以“红萼无言耿相忆”。香入瑶席,梅花有情即来;夜雪初积,离人有情难寄,于是乃用梅花作结,不说人之相忆,偏说花之相忆,但梅花是“无言”,是“耿”,则又无不打上人的烙印。既然现实中愿望无法达成,则又只能回到过去,脉络上则与开篇呼应,回忆当年的“曾携手处”。当年是乐,现在是悲,这是描写心情,但情可以影响景,于是自然写出当年之盛,现在之衰,这就是从“千树压、西湖寒碧”到“又片片、吹尽也”的发展脉络。最后,“几时见得”的感叹,将情和景一起收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姜夔的咏物词不以为然,特别是《暗香》诸作,他认为是“隔”,即说来说去,“并未道着”梅花。王国维是一个对艺术有着敏锐感受的批评家,经常有一针见血的评点,但这类批评却值得商榷,因为,姜夔的创造,正在明为咏物,实为写情,即咏物为虚,写情为实。这样,就突破了北宋以来咏梅词的某种传统,而在虚空腾挪上大展身手。这一思路,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吴文英。
吴文英的这首《高阳台•落梅》,也有非常明显的借咏梅而写别情的思路。按照吴文英的创作个性,他一定是敏锐地发现了姜夔的创造,从而也希望在这个领域中有所施展。只是,吴文英并不是一个亦步亦趋的人,他在模仿的同时,也希望突出自己的个性,所以,首先,他仍然没有放弃“传形”的努力,而是精心选择意象,予以刻画,只是其中一直贯穿着情的线索而已。其次,更重要的是,在写法上,句群或语意非常浓缩,是梦窗的别有会心之处。如“寿阳空理愁鸾。问谁调玉髓,暗补香瘢”和“梦缟衣、解佩溪边”数句,都构成一个完整的语意结构,但却来自不同的典故,也就是说,把原来各自独立的意象组合起来,体现出在新的脉络中的再创造。这样的结果,当然就构成了“陌生化”,也就是独特性,却也会一定程度上影响阅读,造成阻滞。从文学史上的评价看,这一类作品也是毁誉参半的。
宋末的张炎对姜夔和吴文英都有很深的理解,所以特别在《词源》中对二人的创作风格进行了比较:“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他说的当然很有道理,以上两首以梅为题材的词,正好可以见出“清空”和“质实”的区别。只是还要进一步指出的是,吴文英是在充分了解了姜夔创作成就的基础上从事创作的,因此他的作品也会一定程度上带有前人的痕迹,同时,他又根据自己的特点作了调整,从而形成了具有个性的创作风貌。通过这样的比较,我们对文学史的发展演进或许会有更为细致的体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