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末,重庆有难得的好太阳,我呆在家里,找到一片静气,认认真真地读完迟子建的新书《群山之巅》。我在读迟子建的长篇之前,会抱着几分朝圣的心态,想要离开尘世喧嚣,把心灵沐浴得很纯净,然后进入她童话一样的文学世界。
那两天,我的电脑终于睡了个长长的懒觉,手机也被冷落地丢在沙发里,不看微信朋友圈,不去刷微博,不操心国家大事,也不关心狐朋狗友,我和群山之巅的那些小人物生活在一起,用一颗和他们同样卑微的心,一起在诡异与未知的命运中沉浮,一起咀嚼着人生的那些甘苦。
现实和文学,不论哪一个世界,总是有人在晴朗的天空下享受阳光,有人在寒冷的大地上经历霜雪。就像迟子建说,想想小说中那些卑微的小人物,怀揣着各自不同的伤残的心,却要努力活出人的样子,多么不易!
活着,活出人的样子,真的不容易,特别是守着一颗卑微的心,往往只能面对苍茫的孤独世界,无人温暖。
就在我读迟子建小说的时候,全中国无数人正在通过微信朋友圈读余秀华的诗歌。当我读完迟子建小说最后那句用颤抖的心写出的“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现实中的无数人都听到了这个被称为“脑瘫诗人”的余秀华发出的呼唤,关于爱情、亲情、生活、苦难,以及希望。
余秀华就是个小人物。她是农民,却不能干重活;她外出打工,却找不到工作;她脑瘫,走起路来身躯都无法平衡;她写字吃力,幸亏有诗歌这种字数很少的文体;她连痛悼诗友的文字都是在感叹,“没有诗歌,我们怎么办?”而诗歌,终于成为她摇摇晃晃人生的一根拐杖,让她在精神上真正站起来,活出人的样子。
我是在周一早晨上班的拥挤轻轨上,第一次读到了余秀华的诗。那时,天气清冽,人很清醒,心思特别现实,像是在打满鸡血后开始争夺一次时长五天的功利性长跑。当我在手机上读到被无数双从猥亵慢慢变得虔诚的目光抚摸过的那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我觉得自己面对了一次令人惊骇的劲力十足的文化撞击。后来,一句又一句,一首又一首,我感觉诗歌的子弹在密集地飞过来,灿烂又刺眼,让我目瞪口呆,到眼前的时候,又停在那里,让彼此完成一次短对望,然后使劲地扎进了内心,先疼痛,再感动,然后觉得温暖,像是完成一次神奇的梦境穿越。
因为诗歌,无数人听到了余秀华的呼唤;因为诗歌,这个小人物将自己的尘埃变成了会跳舞的精灵。在读完余秀华的诗歌之后,我就坚定地对自己说,不要去看任何关于这个人和她的诗的批评文章了,那刹那间的打动对我就是永恒。我深知,现在她已不再是个静默的农民,成为诗人了,连一流的诗人都注定要面对可能很下流的批评家,所以,她也注定摆脱不了被质疑和批评的宿命。但是,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一颗卑微的心,终于活出人的样子。诗歌,让诗人的生命更加独立。
多么不易!那一刻,诗人已经站在诗歌的群山之巅。只不过,很多人现在知道余秀华的名气,想像到她曾经历的苦难,依然难以有痛感的共鸣。那39年“摇摇晃晃的人生”,2000多首之前没能刺穿人心的诗歌,不就是在诠释迟子建笔下的“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吗?
因为余秀华和她的诗歌,我觉得自己更加读懂了迟子建的“群山之巅”。这世间有太多小人物,很卑微,活得很低贱,很多时候,低到尘埃里,让发出的呼唤没有人听到。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们的生命也在群山之巅,和所有人一样,都是顶着太阳、星星、月亮,踩着微凉的大地、青草、野花,甚至,他们本身就是精灵,就是神话。
不写诗的迟子建用诗歌这样写道:
也许从来就没有群山之巅,
因为群山之上还有彩云,
彩云之上还有月亮,
月亮背后还有宇宙的尘埃,
宇宙的尘埃里,
还有凝固的水,
燃烧的岩石和另一世界莫名的星辰!
星辰的眸子里,盛满了未名的爱和忧伤!
而诗人余秀华说:“我悄无声息地落在世界上,也将悄无声息地隐匿于万物间。”只不过,她的命运证明了,在今天,每个人都是群山之巅的尘埃,每个人也都不会成为永远沉默的火山,每个人的呼唤最后一定可以被听见,再过卑微也能活出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