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请允许我就从人皆有之的爱美之心开始。
置身于世界,有不爱真的人,比如会说假话,也有不爱善的人,比如会作坏事,但是,可有谁曾听说过不爱美者?
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是希特勒。
人所共知,希特勒,是人类最凶残的千年恶魔。
但是,恶魔希特勒是否爱美?
答案是肯定的:恶魔希特勒爱美。而且,恶魔希特勒对美的“爱”还真是非同一般。
我们可以看两个最简单的例子。
如今遥想当年,已经不止一个人会设想:如果当时德国维也纳艺术学院录取了曾经两次投考但却名落孙山的希特勒,希特勒就可能不是“希特勒”了。因为在希特勒最后成绩单(1905年9月16日)上的记分是:德语、化学、物理、几何:“可”, 地理、历史:“良”,自由绘画:“优”。而且,要知道,希特勒的理想,也是要做一个米开朗琪罗那样的画家。
令人吃惊的还不止于此,当希特勒以统治者的身份来到法国,站在蒙玛特尔高地广场中央鸟瞰巴黎风光,念念不忘的却是法国这个艺术圣地,因此他说:“底下的风光将来会留在我的脑海里!”而且,在慕尼黑,他要建造德意志艺术大厦;在家乡林茨,他要建造艺术博物馆,有一次,他甚至对一个应受处罚的破产艺术家网开一面,因为:“这个人是艺术家,我自己也是艺术家,艺术家不懂得金融交易。”
由此,我们看到,希特勒做的是毁坏人类之美的事情。可是他同时却仍旧在追求着人类之美。那么,这个现象怎么解释呢?我们只能说,爱美之心,确实是人皆有之。即便是坏蛋,他也还是爱美。这就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在《洞察未来》一书中,马斯洛,这位杰出的心理学家给我们讲了一段他自己爱美的故事:
有一次,他参加一个大型的聚会。一位姑娘走了进来,她是如此地美丽,所以,他简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这位姑娘意识到他正盯着她看,于是走过来对他说:“我认识您,而且知道您在想什么!”
他吃了一惊,有点不自然地说,“真的吗?”“对,”她得意洋洋地说,“我知道您是一位心理学家,您正试图对我的心理进行分析。”
他哈哈大笑,回答道:“那并不是我正在想的!”
看来,爱美要比爱真爱善更为直接,同样,这就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在古希腊,有一个著名的金苹果的故事。说的是希腊英雄比洛斯王娶海王女儿施缔丝为妻,结婚当天, 比洛斯王大开婚宴,遍邀凡间名士和天上大小诸神参加,但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却惟独没有邀请复仇女神爱丽丝参加。结果,爱丽丝勃然大怒,于是,在宾客正在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时候,她从空中扔下了一个金苹果,在金苹果的上面,刻着几个荡人心魄的大字:“赠给最美者”。不用说,这下子可就惹起大麻烦了,因为在参加婚宴的诸美女中,有天后希拉、正义女神雅典娜,还有爱神维纳斯,她们三位可是从来都自命不凡,都自认为自己就是独一无二的“最美者”。当然,她们马上就争执了起来,那么,怎么解决呢?当时在场的最高领导宙斯就出了个很聪明的主意,他说,帕里斯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男子,不如就请他去判决吧。于是,三位美丽的女神就找到了正在放羊的帕里斯,并且纷纷开出了优厚的条件。希拉是天后,答应让他做一个强盛富饶的国家皇帝,给他权利;雅典娜是正义之神,答应他战胜世仇希腊人,给他智慧;维纳斯呢?则洞悉人类的隐秘心态,许诺给他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那么,帕里斯最终怎么抉择呢?我们现在想想,这个男人还真是幸运之极,在山上放羊竟然就“放”出这么难得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好运啊,可是,该如何选择呢?帕里斯并不踌躇,他毅然把金苹果给了维纳斯。看来,爱美之心真是人皆有之的。
这就是各位都很熟悉的“金苹果故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对于人类来说,美的追求会有何等重要。还是同样,这就叫: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不过,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因为,这个故事的结局还是与美有关,而且,也更加精彩。
下面,我接着来讲这个故事。
地球人都不难猜到,帕里斯的选择肯定会得罪希拉和雅典娜。于是,她们安排帕里斯爱上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海伦。一次访问斯巴达的时候,帕里斯绑架了海伦,并且把她带到特洛伊。这下子,可就惹恼了海伦的老公斯巴达国王,于是,他联合了他的哥哥阿伽门农,还有其他一些希腊国王,向特洛伊宣战,战争历时十年,最后希腊军队攻下了特洛伊城。而我要讲的故事就发生在第十年。在战争的第十年,有一天,守卫城楼的特洛伊老兵见到海伦,一时叹为天人,纷纷议论说,为这样的美女,虽然打了十年的仗,还死伤无数,但是——也值得了!
无须再多说什么了吧?这就是美的魅力,也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最好注脚。
“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
确实,对于人类来说,美,就像“空气”和“爱”一样不可缺少,追求美,是人类文明的基础,也是人类尊严之所系,更是人类生命力的源泉。
当然,对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很多著名学者也都曾经谈到过自己的看法。
例如马斯洛,这是一个各位都很熟悉的心理学大师,他就说到 : “从最严格的生物学意义上,人类对于美的需要正像人类需要钙一样,美使得人类更为健康”。他还说“对美的剥夺也能引起疾病。审美方面非常敏感的人在丑的环境中会变得抑郁不安。” 人类需要“钙”,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可是,马斯洛说,人类对于美的需要正像人类需要“钙”一样。
还有一个心理学家,叫做布罗日克,他也指出:“对于发达社会中的人来说,对美的需要就如同对饮食和睡眠的需要一样,是十分需要的。” “饮食和睡眠”,这无疑是非常之重要的,可是,“对美的需要就如同对饮食和睡眠的需要一样”。
再看一个美学家的例子,他叫卡里特。他是怎么说的呢?“没有某种来自想象美的刺激或抚慰,人类生活就几乎不可想象的。缺少这样一种盐,人类生活就会变得淡而无味。” “盐”,人类都知道不可或缺,可是,在美学家的例子卡里特看来,美,也是人类的不可或缺的“盐”。
“钙”、“饮食和睡眠”、“盐”,美竟然与这四者并列,无疑意味着它很重要、很重要了。
我们再看看更多的学者的切身感受。有一位犹太精神病专家,叫做弗兰克,他在集中营里度过了二战时期,在那里,他失去了妻子、孩子,还有一部倾注了毕生心血的手稿。但是,弗兰克却在巨大的悲痛中挺了过来,他没有在集中营里死去。那么,原因何在呢?他曾自陈,那完全就是由于对美的迷恋。
一天傍晚,所有的难友都已经捧着汤碗疲累万分地坐在茅舍内的地板上休息了。突然,一个难友冲进屋里叫大家跑到集合场上去看夕阳。大伙儿到了屋外一看,西天一片酡红,朵朵云彩不断变幻出无数的形状与颜色,整个天空一时间绚烂之极,也生动万分。面对此情此景,所有的难友都屏息良久,最后,一个俘虏才慨然一叹:“这世界怎么会这么美啊!”而这个美丽的世界,也就正是弗兰克战胜苦难的精神源泉。
举了几个例子,都是西方人的,下面我来举个中国人的例子吧。肉,对孔子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显然是很重要的,即便是五百年后的孟子,不也还是把在五十岁的时候能够吃上肉作为小康生活的标志吗?人们都还记得,孔子收学费,就是专门要收肉干,就是所谓的“束修”。可是,孔子有一次出使齐国,因为齐国是姜太公创建的,正是韶乐的正统流传之地,而且,又恰逢齐王举行盛大的宗庙祭祀,结果,孔子有幸听到了当时最美妙的音乐——韶乐。结果是,孔子喜爱至极。于是,他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话:“三月不知肉味!”当然,这是一句夸张的话,就像《列子》里也说过的一句夸张的话一样:“韩娥之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但是,孔子对于美的看重,也恰恰就在这句夸张的话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啊。“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孔子的感受,也正是我们的感受。
也是因此,有这样一个统计,特别吸引我们的眼球。
美国有一个哲学家,叫艾德勒,他曾经利用电脑做了一个统计。他把全人类的所有的名词输入进去,然后来做一个统计,要看一看全人类最喜欢用的名词是什么。结果,他找到了六对概念:“真、善、美、自由、平等、正义。”然后在这六对概念里又找到了三个全人类说的最多的概念,这就是:“真、善、美。”
不过,这还不算神奇,还有更让我们吃惊的。有学者介绍,美字在全世界的各种语言里都普遍出现,例如,中文有“美”字,印度梵文有llavanya,阿拉伯文有jamil,古希腊文有Kaov,古罗马有pulchrum, 而现代欧洲国家的“美的”一词,也与古代希腊罗马的字源相关,例如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的bello,法国语的beau,英语的beautiful,德语的schon,波兰语piekny ,等等。
总而言之,用一句话来总结,在中国,是叫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在西方,是叫做: “自从爱神降生了,人们就有了美的爱好,从美的爱好诞生了人神所享受的一切幸福。” 而用我经常讲的一句话来表达,则应该是:“美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美却是万万不能的。”显然,对于美的追求,就是如此的不可或缺。
我们没有幸运地邂逅一个爱美学的时代
可是,人们的爱美学之心呢?是不是爱美学之心也人皆有之呢?
似乎不是!
不但不是,我甚至想说,就我现在所看到的情况而言,倒反而是:一方面,“人人以美为荣”,另一方面,又“人人不以美学为荣”,更有甚者,在很多人那里,竟然是令人痛心地以美学为耻。我经常在各个场合感叹,我们现在幸运地邂逅了一个爱美的时代,但是,我们却没有幸运地邂逅一个爱美学的时代。因此,现在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爱美学之心,人皆(大多)无之”。
我们就不妨就看看我们身边的变化吧,在当代中国,爱美的热情日益高涨,不但是不爱美的人绝无仅有,而且爱美爱到了发疯地步的也大有人在。看看中国那些女性,让我们想起的,一定是这样两句话。第一句,是武装到了牙齿,各位想想,现在很多女性对于美的追求是否就是“武装到了牙齿”?第二句,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这是过去用来赞美那些英雄人物的,现在还有没有用特殊材料制成的英雄?我不知道,但是,很多很多的女性却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了。为了爱美,她们的整容完全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啊。我在南京电视台做过一档谈话节目,话题是:美女是否能够走遍天下?谈话中电视台安排了一些整过容的女性出场现身说法,其中有一个女性,已经有了一个十岁的孩子,可是,整过容的她往那儿一站,我惊愕得只能借助现在一句话才能表达我的感受了,我真要被“雷”倒了,因为她看上去实在是太年经了,完全就像是一个豆蔻年华的美少女。
可是,这毕竟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就是对于美学的关注。那可真是令人遗憾之极了。
我们只能说,目前国内对于美学的关注,应该是几十年来的最低点。
对此,我可以从几个方面来加以说明:
第一个方面,是美学热的降温。
20世纪的中国,发生了很多让人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以至现在回想起来,还会大惑不解。其中,20世纪中国的三次美学热就是一个例子。
20世纪的中国有三次美学热。第一次是在“五四”前后,随着思想解放,以及捣毁“孔家店”,中国相应地出现了第一次的美学热,这一次美学热的领军人物,应该说是王国维、鲁迅,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就是蔡元培,因为蔡元培当时是我们国家的教育总长,也就相当于现在的教育部部长,蔡元培对美学非常热心,他在北大上课,教的是什么课呢?就是我现在在大学教的课程:美学。而且,蔡元培当时还提了一个很著名的口号,尽管这个口号现在看来已经不那么正确了,或者说是完全不正确了,但是,在当时却确实是起到了积极的作用的。这就是 “以美育代宗教”。我2006年在上海的《学术月刊》刊登了一篇文章,《“以美育代宗教”:中国美学的百年迷途》,应该说,这篇文章是百年来对于蔡元培所提这个口号的第一次的认真反思与美学清理。不过,我还是要说,蔡元培提出这个口号,要以美的教育作为我们这个古老国家的国教,这从“以美学为荣”和“爱美学之心,人皆有之”的角度,无论如何,都还是非常重要的。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在2007年9月到浙江绍兴讲学的时候,尽管很忙,但是还是专门抽出了时间去拜祭了蔡元培的故居,而且,毕恭毕敬地向蔡元培的遗像三鞠躬。毕竟,有蔡元培先生,实在是20世纪中国美学之大幸。
第二次是50年代,1949年建国以后,应该说是百废待兴,但是,在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方面,却没有人敢擅自行动,因为谁都不知道当时的意志形态的主管部门到底是什么想法,这个时候,偏偏一枝独秀的是谁呢?就是美学。也许是因为爱美总是任何一个社会都无法阻止的吧。在50年代,大概在1956年以后,全国出现了美学大讨论,这场美学大讨论一致持续到1966年,持续到文化大革命爆发。而美学大讨论的最重要的结果,则不但是造就了“以美学为荣”和“爱美学之心,人皆有之”的一代风尚奇观,而且也造就了一代美学青年,其中,最典型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曾经名噪一时但是结果却遗臭于世的姚文元,姚文元当时是二十多岁,也是当时的美学大讨论里面涌现出来的青年美学家,后来他投靠了极左思潮,成了害人无数的“金棍子”。他当时最著名的美学观点,叫“照相馆里出美学”,意思就是说,在生活里美学无处不在。这当然是一个很荒诞的想法。其实美学的任务,比在照相馆里挖掘那一点点可怜的美要神圣和远大的多。还有一个人,就是李泽厚,这个人可真是大名鼎鼎。可惜,据我所知,现在很多大学生却只知道李泽楷,不知道李泽厚了。
第三次是开始于80年代初,80年代初一直到90年代初是中国的第三次美学热。现在的90后大学生一定是毫无感受了,但是如果去问问老师、父母,就会知道,在77级,78级、79级、80级的文科大学生里,那可真是都以研究美学为荣,真是“爱美学之心,人皆有之”。以我为例,我是77级的大学生,我对于美学的爱好,就是起始于这一次的美学热的。当然,这一次的美学热的最大成果,就是出现了美学的两大学派,这就是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而我本人也有幸赶上了这次的美学热,并且忝列后实践美学的一方,还荣幸地成为主要的发言人之一。我一直觉得,这也是时代所赋予我的光荣。
可是,现在美学热已经不复存在。有人说,美学热已经降温,有人说,现在是美学冷,不管怎么去表述,总之是,人人以美学为荣和“爱美学之心,人皆有之”已经一去不再。
第二个方面,对美学的关注度的下降
刚才我已经讲到了当年的77级,78级、79级、80级的文科大学生的美学热情,那可真是空前的高涨。而且,那个时候的美学课应该也堪称人头攒动、济济一堂。最早的时候,我们国家是在北大和南大(原来的东南大学)同时开设的美学课,据说,当年北大在开美学的时候,美学教授进去一看,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为什么呢?因为在他的教室里简直就成了 “鲜花盛开的村庄”,当时北大也是刚刚开了“女禁”,女生还不是很多,可是,在他的教室里却几乎集结了全校的女生,当然,这位美学教授也还并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他赶紧过去询问:你们来上什么课啊,是不是走错教室了?这些女生就说,没有走错啊,我们都是来上美学课的啊。遗憾的是,我们今天在任何一所大学都已经看不到这样的盛况了,现在的大学生已经更多地集结在了工商、管理的课堂里了。
从书店里的美学书籍的日渐减少也可以发现这一变化。在过去,书店里的美学书籍是很多的,经常是要排列几个柜子。可是,现在在书店里,美学的书籍都很难找到了。在这个方面,我的感受特别深,我是眼睁睁地看着放美学的书籍的书柜在逐渐地被公共关系的书、心理学的书逐渐地侵吞的。那么,这个现象说明什么呢?当然说明,人们对于美学本身已经毫无兴趣。我经常说,一个人看什么书,那也就会成为什么人。因此我才会对中国人的精神食谱大为不满,认为它太贫瘠、太落后,也太不合时宜。但是,现在我却要反过来说了,那就是,一个人不看什么书,那也就意味着,他一定是不想成为什么人,这样看来,中国人现在的拒绝看美学书籍说明了什么呢?不是恰恰说明了中国人的不想成为美学的人吗?中国人的不以美学为荣和“爱美学之心,人皆(大多)无之”,于此可见一班。
第三个方面,是国内的文学家、艺术家对于美学书籍的漠不关心。这么多年来,国内的文学艺术创作尽管成绩不大,但是却毕竟一直轰轰烈烈。可是,又有哪个文学家艺术家的创作是受到美学家的美学研究的深刻影响的呢?有谁可以举几个例子?反正我是没有见到。这当然也是不以美学为荣和“爱美学之心,人皆(大多)无之”的例证。文学艺术创作,从美学的角度来说,其实就是美的再创作,是见证美或者见证失美之后的在语言、符号层面的二度转换。可是,他们却对我们的成果根本视而不见。这一切又说明什么呢?还是说明中国人的不以美学为荣和“爱美学之心,人皆(大多)无之”啊。
第四个方面,我还要做个自我批评。因为美学家对于美学的逃避,几乎就是当代的一个学术景观了。没有哪个学科像美学学科这样,出现了几乎是所有学者的集体逃亡,当然,在不少我的同行看来,这应该是胜利大逃亡,可是,在我看来,这却实在是美学界的一大耻辱。几乎所有的美学学者,都在美学的旗号下去研究“文化学”、研究“生态学”、研究“文学艺术学”,研究现实生活本身,我们把这些叫做什么文化美学、生态美学、文艺美学、生活美学。可是,美学毕竟是存在其学科的自身的根本问题的,离开了这些问题,文化美学、生态美学、文艺美学、生活美学的出现,我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美学的进步还是退步,是美学的转机还是自杀。无论如何,美学家自己都不以美学为荣了,爱美学之心,也连美学家都无之了,这,就是最为真实的一幕。
美学:“学以致用”?还是“学以致智”
关于当前的人人不以美学为荣和“爱美学之心,人皆(大多)无之”,还可以例举的方面很多,但是,仅仅上面四个方面,应该已经很能够说明问题了。何况,我所关注的重点,也并不在当前的人人不以美学为荣和“爱美学之心,人皆(大多)无之”这一现象,而在产生当前的人人不以美学为荣和“爱美学之心,人皆(大多)无之”这一现象的原因——尤其是美学自身的原因。
那么,应该如何去解释产生当前的人人不以美学为荣和“爱美学之心,人皆(大多)无之”这一现象的原因呢?
在我看来,原因当然还首先就在于我们美学界自己就一直没有把“美学之为美学”这样一个问题解释清楚。
远在20世纪初叶,贝尔在他的美学名著《艺术》的开篇伊
始,就曾感叹:“在我所熟知的学科中,还没有一门学科的论述像
美学这样,如此难于被阐释得恰如其分。” 令人遗憾的是,迄至21世纪末,当我再一次谈到美学的时候,我所不得不重复的,竟然仍旧是这一“感叹”!
在古代,美学家经常说:“美是难的!”到了近代,美学家又经常说:“美感是难的!”而在当代,美学家才开始大彻大悟:这一切,实在都是因为“美学是难的!”我们考察过“美之为美”、“美感之为美感”……然而却从未考察过“美学之为美学”。因此,我们就根本无法说清楚“美之为美”、“美感之为美感”……也因此,要说清楚“美之为美”、“美感之为美感”……首先就要说清楚“美学之为美学”。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美学之为美学”,偏偏又总是“如此难于被阐释得恰如其分”。 在这里,存在着一个引人瞩目的美学误区。这就是:把“美学之为美学”首先理解为对于“美学是什么”的追问,而不是首先理解为对于“美学何为”的追问。
“美学是什么”,是一种知识型的追问方式。按照维特根斯坦的提示,知识型的追问方式来源于一种日常语言的知识型追问:“这是什么?”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是一种认识关系。而被追问的对象则必然以实体的、本质的、认识的,与追问者毫不相关的面目出现。“美学是什么”的追问也如此。作为一种知识型的追问方式,在其中起决定作用的仍旧是一种认识关系。它关注的是已经作为对象存在的“美学”,而并非与追问者息息相关的“美学”。美学一旦以认识论的名义出现,对于“美是什么”、“美感是什么”……的追问,就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在我看来,“美学之为美学”所以“如此难于被阐释得恰如其分”,以至于“美之为美”、“美感之为美感”所以“如此难于被阐释得恰如其分”,无疑就是在此基础上出现的。
“美学之为美学”首先必须被理解为对于“美学何为”的追问。这意味着一种本体论型的追问。在其中,起决定作用的不再是一种认识关系,而是一种意义关系。追问者所关注的是美学的意义。以海德格尔为例,他就曾明确地指出在追问“哲学之为哲学”时,至关重要的不应该是“什么是哲学”,而应该是“什么是哲学的意义”,也就是说,只有首先理解了哲学与人类之间的意义关系,然后才有可能理解“哲学是什么”。美学也如此。当我们在追问“美学之为美学”之时,首先要追问的应该是,也只能是“人类为什么需要美学”即“美学何为”。只有首先理解了美学与人类之间的意义关系,对于“美学是什么”的追问才是可能的。
那么,“美学何为”?
要回答议个问题.必须从“哲学何为”谈起。因为美学派生于哲学,不了解“哲学何为”就不可能了解“美学何为”。
所谓哲学,哲学家们说法各异。但无论如何,哲学总是与人类对于自身的根本困境、对于生存意义的深刻思考密切相关。换言之,哲学总是与人类对于智慧的爱密切相关。
稍稍熟知人类哲学思想历程者就不会不知道,早在人类开始自己的哲学思考之初,苏格拉底就提出哲学并非智慧之学而是爱智慧之学,并且把哲学家称之为区别于“智者”的“爱智者”,称之为人类智慧的自由反讽人或诘难者。在此之后,尽管从柏拉图开始西方哲学走了一段弯路,然而哲学作为爱智慧之学却已经成为人类对于“哲学之为哲学”追间的最为深刻的提示。
在这里,所谓智慧,可以理解为思维,而爱智慧则是对于思维的反思。就此而言,哲学虽然是一个形形色色的存在,然而作为智慧的追询者而并非拥有者,却是所有的哲学的一个共同之处。哲学不是求器之学,而是悟道之学。哲学并非为无所不能的智慧的化身,而是始终如一的爱智慧的化身。爱智慧,是所有的哲学的共同家园。而在人类社会中,只要有对于智慧的爱,就不可能没有哲学。对于智慧的爱心永存,哲学就永存。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雅斯贝尔斯宣称:“……哲学的真谛是寻求真理,而不是占有真理……哲学就是在路途中”,“哲学不是给予,它只能唤醒”, 当诺瓦利斯感叹说: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应该承认,他们就真正地洞察了哲学之为哲学。
而哲学之所以要“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之所以要“寻求”、“唤醒”和“在路上”,无疑出之于人类的一种“形而上学欲望”。这是一种“导致产生世界意义和人类存在意义问题(现在这些问题或者是被明白地提出来,或者更经常的是作为一种伴随日常生活过程的负担而被感受到)的‘形而上学欲望'” 这显然是哲学之为哲学的最为深层的根源。哲学就是借助于这样一种强烈的“形而上学欲望”表明人类对于白身的存在根据即生存的意义的深切关注。“我们哲学家不像普通人可以自由地将灵魂与肉体分开,更不能自由地将灵魂与思想分开,我们不是思索的蛙,不是有着冷酷内脏的观察和记录的装置―我们必须不断从痛苦中分娩出来我们的思想,慈母般地给它们以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的血液、心灵、火焰、快乐、激情、痛苦、良心、命运和不幸。生命对于我们意味着,将我们的全部,连同我们遇到的一切,都不断地化为光明和烈火,我们全然不能是别种样子。”
试想,没有那个著名的“火之夜”,怎么会有帕斯卡尔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哲学?没有那令人心碎的漂泊、流浪,又怎么会有尼采的惊世骇俗的哲学,谢林称自己的哲学是一篇精神还乡记、一篇《精神漂泊归记》,实际上,所有的哲学莫不如是。
而较之哲学,应该说,美学同样如是。
纵观古今,不难看到,尽管美学的存在类型可以五花八门,然而就其共同之处而言,却又是完全一致的。这就是:真正的美学应该是也必然是生命的宣言、生命的自白,应该是也必然是人类精神家园的守望者。清醒地守望着世界,是美学永恒的圣职。而且,由于美学是对于人类理想的生存状态―审美活动的反思,由于美学较之哲学要更为贴近思着的诗和诗化的思,因此,它也就更是永远“在路上”、永远“到处去寻找家园”,就更总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
这使人联想到:与哲学相类似,美学之为美学无疑仍旧与人类的那种“形而上学欲望”密切相关。而且,由于哲学的“形而上学欲望”,面对的是作为“思”与“诗”相统一的生命智慧,美学的“形而上学欲望”面对的却只是以“诗”为主的审美智慧,因此就更加与人类自身的存在根据即生存的意义密切相关。卡西尔在揭示儿童最初的对于范畴的使用时说过:“一个儿童有意识地使用的最初一些名称,可以比之为盲人借以探路的拐杖。而语言作为一个整体,则成为走向一个新世界的通道。” 波普尔也发现:生命就是发现新的事实、新的可能性。美学作为人类生命的诗化阐释,正是对于人类生命存在的不断发现新的事实、新的可能性的根本需要的满足,也正是人类生存“借以探路的拐杖”和“走向一个新世界的通道”。
这样,我们才有可能理解:为什么美学之为美学的最高境界竟然不在于追问的完美,而只在于完美的追问,为什么美学的追问所要呈现给我们的,与其说是那些强迫我们信奉的结论,而毋宁说是那顽强的追问本身。原来,美学之为美学,原来也并非求器之术,而是悟道之学。在此意义上,联想到黑格尔所强调的:“哲学的工作实在是一种连续不断的觉醒”。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导言》,贺麟等译,三联书店1956年版。)我们又应该说,何止是哲学,美学的工作难道不也“实在是一种连续不断的觉醒”?
同时,我们也才有可能理解:为什么美学会与人类生存俱来,会使得那么多的人竟为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施莱格尔说得何其机智:“对于我们喜欢的,我们具备天才。”那么,对于既古老而又年轻的美学来说,它之所以能够如生活之树一样历千年百代而不衰,或者说,在美学的研究中我们之所以“具备天才”,是否可以说,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是人类的一种最为根本的爱智慧的需要,就是因为“我们喜欢”?!
显然,产生当前的人人不以美学为荣和“爱美学之心,人皆(大多)无之”这一现象的关键就在于:我们对于美学的理解存在着致命的偏差。这就是,误以为美学之为美学,就必须学以致用。结果,美学圈外的人们发现,美学无法学以致用;美学界内的人呢?他们也发现无法让美学去“致用”。于是,既然美学无法“致用”,那么无论是学习者还是研究者,也就一哄而散。
这让我不能不想起“理论联系实际”这句名言,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这实在是一句错话,甚至是一句蠢话。任何一个理论,理论就是理论,你根本就不要指望它能够联系什么实际。事实上,说到底,任何一个理论,如果非要联系实际的话,那也只能联系理论的实际,什么叫理论的实际呢?就是这个理论在发展过程中有什么局限、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提高的地方?这就是它所要联系的实际,至于什么社会生活的实际?那根本就不存在。
显然,“理论联系实际”正是学以致用得以出现的根据。美学就必须联系实际生活,美学就必须解决现实问题,例如,如何穿衣打扮?如何游山玩水?如何促进精神文明?等等,如果它无法做到,那,就让它立刻安乐死。这无疑就是很多很多人的想法,也是很多美学界共同胜利大逃亡的理由。可是,美学却实在无法联系这个实际,美学之为美学,能够联系的,只能是美学的实际。
那么,美学的实际又是什么呢?就是学以致智。
在这个意义上,美学完全隶属于人文学科。它只能提高我们的人生质量,只能让我们生活得更聪明、也更智慧。
就以我们经常谈论的“水”为例,科学家是如何谈论“水”的呢?这个各位都熟悉,无非是说它包含了一个氧原子、二个氢原子,这当然就是学以致用,而且,也却好似有助于我们对于“水”的认识与理解。但是,孔子是如何谈论“水”的呢?“逝者如斯夫”,对不对?显然,孔子并没有在谈“水”,而是在谈“水”的意义、在谈“水”对于人生的启迪。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对于“水”的谈论,就是学以致智。不难看出,通过孔子对于“水”的思考,我们的人生更聪明了,也更智慧了。
“美是什么”
我们再来看两个具体的例子。
一个例子来自生活。
比如说,有三个女生,刚开学的时候一起去买衣服。一般来说,刚开学是大学生里月“光”一族的奢侈时期。因为家里刚给了钱,可以先去乱买一通。因此,这三个女生就结伴去买衣服。人们都知道,要说起女生买衣服,那简直是天赋英才,不学而能。很多男生一听说他女朋友要去买衣服,会立刻就吓得到处躲藏,甚至会故意把钱包扔在宿舍不带,因为女生们买起衣服来实在是太厉害了。还有些女生,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就非要到商店去疯狂采购一通,然后才心平气和地去教室自习。而且,你永远解释不了,也没有人教这些女生怎么去购买选择之类的,可是,她们却能够只需远远地瞟上一眼——有时候,我只好说,她们干脆就不要拿眼睛看,远远地鼻子一闻就知道哪件衣服好、哪件衣服不好了,一次我看电视,有个女明星就介绍说,另外一位女明星实在是太厉害太厉害了,几个人一起去买衣服,她能够距离那件衣服还几乎有一百米远,就马上判断说,就是它了。
因此,长话短说,我们不难想象,我们的这三位女生的去买衣服,一定非常成功。而且,回到宿舍,其她女生也一致赞不绝口。可是,问题是,到现在为止,其中有没有美学问题呢?比如说,到现在为止,你买衣服的过程要不要美学家指导呢?我要很惭愧的说,不要指导,而且,美学家也指导不了。人类社会就是这样神奇,好象爱美之心就根本不要学,尤其是对很多女性来说,她几乎就是天生就会,对不对?
那么,美学又有什么用处呢?请注意,只有到了下面的这个时候,美学才开始发生作用。这就是,这三个女生买衣服回来以后,假如说,有一个女生吃完饭,自己出来在校园里散步,这时,她突然想到:哎,这事儿就奇了怪了,我们去买衣服,这当然是必需的,可是,我们为什么要买一件好看的衣服呢?买衣服当然要价廉,但是“价廉”前面为什么又必须加上一个“物美”呢?干脆买一个物不“美”的但是价更“廉”的衣服,岂不是更好?可是,为什么没有人这样去做呢?显然,不难看出,如果这个女生或者是其他哪位同学想到了这个问题,那,就要来上我的美学课了。如果这个女生或者是其他哪位同学一直就没问这个问题,你只是买了衣服就走了,而且也从来没有去想过更多的问题,那么,上我的美学课就没有什么用处,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们下面再接着设想一下,假如还有一个女生也出来散步,她也在想,今天这个事有点怪,我们三个从没事先商量,可是,怎么就去了以后竟然同时指着一件衣服说,这件衣服真好看,就是它了。这岂不是非常奇怪?谁在我们大脑里装了一个彼此共同的对美的判断呢?这个共同的对美的判断的尺子是谁给我们的?还是同样,你们看,如果这个女生或者是其他哪位同学想到了这个问题,那,就要来上我的美学课了。换句话说,在一个人有了爱美之心以后,如果他不希望自己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那么,他就可以来跟我学美学了。因为他不再想去盲目地爱美,而是想进而去自觉地爱美,进而去说明其中的理由。可是,如果这个女生或者是其他哪位同学一直就没问这个问题,你只是买了衣服就走了,而且也从来没有去想过更多的问题,例如自觉地爱美,例如其中的理由,那么,上我的课就没有什么用处,也没有什么意思。
还有那一个例子,来自美学史。
在美学史上,人类的“爱美之心”是很早就诞生的。但是,相比之下,人类的“爱美学之心”诞生得就比较晚。在西方,是从古希腊时期开始;在中国,是从春秋战国开始,不过,中国的“爱美学之心”一直没有能够出现,而西方的“爱美学之心”,则可以以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作为标志。那么,柏拉图为什么就是西方的第一个美学家呢?在柏拉图之前,女性都会买好看的衣服,男性也都会炫耀自己的健美身材,对不对?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西方人早已有了“爱美之心”,那柏拉图又有什么不同呢?这不同,就是在柏拉图之前,所有人都知道“什么是美(的)”,例如,姑娘是美的,汤罐是美的,竖琴是美的,自然山水是美的,等等,可是,偏偏就没有人注意到,姑娘、汤罐、竖琴、自然山水,这一切当然都是不同的,可是,在这一切的背后,又有一个东西却是相同的,那就是“美”。但是,人人都在使用“美”这个概念,但是,又有谁回答过:这个“美”又是什么呢?关于这个“美”,人类又该如何去回答?还有,这个“美”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人们又是为什么竟然会对它不学而能?而且,它又为什么那么重要?一旦深入思考这一系列的问题,柏拉图也就发现,人人都可以进行审美活动,可是只有他却可以来当美学家,因为,别人都只知道爱美,只知道回答“什么是美(的)”,但是他却爱美学,知道去回答“美是什么”。人类的“爱美学之心”,因此而应运诞生
归纳一下,我们看到,其实美学并不联系生活的实际,而只联系理论的实际,也就是,主要只是一种智慧的提升,它可以让你变得更聪明,也就是说,可以让你学以致智。所以,希望能够记住我的下面这句话,什么叫做“学以致用”?什么又叫做“学以致智”?“学以致用”就是只“知其然”,而“学以致智”则是进而“知其所以然”。一旦透过了爱美之心的“知其然”,达到了爱美学之心的“知其所以然”,我们对人生的理解就会更深刻,我们就可以生活得更聪明,可以生活得更明白。如此而已,这,就是美学。
“做正确的事,而不要正确地做事”
顺便说一下,在现在的很多学生那里,都存在着学习方法的根本错误。我经常教我的学生说,你们一定要学会“做正确的事,而不要正确地做事”。在学习美学的时候,尤其如此。很多学生在学习之前都往往不去思考应该如何去做,而只是往往一上来就沿袭过去的思维定式、学习习惯去盲目从事。然而,如果学习对象没有变化,那或许还没有太大的问题,可是,一旦学习对象发生了变化,那问题就会非常严重了。西方当代美学家布洛克发现并提示:“困惑的结果总是产生于显而易见的开端(假设)。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应该特别小心对待这个‘显而易见的开端’,因为正是从这儿起,事情才走上了歧路。”1请注意,这里的“开端”,就是那个事先就务必要解决的“做正确的事”。
更为严重的是,很多学生往往简单地以为,只要刻苦,就无往而不胜。他们被一些不负责的老师教坏了,比如,我们的老师喜欢教他们:笨鸟先飞,可是,先飞的笨鸟一旦落地,不还是一只笨鸟吗?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呀?难道就靠天天先飞来解决问题吗?那岂不是很快就要被累死了吗?而且,因为天天先飞,也就被还在休息的鸟们都看到了,因此而成为著名“笨鸟”。
至于“头悬梁锥刺股”的说法,那就更加可怕了。一个人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地步,肯定是已经穷途末路了,也已经距离认输不远了。学习本来是一件最最快乐的事情,可是现在学习却变成了一件最最痛苦的事情,这是否很可怕?还有那个“铁杵磨成针”的故事,真是害了不少的学子啊,我们的老师太喜欢这样去诱导学生了,可是,为什么非要把铁杵磨成针呢?为什么就不能去拿这个铁棍子去换针? “愚公移山”也是如此,为什么非要移山?而且还破坏了生态平衡,为什么就不能搬家呢?我就经常跟我的学生说,遇到困难要学会绕着走,而不要动辄就迎着困难上。三十六计走为上,实在绕不开了,那就再迎着它上吧。要知道,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有限的,可是困难确实是无限的。整天迎着这个困难迎着那个困难上,那你那可怜的短短一生还能再干什么呢?还不全都消耗殆尽了吗?
而在学习美学的时候,“做正确的事,而不要正确地做事”尤为重要。因为美学是智慧而不是知识。因此,如果根本不假思索,就直接像学习知识那样地去学习,那么,我现在就可以预告,不论如何如何去努力,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一无所获。费尔巴哈当年在黑格尔的学说面前就曾感叹说:他已经在“战栗”和“发抖”! 可是,时至今日很多人却还是不肯去面对真正的思想,而只是把美学当做在概念里套来套去的知识魔方。所以,首先意识到美学是智慧之学,实在就太重要、太重要了。
不过,在这里还有必要提示一下,其实,智慧之学并非美学的专利,而是哲学、中文、历史等学科的共同属性。哲学、中文、历史等学科其实都并不联系生活的实际,而只联系理论的实际,也就是,主要只是一种智慧的提升,它可以让你变得更聪明。可惜的是,多年以来,由于我们教育方法的不当,使得学生哪怕是置身这些学科之中,也都并不清楚这些学科的人文学科性质了。
例如,我2001年以前长期在中文系工作。那个时候,我就遇到了一件让我非常记忆深刻的事情。有一个中文系的留学生,他在中文系上了几年课以后就跟我卖乖,他说,潘老师,中国的文学专业太好上了,我说,什么叫太好上了呢?他说,我不要上课我都能考试及格。我一听,实在是有些震惊,于是我就问他说,那么,你有什么绝招啊。他说,很简单啊,比如说,老师出一道题,杜甫的诗歌创作,在回答的时候,其实是有技巧的,你要一开始肯定杜甫诗歌的优点,至于是什么优点,你不要看作品就全都知道,忧国忧民,感时伤怀,什么什么,等等,然后缺点再写几个,当然,最后不要忘了还要再写上,这都是那个时代的局限性所致,云云,到此为止,题目就答完了。请看,这是不是我们哲学、中文、历史等学科的教学里的普遍情况?其结果,就是我们目前非常痛心地看到的,我们很多学生到最后都是学历史的不懂历史、学文学的不懂文学、学哲学的不懂哲学,其实,哲学、中文、历史等学科真的是一门聪明之学和智慧之学,也就是说,我们学这些东西,主要就是为了让自己更聪明、也更智慧。可是,我们在自己的而学生那里看到的,却恰恰是相反的情况,这无疑是我们的人文教育的失败。
哲学、中文、历史是一门聪明之学和智慧之学
那么,为什么说哲学、中文、历史是一门聪明之学和智慧之学呢?
且让我来举例加以说明
先看一本哲学著作,帕斯卡尔的《思想录》。法国著名学者维克多•吉罗曾说:如果整个法国文学只能让我选择一部书留下”,我将会“从大灾难中救出《思想录》一本书。《思想录》的作者帕斯卡尔是一个法国的哲学家,生卒年是1623年—1662年。这个人是个天才。他多病,一生基本上没出门,他呆在家里,写了一个随想录,形式是支离破碎的,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但是全世界所有的人在看了他的书以后,却都认为他是最有智慧的。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所有的人在看了他的书以后,一旦再回去看世界,再回去看人生,马上就欣喜地发现,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角度。换一句话说,过去当然有“眼睛”,但是,也真的是没有“眼光”。那么,什么时候才不但有了“眼睛”,而且有了“眼光”呢?就是更智慧的时候,也是更聪明的时候啊。帕斯卡尔的书就恰恰可以让我们更智慧,也更聪明。
举一个最小但是也最重要的例子。帕斯卡尔有一个最著名的提法,叫“赌上帝存在”,因为当时已经是科学思想兴盛,而西方是一个宗教社会,这是人们都知道的,但是西方的科学一旦发展起来,上帝就没有办法存在了,因为科学已经证明了上帝是没有的,而且,岂止是上帝,很多东西都是没有的。
在这方面,一个最有意思的例子是,在西方科学兴盛的时期,欧洲的几个诗人曾在一起吃饭,诗人们都是“斗酒诗百篇”,既然聚在了一起,那当然就要豪饮助兴吧?可是,要豪饮总也要有个理由吧?有诗人就说,那这样吧,都端起杯子来,咱们为鲜花而干杯,可是,马上就有人说不行、不行,因为科学家早就证明了,鲜花是植物的生殖器,哪里有美可言呢?几位诗人一想,还真是不无道理。那,下面能为了什么而干杯呢?有诗人又提了,那就为月亮干杯吧。话音还没有落地,另外一个诗人就马上阻止说,也绝对不能再为月亮干杯了。为什么呢?科学家已经证明:月亮无非就是一堆烂石头。你们看看,中国的诗人李白可以很美丽地死——可以为捉月而死。但是在西方科学发展起来以后,要想捉月而死,显然也是无法做到了,因为,科学已经否认了它的美丽。最后,这几位诗人只好说,那干脆就来为科学给我们所带来的耻辱干一杯吧。
而我们回过头来看一看,不难发现,西方的宗教信仰,在科学发展起来以后,就也被人们所普遍怀疑了。宗教提醒说,人类要献爱心,好人会有好报。过去人们深信不移,因为他们相信在遥远的天空上,有一个上帝在管理着这一切。他肯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好人与坏人。但是,现在科学告诉我们说,人死如灯灭。而且,天空中只有宇航员,再也没有了上帝。于是,有些人就想,既然这样,那我干嘛不及时行乐?干嘛不去拼去夺呢?我即便是不能“豪夺”,但我起码可以“巧取”吧?同样,那我为什么还要多给世界一点爱呢?上帝死了以后,每个人就都可以胡作非为、都可以无所不为了。
但是,非常引人瞩目的是,帕斯卡尔却偏偏不这样看。帕斯卡尔的回答就是几个字:“赌上帝存在”。也就是说,我们根本不要论证,我们就赌它存在。我们就豪赌一把,我们赌这个世界将来肯定是美的世界,我们赌将来作恶的人一定会会回心转意,而做善的人一定要受到奖励。行不行呢?当然可以,试想,我们如果赢了的话,那世界将何等美好?我们如果输了呢?那又有什么呢?反正我们本来就准备时刻奉献爱,时刻远离恶的呀。即便不去赌,难道我们就该去做坏事,就该不去奉献我们的爱心了吗?当然不是。试想一下,帕斯卡尔的解决问题的思路是不是非常智慧、非常聪明?也是不是让我们变得非常智慧、非常聪明?
关于这个问题的详细讨论,请你们去看我的《我爱故我在——生命美学的视界》,在这一讲的最后,我也还要回过头来讨论这个问题。在这里,我需要强调的只是,你们一定要知道,我们中国改革开放到了今天,为什么开始步履维艰,其实,就是因为我们改革开放有很多的东西都是成功的,但是,有一个东西却是失败的,这就是:我们都不相信爱的存在。中国自古以来就不肯去赌爱的存在,更不肯去赌爱必然胜利。2008年是改革开放30周年纪念,我在做相关的报告时,题目就叫做:“没有爱万万不能”。我的主要想法就是,我们现在的改革开放要走向更大的成功,一定要建立在塑造赌爱必胜之心的基础上。没有赌爱必胜之心,那也那就不会有中国的而改革开放的最终成功。
而西方的现代化又是如何成功的呢?恰恰就是建立在赌爱必胜之心的基础上的。不论市场经济再怎么泛滥,也不论那些坏人坏事如何大行其道,但是却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人永远坚定不移地赌爱存在、也赌爱必胜。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要说,是否去赌爱必胜,这就是一个文化的“毫厘”。而中国的全部失败,也恰恰就来自这不去赌爱必胜的“毫厘”,中国和西方社会发展的“毫厘”之差,就在赌和不赌之间,其结果,无疑就是今天的谬以千里。过去在很多场合我都说过,没有爱的市场经济,比计划经济要坏上100倍。今天来看,果真如此啊,中国为什么现在出了很多让人不堪的事情,例如三鹿奶粉的事情,其实就是因为我们学了西方的市场经济,但是却不学西方的赌爱必胜。西方为什么敢搞市场经济?那是因为西方敢赌爱必胜。而一个不敢赌爱必胜的国家却要搞市场经济,那无异飞蛾扑火。
现在,我们再来思考一下,《思想录》这样的书是不是一本智慧之书,我想没有人会反对了吧?因为他给你提供了一种新的看待世界的眼光和角度。当你从这个角度去看世界,世界也就异彩纷呈了。所以俄罗斯有一个很大的思想家,叫舍斯托夫,他干脆这样来总结,他说,帕斯卡尔告诉了我们什么呢?那就是:面对上帝,需要的不是走,而是飞。这里的“飞”,就是一种赌爱必胜的智慧。而西方的现代化不也正是在赌爱必胜的智慧的激励下展翅高飞而且越飞越高的吗?
再看一本历史书,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我经常建议大学生们要看看这本书,因为解释中国历史,能够超过这本书的还不多,前一段我看到,这本书被中国评为改革开放20年来最受欢迎的一本书,我认为,这是完全合乎历史的实际情况的。李世民曾讲过一句话, “读史以明智”,我认为,读这本书就可以“明智”。
大家知道,我们中国人特别喜欢讲“稳定压倒一切”。这就暴露出一个问题,当我们中国遇到问题以后,往往不是首先考虑老百姓的根本利益,而是首先考虑是不是有利于政权的稳定。百年前的大清王朝也曾经立主改革,但是,在“稳定”至上的思路下,还在改革之初,慈禧太后就定下“四个不能变”:三纲五常不能变;祖宗之法不能变;大清朝的统治不能变;自己的最高皇权不能变。然而,这样操作的结果,从近期看是规避了突变事件的出现,从远期看呢?却使得我们丧失了发展的先机。事后痛定思痛,每每令人唏嘘!一千年前的诗人杜牧曾仰天长叹:“前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则使后人复哀后人也。”显然,历史嬗变背后的智慧,我辈深长思之。
《万历十五年》告诉我们的,正是这样的智慧。中国的不准发展商业和金融,在明代尤甚。这样做,从局部来看,无疑是维护了国家政权,但是,从全局的角度来看,中国却逐渐从先进的汉唐转化为落后的明清。而更为重要的是,一个政府为什么宁愿维护落后,也不愿去发展商业和金融呢?这就是一个政府有智慧和没有智慧的区别。明朝政府这样做,从表面上看,国家很稳定,从长远看,却导致我们这个民族没有了创造活力,从而最终落后于世界,
再举一个例子,就是朱元璋的海禁。这应该是他对中国犯下的最大的失误,海禁以后,中国在历史上就错失了一大步,因为人类历史从过去到现在,其实总共也就四大步,第一步是陆路交通。在陆路交通的时代中国是完全是走在前列的,这就是中国的丝绸之路,敦煌为什么在那儿呢?不就是因为那里是陆路交通的灿烂之花?也是陆路交通的花开、花落之处吗?第二步是海路交通,可惜,就在这个时候,中国实行了全面的海禁。本来,当时如果哥伦布如果见到了中国的郑和,那是一定会像丧家犬一样地逃跑的,对不对?因为中国的郑和那可真是一只强大的海军,哥伦布又算个什么啊?但是,我们一旦实行了海禁,也就在几百年以后,哥伦布的后人就轻而易举地打败了郑和的后人,而现在是什么?当然是空中交通与网路交通,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发展航天与网络啊?道理就在这儿。值得庆幸的是,这次我们中国没有掉队。
结合这个例子,我们再来看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是否就可以发现,这本书可以让我们变得更聪明、也更智慧呢?
再举一个文学作品的例子,歌德的《浮士德》。这本书任何一个大学生都应该看、也必须看。因为西方美学的根本精神是来自基督教精神,可是,这个“来自”却与两个人的努力关系最大。一个是康德,他的《判断力批判》,是把基督精神贯彻到美学之中的标志,还有一个就是歌德,他的《浮士德》,则是把基督精神贯彻到审美人生的标志。这两“德”对于西方美学来说,性命攸关。
有一次我在南京的《市民学堂》做报告,结束的时候,有一个市民在台下大声喊,潘老师,你先不要走,你一定要给我回答一个问题。我问他说,什么问题啊?他说,应该看什么样的文学作品?应该看哪些文学作品呢?我的回答很简单:要看那些 500年前就要看的文学作品和500年后还要看的文学作品。我要说,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切身体会,也是我经常提及的肺腑之言。当然,在这些 500年前就要看的文学作品和500年后还要看的文学作品里,最不可或缺的一本,就是歌德的《浮士德》。可是,歌德的《浮士德》告诉了我们什么呢?它又为什么就那么重要呢?要知道,我们经常说,没有孔子,中国历史要改写;没有庄子,中国历史要改写;没有曹雪芹,中国的历史更要改写。西方也是一样,没有但丁、没有莎士比亚,西方的历史也要改写,还有一个,就是也不能没有歌德。没有歌德,西方的历史也要改写。
歌德的《浮士德》里充盈的,就是人生的智慧,什么样的人生才值得一过?什么样的人生才是美的人生?歌德让书中的主角浮士德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方式,做学问的方式,政治的方式,其他的方式,等等,最后歌德告诉世人:在任何一种生活方式里,都要有爱,都要带着爱上路。带着爱上路,就是最根本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歌德在《浮士德》中告诉我们的智慧。为什么呢?要弄清楚这一点,就必须弄清楚西方人的根本困惑。西方从一开始就是坚信上帝存在的,可是在上帝被科学无情消灭以后,我们何去何从呢?歌德回答的就是这个问题。那就是:你一定要去赌,要去赌爱必胜。每一个人心里都应该有上帝。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应该有爱。没有爱,万万不能。从这个角度去看一下歌德的《浮士德》,你立刻就会看懂。原来,歌德呼吁的就是,要永远带着信仰上路、带着爱上路。难怪西方人都把“浮士德精神”称之为西方的根本精神,其实,就是因为在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最为深刻、也最为博大的智慧。
还有一个文学作品的例子,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陶渊明的作品,也能给人智慧,当然,今天这个智慧已经遇到了挑战,可是这个智慧毕竟指导了中国封建社会里的国人的全部人生。你们都读过这篇文章,很短,只有300多个字,我没去细数,有人数了,一共323字,难以想象的是,陶渊明仅仅写了323个字,结果就左右了中国人的精神史,你可以想象这样的奇迹吗?而且,陶渊明去世的时候,人家给他开追悼会,念悼词,也只说陶渊明曾任县级领导。但是从来没人表扬说,陶渊明还会写诗,更没有人表扬说,陶渊明还写过什么《桃花源记》,只是过了600年以后,他被苏轼他们抬了起来。结果封建社会的后期,唐宋以后,陶渊明就成为众人的楷模了。
那么,陶渊明给我们提供了什么样的智慧,以至于让我们全都说陶渊明的好话呢?不妨再看看《桃花源记》,或许就会发现,从表面上,我们只看见了一个桃花源,但是,实际上,这个桃花源却代表着陶渊明给我们提供的一种中国人在面临艰难曲折时在不堪重负情况下的一种心理逆行,也就是心理的倒退。用一句生理学的话说,可以叫做:重回母亲的子宫。其实桃花源就是我们梦寐以求渴望重回的母亲的子宫。
为什么要这样呢?无非就是因为这个社会过分的黑暗了,人们已经没有办法抵抗它的压力了,于是,陶渊明就用了三百多个字,来告诉我们一条出路,就是:重回母亲的子宫。显然,从这个角度看,陶渊明也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人。
美学也是一门聪明之学和智慧之学
我必须提醒的是,对于“学以致智”的领悟非常重要。
事实上,我们的哲学研究、文学研究、历史研究大多都是因为对于这个问题的失察而最终一无所获。我一再说,要做正确的事,而不要正确地做事,可惜的是我们的哲学研究、文学研究、历史研究在很多时候都只是在正确地做事,而没有能够做正确的事。我们的美学研究也是如此。在我看来,美学的研究,关键不是对于审美活动“是什么”与“怎么样”之类的研究,而是对于审美活动的“为什么”的研究。换言之,亦即不是对于审美活动的研究,而是对于审美活动的意义的研究。遗憾的是,很多的在课堂上讲美学的人,亦即在书斋研究美学的人,把美学的路都走错了。他们没有着眼于审美活动的意义,而是着眼于审美活动。也因此,在美学界,即便是至今为止,也实在没有几个人说出过什么令人信服的话来。
在古希腊的时候,苏格拉底在听希庇阿斯谈美学的时候,就已经这样说过:他的头脑被弄昏了。而当时的其他一些美学家也曾经批评当时的一些哲学家和美学家其实只是“靠舌头过活的人”,“精神食粮贩子”。这实在是一种非常深刻也非常中肯的批评。而且,到了今天也还没有过时。
讨论一下中国的美学,更有启发意义。在中国,始终存在一个美学普遍性的神话。因为西方存在美学,而且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所以我们就不假思索地认为,在中国也存在美学。其实,我必须要说,当我们说到中国美学的时候,其实主要是在一种不规范地意义上说话而已,目的也仅仅是为了让读者知道我们要讨论的对象是什么。其实,如果严格的在学术意义上来说,那我们必须承认,在20世纪之前,中国只有“美”,但是没有“美学”,也只有“爱美之心”,但是却并没有“爱美学之心”。准确地说,也遗憾地说,其实,尽管“美”确实是全人类的,但是,“美学”却仅仅是西方的。“美学”地谈论“美学”,只有西方才可以作到。
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在古代中国没有出现关于美学的长篇大论地讨论,而是因为,在古代中国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关于审美活动的意义与价值的讨论,例如,为什么人类非爱美不可?爱美之心为什么对于人类至关重要?而没有意识到要去研究“意义”与 “价值”,当然也就没有美学。何况,中国何止是没有美学?中国就有文学理论吗?众所周知,中国的“文”是广义的,并不单指所谓的文学。因此,说在古代中国存在着今天的美学所概括的审美现象,是完全可以的,说中国存在着今天的美学,那可是完全不可以的啊——那只是我们这些后人在强行地把我们的祖先所根本没有的理解强加给他们。
至于西方,那就完全不同了。他们从自己的信仰传统出发,始终坚信:在审美活动的背后,存在着一个终极根据。西方美学的全部历程,其实就是豪赌这个终极根据一定存在的历程。请注意,这就是“柏拉图之问”的意义。当然,他们是赌错了的,因为,他们误以为这个终极根据就是“本质”。结果,在古代是“美的本质(理念)”,最有代表性的是柏拉图美学,在近代是“美感的本质(快感)”,最有代表性的是康德的美学、“艺术的本质(形式)”,最有代表性的是黑格尔的美学。到了20世纪,陷入绝望而且被“本质”完全拖垮了的西方美学家开始离开本质,从移情论、直觉论、内模仿论、距离论入手去讨论美感,或者开始离开本质,转而去直接讨论艺术(例如,英国形式主义、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也许,杜夫海纳的《审美经验现象学》代表着前者的努力,苏珊•郎格的《情感与形式》代表着后者的努力?
很可笑的是,国内的不少美学家自以为跟上了最新的美学时髦,竟然也跟在这些西方美学家的屁股后面摇旗呐喊,不研究美学而研究文学艺术,把美学导论变成了艺术导论,而且还误导美学青年,“忽悠”他们说,这是最新的美学趋势;不研究美学而研究文化,而且天真地自以为只要把美学研究换成文化研究,美学研究的大业就可以告成了;不研究美学而研究生态,可是,“生态”怎么就可以“美学”呢?实在是让人看不懂。君直接去研究生态学不就完了,生态学已经足够,还“美学”个什么呢?……我必须要说,诸如此类的做法严重地破坏了我国的美学学科的建设,也使得真正的美学问题被长期地搁置起来。
其实,我们承认过去的美学研究由于没有找到根本支点而失去了深度与魅力。可是,这绝对不是任何人离开美学的理由。既然没有找到根本支点,那就去寻找这个根本支点吧?干嘛要逃跑呢?我冒昧地说一句,现在美学界充满了众多的不研究美学的所谓美学家啊,这是美学界之幸呢?还是美学界之耻呢?正是他们,把美学界折腾成了一片灌木丛,然而,美学界需要的恰恰不是灌木丛,而是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
在我看来,重要的不是离开美学,而是离开“本质”。西方美学的失败不在于探讨终极根据,而在于误以为这个终极根据就是“本质”,遗憾的是,这个终极根据偏偏就不是“本质”,而是——“意义”。因此,只要我们从“什么是美的本质”的歧途回到 “什么是美的意义”的坦途,也就一切OK了。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简单地说,“本质”,完全是一个假问题,但是,“意义”,却确实是一个真问题。美学之为美学,无非也就是要赌“美的意义”存在,无非也就是关于人类审美活动的意义与价值之学。
综上所述,看来,美学要想有所成就,要想真正说出几句令人信服的话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至关重要的不是急于去研究什么具体的问题,而是——首先把自己真正安置在人文学科的立场之上,而且,将学以致智作为自己的根本目标。
而从中国古代的没有爱美之心和今天的普遍远离美学来看,美学的学以致智也实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因为,我们至今也仍旧没有上路。
美学:为人类的
具体来说,做为人文学科,美学的学以致智主要表现在两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是从美学的专业研究看,在这个层次,有三个方面的学以致智。
首先,是为人类的。
前面我已经说过,“美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美却是万万不能的。”“爱美之心”对于人类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也正是因为重要,所以,美学也就必须去回答:为什么它竟然如此重要。为什么只要是人就都有爱美之心?“人类为什么非审美不可”?“人类为什么非有审美活动”?犹如人为什么要吃饭?人为什么要呼吸?诸如此类的问题,当然也可以不回答,因为即使是不回答,我们也可以照样吃饭、呼吸,也并不影响我们的生活,可是,对于人类来说,这却万万不能。人类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如此浑浑噩噩地存在于世,人类也必须捍卫自己的尊严,因此,只要有人类存在,只要有爱美之心存在,就必须有美学存在,就必须回答人类为什么非审美不可这个问题。
打一个比方,其实这就很像是古希腊出现的那个斯芬克斯之迷,回答那个斯芬克斯之迷又有什么意义呢?影响人类的生活吗?其实并不影响。但是,这个谜语却是必须回答的,因为回答它是人类“在路上”的全部理由,当然,作为个人,你完全可以不必介意,你也不必回答,但是作为人类就不同了,如果不去回答,那么人类全部的继续赶路的理由也就不复存在了。美学,它要回答的其实也是这样的司芬克斯之迷。回答这个谜语,也无非只是为了继续赶路。人类对自己的所有困惑都要有所回答,那就更不必说为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样的根本困惑了。试想,如果我们这样一个如此智慧的人类却连人类最根本的困惑都回答不了,那是不是一种自我羞辱?所以人类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何况,美学的意义就在于启迪智慧。因此,回答了这个问题,无疑也可以使得人类更聪明,也更明白。
西方有一句话,非常著名: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是,假如不“思考”,那么我们还是“人”吗?
那么,在这个方面有哪些美学书籍对人类特别有启示呢?我要给你们介绍的是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我认为,在回答人类为什么非审美不可这个问题上,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是写得最好的一本书。这个人很有意思,人类很多的追求,他都没有兴趣。结婚,他没有兴趣,吃喝玩乐,他也没兴趣。他有兴趣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去回答那些人类所必须回答的根本问题。而且,康德也真的是很厉害,我们知道,人类思考最多的就是三个问题,真、善、美,令人吃惊的是,这三个问题竟然都是他来回答的。所以我们不能不感叹,康德来到人世,似乎就是上帝所专门打造的一个思想者,一个思想的王者,而我们,那实在是不但自愧不如,而且就是做他的门下走狗也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了啊。而就美学而言,《判断力批判》就是他的代表作。康德慧眼如炬,把人类的审美活动概括为一种“主观的普遍必然性”,这其实也就是今天我们所常说的生命的“超越性”。这是一种生命的神奇,《判断力批判》揭示的,就是这种神奇。
遗憾的是,在当代中国的美学家中,我举不出这样的美学名篇。这正是我们中国美学的致命缺憾。中国美学林林总总,蔚为大观,非常值得我们自豪。但是,就回答为什么“没有美万万不能”和“爱美之心”而言,中国美学却基本上未能予以关注。之所以如此,无疑与中国思想缺乏信仰维度和爱的维度密切相关。对中国人来说,重要的是埋头拉车,而不是抬头看路。偶然有一个人想抬头看天,所有的人就会一齐笑话他,就会说他是那个“忧天”的“杞人”。所有的人都会说,天就是天,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它又不会掉下来。但是,一切果真如此吗?现在事实偏偏证明,我们头顶上的天随时都可能掉下来,只要有哪个小行星和我们的地球撞一下,我们就会立刻失去我们的生存空间了。所以,“杞人忧天”是完全有道理的。看来,在中国,那些研究美学的人,事实上就是中国的“杞人”,我们必须给他“忧天”的自由、也必须给他“忧天”的空间。
当然,我们现在正在讨论的,其实也就是为什么“没有美万万不能”和“爱美之心”这样一个美学的斯芬克斯之迷。从1984年我发表《美学何处去》,对当时甚嚣尘上的实践美学提出批评,到1991年我出版《生命美学》的专著,提出自己的生命美学的基本思路,到1997年出版《诗与思的对话》,再到2001年我的《生命美学论稿》出版,对国内十年来的实践美学与生命美学的论战加以总结,最后到2009年我的《我爱故我在——生命美学的视界》与读者见面,从审美活动的超越性这一根本问题入手,浓墨重彩地对审美活动与信仰维度、爱的维度的内在关系加以阐释,从而完成了从“个体的觉醒”到“信仰的觉醒、爱的觉醒”的华丽转身,现在我所讨论的内容,应该说就是前面这一切美学思考的继续,也是我这二三十年以来的美学思考的一个总结。
我希望,在回答为什么“没有美万万不能”和人为什么皆有“爱美之心”这样一个美学的斯芬克斯之迷的方面,自己能够为中国美学作出一点小小的贡献。
美学:为人生的
其次,是为人生的。
美学不但可以使人类更聪明、更明白,也可以使每个人更聪明、更明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如何去爱美,每个人却各自不同。可以“浑浑噩噩”,也可以“轻松明白”,前者是盲目的,后者是自觉的。事实上,不论何人,不论他是否学习过美学,在他进行审美活动的时候,都必然是美学的。这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是美学地进行着审美活动。换言之,每个人都并不存在是否需要美学的问题,而只存在需要什么样的美学的问题。是好的美学?还是坏的美学?是真正的美学?还是虚假的美学?每个人的对于审美活动的理解,都必然对他所进行的审美活动产生影响,都必然就是他所理解的审美活动。
这样来看,为了让人们对于审美活动能够有一个深刻的理解、正确的理解,我们也必须进行美学研究。
可惜,我们的美学往往会忽略这个方面的思考,太多的美学家都是在还没有真正成为“审美者”的情况下,就首先成为了关于审美的“研究者”,甚至都只是关于审美的“研究者”。他们自身所拥有的,其实不是审美能力,而是“知识”和“材料”。美学研究被充分地“事业化”乃至“职业化”了。可是,美学研究不首先感动自己,又怎么能够感动别人、感动后人呢?费孝通先生有过一个很好的比较,他说,他与他的老师潘光旦先生之间存在着一个截然的不同: “我们(费孝通)这一代,比较看重别人怎么评价自己,而老师看重的是对不对得起自己”。此话真是精彩,做学术研究,首先是为自己的,是因为自己存在困惑,也因为要解决自己的困惑,至于别人的评价,实在都是无所谓的。而且,以我多年的体会看,能够感动自己的学术研究,也一定能够感动别人和后人。
在为人生的方面,有不少美学著作写得十分精彩。例如宗白华的《美学散步》,如果你想了解中国人的审美活动的特点,如果想了解中国的书画艺术的特点,那就一定要看《美学散步》。再如杜夫海纳《审美经验现象学》和《美学与哲学》,还有英加登的《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也都可以有助于我们对于审美活动的理解,阅读它们,就犹如我们在进行对于自身的审美活动的反刍,你会拍案称奇,也会叹为观止,更为引为知音,觉得这几乎就是自己的审美活动的反省,但是又比自己思考得要深刻、清楚、全面,一旦放下书本,再次进入审美活动,就会发现,自己在进行审美活动的时候确实是更聪明,也更明白了。
美学:为知识的
从美学的专业研究的角度,美学的学以致智的第三个方面,就是为知识的。为人类的美学研究的是审美活动对于人类的意义,为人生的美学研究的是审美活动对于每个人的意义,那么,为知识的美学呢?它研究的是审美现象的对于人类与个人的意义。
在审美活动中,审美现象无疑是纷纭复杂的,也无疑是层出不穷的。对于这些审美现象的阐释,应该是美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工作。我记得京剧大师梅兰芳就曾经回忆说,他自幼就酷爱京剧,他觉得京剧的声音特别好听,京剧的动作和表情也特别好看,但是,究竟为什么会如此好听、好看,他却说不出来。显然,对此加以说明,就是美学的任务。还有一个故事,是书法方面的,王羲之从小就喜欢书法,但是却没有他的父亲写得好,有一次,他写了一篇书法作品,拿给他的父亲看,他的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笔在他写的一个“大”字上加了一点,王羲之大惑不解,就把字拿给母亲去看,他母亲看后说说,只有这个“太”字的这一点写得最好。那么,为什么只有这一点才最好呢?或许,他的母亲也只是知其然但是不能够知其所以然,可是,我们的美学研究却必须回答。
有一句中国话说得十分有深意,叫做:举一反三。事实上,在一个简单的现象背后都有着无尽的意味,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而在一句简单的话背后也一定都有着无数的复杂的话。关键是看你能够从中看到多少东西而已。“举一”之后,是“反二”?“反三”?还是“反五”、“反六”?一切都依你的水平而定。我的研究生问我,什么是硕士论文?什么是博士论文?我常说,一个现象,你如果能够找到话头,讲出个三四万字的精彩内容,那就是硕士论文,而你如果能够从中找到话头,讲出个七八万字的精彩内容,那也就是博士论文了。或许,这就是美学研究中的“反二”?“反三”还是“反五”、“反六”的区别?
例如,我们在审美活动中都知道,曲线比直线要美,王维不就说过“曲径通幽处”吗?中国人在审美的时候特别喜欢欣赏水中的倒影,也特别喜欢欣赏老树枯枝丑石,并且,还从中总结了诸如透、漏、皱、瘦之类的美,再如,在生活中也经常有人会问,瘦身到底是对还是不对?三围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时装表演到底是好还是坏?选美到底应该怎么样去面对?等等,显然,对于这些问题,美学研究毕竟都无法缺席。
还有一些更为复杂的问题,例如,美声唱法为什么出现在西方?这是否与西方的基督教精神有关?是否出自西方人对于天国的声音的想象、灵魂的声音的想象?也许,在西方的心目中,天使的声音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再如,大理石为什么会成为西方人爱慕的审美对象?它是否代表着一种在精神上站立起来了的人的高贵?是否意在与自然的土木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人要从自然中走出,要从大地上站立起来,或许就应该呈现为这样的圣洁?又如,中国从青铜时代走出,为什么偏偏就立即放弃了坚硬的石头?在中国,雕塑的让位给壁画、雕塑的走向书法,或许其中都蕴含着中国人灵魂嬗变的奥秘?中国人所追求的美,似乎总是在回避着无机的美感,总是在追求所谓的天人合一,在中国会出现芭蕾舞吗?无疑绝无可能。因为芭蕾舞用在脚尖上跳舞的方式来向地球重心挑战,也来向现实世界诀别,它是希望在这当中舞蹈为神,而这在中国为什么就避之惟恐不急?与此相关的,是中国为什么会只肯定五音的美,却不接受七音的美?中国为什么始终没有追求和声和复调之美?中国为什么更注重追求平面的美,却从不关注深度的美?中国为什么更追求长方形之美,却很少关注圆形之美?显然,对于这些问题,美学研究毕竟也都无法缺席。
再举几个比较当代的艺术现象的例子吧。
20世纪初有一个大画家,杜尚,西方有一次艺术界开画展,听说以后,他也要了一个展位。令人吃惊的是,到了展出的那天,他竟然弄了一个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放在展位上。然后,题了一个字:“泉”。这个举动,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还有一次,还是大画家杜尚,所有的人都知道,达芬奇画过一幅名作《蒙娜丽莎》,可是,他却在《蒙娜丽莎》的画作上加了两撇胡子:《长胡子的蒙娜丽莎》。那一天,所有的人又大吃一惊。那么,这一切应该如何去解释呢?显然,美学必须给出令人信服的阐释。
还有一个例子,二十世纪初的法国,经常搞博览会,开始搞博览会的时候,都是由画家画幅画去庆祝。有一年,有一个工程师,叫埃菲尔,他提出,总这样去庆祝有什么意思啊?咱们要来一点新的创意吧?于是,他造了一个铁塔来庆祝博览会。 铁塔揭幕那天,法国的美学家、艺术家,包括像左拉这样的大作家,都赶来参观。可是,当他把幕布一拉开,可真是把所有的人都“雷”倒了,美学家、艺术家、作家们都大吃一惊,这哪是艺术品啊,完全就是几万块镰刀状的钢铁啊。可是,现在到法国又有谁不去看这座铁塔呢?它的名字就叫:埃菲尔铁塔。显然,美学也必须对蕴含在这座铁塔身上的美学奥秘作出令人信服的阐释。
在这个意义上,我不妨把美学家称作美的导游,美轮美奂的大千世界,在他们的循循善诱之下,会焕发出异样的神采。可惜的是,我的这次讨论并不侧重在这个“为知识”的角度,因此也无法提供大量的美学“知识”。不过,在这方面有很多精彩的美学专著,有兴趣者完全可以去自己阅读的。
例如,温克尔曼的《希腊人的艺术》,在阐释希腊人的雕塑艺术的美这个方面,我认为,它可以为我们提供最好的美学知识。
莱辛的《拉奥孔》,这本书主要是一个雕塑作品加以阐释,但是,它给我们留下的美学知识却远为博大精深。
布洛克的《美学新解》,刚才我讲到《泉》和《长胡子的蒙娜丽莎》,在美学研究里,我们都把它叫做当代审美现象,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领域,也充满了形形色色的神奇,而布洛克的《美学新解》对当代审美现象的阐释,我认为是非常出色的;
К。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这本书有人也翻译为《金玫瑰》,这是一本每一代中文系的大学生都特别喜欢看的书,作者是一个前苏联的作家。文学创作的奥秘,曾经令多少人困惑不解?阅读了这本书,我相信你会领悟到很多的东西。
熊秉明的《熊秉明美术随笔》、《关于罗丹——熊秉明日记择抄》,这两本书的内容有重合之处,熊秉明是大数学家熊庆来的儿子,长期生活在巴黎。他是著名的雕塑家,但是也是一个“反刍”型的雕塑家,他在学习雕塑过程中的心得,就是在几十年后的今天,也让我们感悟良多。
李泽厚的《美的历程》和蒋勋的《美的沉思》,这两本书,可以看做是中国古代艺术的简史,对于中国古代的诸多审美现象,都阐释得非常精彩。
叶嘉莹的《唐宋词十七讲》,中国是诗词大国,要做中国人,不学一点诗词知识,是无法想象的。而叶嘉莹的《唐宋词十七讲》,应该说是最好的诗词导游了。
潘知常:《〈红楼梦〉为什么这样红——潘知常导读〈红楼梦〉》和《谁劫持了我们的美感——潘知常揭秘四大奇书》,这是我自己的两本书,我的书当然不能与上面的经典名篇并列,但是我也并非没有任何的学术自信。四大名著、四大奇书,都是中国美学历史中的绕不开的审美现象,而就对于它们的阐释而言,我自认为自己还是做得很有自己的特色的,有兴趣者也不妨一读。
美学:一种生活方式
上面我讲了做为人文学科的美学的学以致智的第一个层次,但是,做为人文学科的美学的学以致智还有第二个层次。在第一个层次,涉及的都是专业的美学研究,但是,有人一定会说,可是我并不打算进一步去学习美学这个专业呀,那么,美学是否就与我无关了呢?
当然不是!
过去学生毕业的时候,往往会请老师也为他在毕业纪念册上题几句话,我写得比较多的有一句,叫做:以审美心胸,从事现实事业。这样写,当然不是针对他们今后所可能从事的美学研究的,那么,我是针对什么的呢?其实,就是针对他们的日常生活的。在这里,“审美心胸”也不是指的美学,而是指的美学精神。在这个意义上,美学就不再是一种专业的学术研究,而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美学是一种生活方式,这是我最近几年在演讲与文章中所特别喜欢强调的。当然,也是为当下的美学界所特别忽略了的。
那么,为什么说美学是一种生活方式呢?这就因为,事实上,美学并不仅仅是对于审美活动的阐释,而且,更重要的在于,它更是对于审美活动的假设。全世界所有的美学家,他之所以是美学家,不但是因为他对审美活动做出了一种阐释,而且更因为他对审美活动提出了一种假设。而因为审美活动就意味着对于美好的人生的预期,因此,假如你接受了这个假设,当然也就意味着你接受了一种生活方式。而倘若我们想到其实从根本的意义上,任何的人生其实都是一种预期、一种假设,所谓对于美好的人生的选择,其实也无非就是对于人生的一种假设,至于最终究竟是否美好,则现在一切都还是完全未知的。那我们就不难发现,我们的生存,就完全是依赖于一种我们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的假设。有些人为什么会自杀,当然也是因为他过去的对于人生的假设已经为他所完全怀疑了。他已经没有了“值得”活下去的理由,因此,他非死不可,也唯有一死。
例如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每个西方人都一看就懂,因为在这个故事的背后就蕴含着西方的人性假设:人之初,性本恶。在西方人看来,人类永远会犯错误。你只要是人,那就肯定不完美。人类有完美的追求,这是东、西方都有的假设。但是西方人认为,人却还有追求的不完美。人比动物强,因为你有追求,可你比神差,因为你肯定会犯错误。人类是从犯错误开始的。也是一定要从犯错误结束的。结果,西方就有了信仰,有了爱,也有了对于失败者的悲悯。而中国人的人性假设是什么呢?人之初,性本善。中国人认为人是不会犯错误的。人类有完美的追求,也有追求的完美。按照中国人的说法,那是满街都是圣人。每一个中国人只要老老实实的修炼自己,最终就都会成为圣人。难怪毛泽东会说:“六亿神州尽舜尧"。当然,这也是中国人的人性假设。中国人认为,人生下来就是神。那么,他为什么会犯错误呢?完全是环境污染的结果。“养不教,父之过”。于是,中国和西方的就走上了不同的人性道路。西方是改造自己,中国是改造社会。
再看一个例子,哈佛大学有个研究员,叫爱德华。威尔逊,他提出了一个假设:“亲生命假设”。他发现,所有生物都存在着一种与其他生物亲近的渴望,而人类也需要人与人彼此之间的亲近。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在漫长的进化过程里肯定存在着无数的动物种群与人类种群,在进化的过程中,没有谁能够预知最终的结果,那么,一切都取决于什么呢?假设!于是,有的作出了“亲生命假设”,有的做出了“不亲生命假设”,如此等等,但是,最终是谁硕果仅存地存活了下来呢?我们今天已经看到了,就是作出了“亲生命假设”者。
在这里,我必须要介绍一点必要的背景知识。达尔文,你们一定都很熟悉。可是,你们是否知道,达尔文一生写过两本名著,一本是《进化论》,这是你们非常熟悉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说的。可是,另外一本你们就不熟悉了,这就是《人类的由来》。这是达尔文自己最推崇的一本书,他写了一生,其中的核心观点是什么呢?“爱者优存”。 人们发现,“适者生存”这个名词。在这本书只用过两次,而且,其中还有一次是在批评“适者生存”这个看法的而事后使用的,但是,有一个词他用了九十多次,这就是:爱。也就是说,在晚年,他发现,动物与人类的进化存在着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尽管存在着“适者生存”的情况,但是更存在着“爱者优存”的情况。这就是说,凡是那些假设彼此之间要互相友爱的动物与人类种群,才最终地优质地成功存活了下来。
毫无疑问,“亲生命假设”与“爱者优存”假设可以互相印证。
推而广之,其实,人类的一切理论都是假设。西方有一个科学哲学家叫波普尔,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学说,就是发现一切理论都是假设。例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学说是怎么来的呢?是因为他学识渊博吗?可是他从小就学习不好呀,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布置一个家庭作业,回去以后每人做个板凳,可是他都做不好,事实上,他之所以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在一定程度上还恰恰是因为他学习不好呢,因为,结果他就没有被那些已经日益僵化了的物理学陈词滥调束缚住。而他的贡献就在于,改变了牛顿的根本假设。牛顿有一个假设,那就是当我指点世界的时候,世界就必须停下来让我指点。可是爱因斯坦突然领悟到,当我指点这个世界的时候,事实上我和世界都还在运动。结果,爱因斯坦就有了一个重新说明世界的可能。
波普尔把我在前面所说的“假设”叫做“猜想”,其实,我们还可以换一个更为形象的词汇,就是:打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预知的,一切都有可能,我们所能够去做的,只有“赌”。科学的认识是“赌”,盲目的迷信也是“赌”,未卜先知从不存在。
更准确地说,波普尔 “猜想”和我说的“假设”,还可以叫做:“支援意识”。这是西方哲学家波兰尼的一个发现。他发现,一个科学家、作家的创新可以被分为两个层面,一个是可以言传的层面,他称之为“集中意识”,还有一个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层面,他称之为“支援意识”。而一个科学家、作家的创新就肯定是这两个层面的融会贯通。举个通俗的例子,在科学家的研究工作里,他的研究能力就是“集中意识”,而他的世界观则是“支援意识”。在作家的创作过程里,他的写作能力就是“集中意识”,而他的美学眼光则是“支援意识”。还有,弗洛伊德说过,一个作家的意识就像一座冰山,其中有十分之三是在海面之上,是显意识的,但是还有十分之七却是在海面以下,是潜意识的。这里的前者其实也是指的“集中意识”,后者其实指的则是“支援意识”。
显然,在这里“支援意识”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任何一个科学家、作家的创新其实都是非常主观的,而不是完全客观的。可是,即便是科学家、作家本人也未必就对其中的“主观”属性完全了解,因为在他非常“主观”地思考问题的时候,他的全部精力都是集中在“思考问题”上的,至于“如何”思考问题,这却可能是为他所忽视不计的。何况,不论他是忽视还是不忽视,这个“如何”都还是会自行发生着作用。例如,同样是面对火药,中国人想到的是可以用来驱神避邪,西方人想到的却是可以用来制作大炮;同样是面对指南针,中国人想到的是用来看风水,西方人想到的是可以用来做航海的罗盘,其中,就存在着“主观”的差别,也存在着“如何”的差别。
从波普尔“猜想”和我说的“假设”以及“支援意识”出发,不难发现,正如我多年来反复强调的,目前我们的美学亟待解决的,都并非“美学的问题”,而是“美学问题”。这也就是说,要学习和研究美学,最为重要的,是把美学之为美学的“猜想”、“假设”以及“支援意识”搞清楚。因此,“美学问题”要远比“美学的问题”更为重要。
还是波普尔,他在《猜想与反驳》中就说:“真正的哲学问题总是植根于哲学之外的迫切问题,如果这些根基腐烂,它们也就消亡。”在这里,“真正的哲学问题”就是“哲学问题”,而不是“哲学的问题”,它“总是植根于哲学之外”。
“美学问题”的重要性当然也是这样。我们知道,屠格涅夫就看不惯托尔斯泰的宗教活动,总是劝他:“我的朋友,回到文学活动来”。 屠格涅夫的“回到文学活动来”就是要回到“美学的问题”,可是,他忽视了,真理、正义、苦难、拯救与爱,这一切一切的“美学问题”才是最为重要的,也才是万万不能忽视的。鲍姆嘉登与康德的区别也颇具说服力。 鲍姆嘉登是所谓的”美学之父”,他所面对的,也正是“美学的问题”;康德却只是因为要回答哲学问题而不得不面对美学问题,因此,他所面对的,只是“美学问题”,是美学的“哥白尼式的革命”,可是,现在美学界根本就不会有人否认,康德的美学贡献是鲍姆嘉登所根本无法望其项背的。
现在,我又可以回过头来讨论美学的学以致智了。
不难想到,美学的学以致智的第二个层次,涉及的就是美学的“支援意识”,美学的学以致智的第一个层次,涉及的则是“集中意识”。美学是一种生活方式,涉及的就是美学的根本假设。我在前面介绍过的那位写作《美学新解》的美学家布洛克说过:“困惑的结果总是产生于显而易见的开端(假设)。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应该特别小心对待这个‘显而易见的开端’,因为正是从这儿起,事情才走上了歧路。” 这也就是说,每个人在思考之前,其实都必须首先为自己假定一些根本假设,或者是必须先接受一些不必去加以讨论的根本假设。当然,这个根本假设不能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样的,但是,它却能告诉我们应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世界。这个根本假设也不能规定我们想什么和做什么,但是,它却能规定我们去怎样想和不去怎样想、去怎样做和不去怎样做。它是我们思考的根据,也是我们思考的限度。
由此我们发现,美学研究的前提其实是出于一种人性的根本假设,而我们之所以要阅读美学著作,也无非是需要寻觅一种对于自己的人性的根本假设。我们生存于世,离不开这样一种根本假设。因为,它就是我们生存的全部理由。在这个意义上,不同的美学家提出的不同的美学,其实也就是他们所寻觅的不同的关于人性的假设。也因此,我们接受了一种美学,也就接受了一种生活方式,接受了一种对于生活的领悟,于是,我们的人生就开始“美学”起来了。所以,美学不仅仅是名字,而且还是动词,只有把美学理解为动词,才有可能真正理解美学。而我在后面会谈到:美是爱的人生。这样一个定义,也正是从美是一种生活方式这样一个特殊的角度着眼的。
当然,学习美学,只有学到这个程度,才能够算作“登堂入室”,不过,限于篇幅,我这次却并没有去详细讨论这个方面的内容。如果有兴趣,可以自己去多多阅读。
我推荐的书,第一本就是《圣经》,。中国人好象对西方的文化不太懂,一说到基督教,立刻就害怕起来。其实,西方文化的精华首先就蕴含在《圣经》里面。而且,西方的最根本的人性假设,例如亚当夏娃故事,也是在《圣经》里面的。要弄清楚西方美学精神,首先就要弄懂《圣经》。没有看过这本书,就不要妄谈西方文化,更不要妄谈西方美学。正是《圣经》,才使得西方人的生活方式“美学”起来。
第二本是中国的《庄子》。还用前面的话来说,中国文化的精华首先就蕴含在《庄子》里面。而且,中国的最根本的人性假设,也是在《庄子》里面的。要弄清楚中国美学精神,首先就要弄懂《庄子》。没有看过这本书,就不要妄谈中国文化,更不要妄谈中国美学。正是《庄子》,才使得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美学”起来。
还有几本书也值得一读。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乌纳穆诺的《生命的悲剧意识》。舍斯托卡的《旷野呼告》,以及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歌德的《浮士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的作品也值得一读。
在中国,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不能不读的。我以前在电视台做节目的时候曾经开玩笑地说过,不读《红楼梦》,就不是中国人,读不懂《红楼梦》,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而中国人。现在,我还是坚持这个说法。“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红楼梦》因此而提出的“没有爱万万不能”的人性假设,在中国,应该是最为璀璨夺目的了。
顺便说一下,其实,在这方面,我还应该开出一大批的阅读书目,仅就作家而言,我认为起码就应该建议你们去阅读但丁、莎士比亚、歌德、雨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荷尔德林、里尔克、安徒生、卡夫卡、艾略特等人的代表作品。我认为,就学习美学而言,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学作品,也就是说,去阅读古今中外那些最伟大的作品,而最糟糕的办法则是学理论著作,因为古今中外能够把美学问题思考得非常清楚的理论大家实在是寥若晨星。可是,如果说到作家艺术家,那却恰恰相反,在这方面思考的得是非深刻、十分清楚的真是大有人在。你们可能听说过,德国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讲哲学课的时候竟然什么理论都不讲,而只是去讲荷尔德林、里尔克的诗歌。这真是明智之举!在这里,我也想提示一下,如果要想学到真正的美学,那么,不妨也去阅读但丁、莎士比亚、歌德、雨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荷尔德林、里尔克、安徒生、卡夫卡、艾略特等人的代表作品。。我保证,是绝对不会空手而归的!
最后,还有一本,《我爱故我在——生命美学的视界》潘知常著,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这是我最近十年的美学论文与演讲集,我认为,它是最能够代表我的最新美学思考的,有兴趣者也不妨一阅。
美学谱系
关于美学的阅读书目,在我们的美学导论中还有必要再做讨论。
有很多人以为, “开卷有益”,每天“头悬梁,锥刺股”地去阅读任何一本找到手的美学书籍,就最终可以登堂入室,其实,这实在大谬不然。
我在很多场合都强调过,美学书籍的阅读,存在着一个非常重要的美学谱系的问题。真正的美学研究,必须与美学的精神资源、经典文本密切相关,真正的美学问题,必然来自美学的精神资源、经典文本。
佛罗伦萨从1425年到1500年的75年间只有7万人居住,但是,却拥有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等一大批大师,美国每5年就有7万艺术学硕士毕业,可是,50年的时间里,却与大师无缘。内在的原因,就在于精神资源、经典文本的谱系的不同。真正的美学家,必然拥有丰富的精神资源、经典文本,真正的美学也必必然通过与伟大的心灵交流以获得勇气与力量,否则,就会枯竭夭折,无缘也无从成其伟大。
美学谱系意味着思想的源头。只有这个思想的源头才能证明我们是什么,也只有这个思想的源头才能构成美学“贞下起元”的地平线。
在这方面,丹尼尔•贝尔所提示的“原始问题”给我们以深刻的启发:“在文化中却没有积累,有的倒是一种对原始问题的依赖,这些问题困扰着所有时代、所有地区和所有的人。提出这些问题的原因是人类处境的有限性以及人不断要达到彼岸的理想所产生的张力。” 美学谱系无疑就来源于这个原始问题。它深刻地揭示人类精神上的永恒的困境,显示出人类思想的根本的危机。即便身处21世纪,我们也可能会落后于时代,但是美学谱系却不会。不但不会,而且会给我们以永远的精神动力。王通在《文中子》中说: “天地生我而不能鞠我,父母鞠我而不能成我。成我者,夫子也。”套用王通的话,我们也可以说:成我者,美学谱系也。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已经习惯了某种理性主义的思想模式,因此也就习惯于形形色色的美学原理,美学教材中传授的种种虚假的思想,但是却也因此而掩盖了真正的具体的思想源泉,更自欺欺人地遗忘了这一切实际不过是出于我们的虚构。实际上,在美学历史上,真正的美学问题始终是个人的。我们打开一本美学教材,它所宣称的,永远都是原理,概念,而我们真正遇到的却永远应该是一个“个人”。美学思想的创造永远是由伟大的个人来完成的。真正的美学思想也只属于那些创造性地理解世界、人性的个人。因此,面对美学的思想无异某种绝对的精神遭遇,重要的不是走向西方或者中国,也不是一些抽象的原理概念,而是面对精神的事实本身,去与古今中外少数几个人的精神对话本身。
别尔嘉耶夫在《自我认知——哲学自传的体验》谈到过自己的一大发现:“只有偶尔才出现向真正的自我的突进,例如,在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中,在帕斯卡、阿米艾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克尔凯郭尔那里,才有主体—个体(针对压抑它的客体化)。只有忏悔录、日记、自传和回忆录的文学,才超越了这种客体化,向存在论的主体性突进。”林语堂的发现更为绝对:只有四到五个具有独创性的心灵,其中有佛、康德、弗洛伊德、叔本华、斯宾诺莎、耶稣,才值得我们去与之对话。或许,这就是所谓 “千古圣人血脉”?
现在的问题是:美学谱系问题已经犹如“于今绝也”的《广陵散》,被我们遗忘得无影无踪。别尔嘉耶夫说:“现代哲学的疾病就是营养疾病,营养源已丧失,所以哲学思想陷于营养不良,因而无力同存在奥秘,同自己力求达到的永恒目的联合起来。……摆脱哲学危机的出路,就在于寻找营养,与源头和根源重新结合。” 非常遗憾的是,我们往往将所有的美学思想都作为“知识资源”去加以批判继承,而从未想到其中还存在着某种作为美学的生命的精神资源。至于我们所信奉的中国的“言志”、“载道”的传统,西方的知识论美学传统,苏联的革命美学传统以及中国解放区的红色美学传统,实践也已经一再证明:都完全是一些营养不良的东西。鲁迅说:“用秕谷来养青年,是决不会壮大的,将来的成就,且要更渺小……” 试想,倘若我们已经成为美学的弃子和灵魂的流浪者,那么,我们的美学失败岂不是指日可待?
而这就意味着,美学的精神资源与经典文本必须重新选择、重新解读。
于是,在中国,《山海经》、《庄子》、古诗十九首、魏晋玄学、《世说新语》、陶渊明、李煜、禅宗典籍、苏轼、李清照、李贽、公安三袁、曹雪芹、王国维、鲁迅……等等美学的精神资源与经典文本就终于浮出水面。与传统的中国美学的精神资源与经典文本相比,我所选择的这些美学文本或者是思想,或者是人物,或者是作品,似乎很不纯粹,但是他(它)们却又都有其一致之处,这就是都堪称是以“无量悲哀”折磨着自己的文化灵魂,都堪称是毕生厮守着苦难的美学脊梁。而且,他(它)们的生命状态都是相通的,因此不论是谁“捻花”,来自所有对方的反应必然都是“微笑”。我必须要说,美学之为美学,只有面对这些对象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旷古美魂,也只有在面对这些对象时才能够从历史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由此甚至不难联想,根本就不要去面对什么理论体系之类的著作,而只要去与中国历史上的这些最优秀的文化灵魂对话,只要去深入阐发这些中国历史上的这些最优秀的文化灵魂,就已经是最为出色的生命美学的研究了。
例如,从曹雪芹的写女儿国到王国维的写《红楼梦评论》,再到陈寅恪的为柳如是立传,“著书唯剩颂红装”,“我今负得盲翁鼓,说尽人间未了情”,其间的文化命脉的流动就何其动人心魄!帝王将相,乱世英雄,河汾之志,经世之学,文死谏,武死战,以及《资治通鉴》、《三国演义》、《水浒》中所描述的生命历程,与《红楼梦》中女儿们的珠泪涟涟相比又岂可同日而语?前者铁马金戈,应有尽有,但是偏偏灵性全无,没有灵魂、尊严、高尚、人性、美丽,到处是生命的飘零、心灵的蒙尘、灵魂的阙如;后者却把一切都通通完全颠覆了:传统的一切被视若粪土,而灵魂、尊严、高尚、人性、美丽却被奉若神明。由此重理文化脉络,纵观中国美学的真正的大势走向,就不难从中国美学的一蹶不振中重新寻找到全新的精神资源。显然,这实在是一项非常值得毕生为之努力的工作。遗憾的是,打通其中的一线血脉,不但需要渊博的知识,而且需要生命状态的息息相通。薛蟠们又如何读得懂林黛玉? 在西方,美学谱系关注的,则是《圣经》、奥古斯丁、雨果、荷尔德林、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卡夫卡、艾略特、克尔凯郭尔、帕斯卡尔、索洛维约夫、舍斯托夫、别尔嘉耶夫、弗洛伊德、胡塞尔、海德格尔、舍勒、马丁•布伯、乌纳穆诺、马塞尔、蒂利希……等等。他们大多都不是“教授”,而是“美学家”,也大多都不是“学者”,而是独一无二的“个人”。在他们看来,那些“教授”、“学者”实在是苍白得可以,当他们矫揉造作地大呼“惊奇”时,也根本就没有触及存在的秘密,更没有任何灵魂的悸动。“必然”这个墨杜萨已经把他们都通通化为了思想的石头。而真正的美学家却必然是一些为思想而痛、为思想而病、为思想而死亡者(王国维曾强调:自己是为哲学而生,而不是以哲学为生。其实,所有的思想家都如此)。对于他们来说,人的生存问题始终是一个根源性的问题,自由的超越性则是他们所关注的唯一焦点。他们立足于“无何有之乡”,承担自己的被抛与无庇护状态,承担人的生存不接受任何先验价值的真实这一痛苦,承担生命之绽开只能以个体的形式实现这一悲剧,承担对于生命真实的领悟必须基于生命个体的亲身体验和印证这一界限,敬畏生命,纵身深渊,立足边缘,直面存在,洞穿虚假,承受虚无,领悟绝望,悲天悯人,从而,以审美之路作为超越之路,以审美活动作为自我拯救的方式,通过审美活动去创造生活的意义,以抵御物质世界对人的侵犯,以人的感性、生命、个体、生存重构审美活动,同样也成为他们的必然选择。
在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尤为值得注意。我们注意到,20世纪真正伟大的思想家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直接的血缘关系。托尔斯泰秘密出走的时候,随身带的两本书之一,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玛佐夫兄弟》。他认为,人们可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任务身上“认出自己的心灵”。尼采在晚年才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一再表示21岁发现叔本华,35岁发现司汤达,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真是相识恨晚;陀思托耶夫斯基是唯一能够使他学到东西的人,与他的结识是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成就。卡夫卡说:现在我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读到了那处与我的不幸存在如此相象的地方。索洛维约夫、舍斯托夫、别尔嘉耶夫,按照美国学者白瑞德的说法,也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子弟。对于生命存在的困惑则是维系着他们的共同的东西。别尔嘉耶夫自己也评价说,没有一个人在基督教的写作上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为深刻。
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陀思托耶夫斯基与“原始问题”最近,而且思考得也最为深入。他说“上帝的问题折磨了我整整一生。”而且,他甚至表示:如果基督与真理不在一起,那么我宁肯与基督而不是真理在一起。而在少年时给哥哥的信中他也说:不知道自己“忧伤的思想何时才能平息”。在《醉与罚》的草稿中,他干脆袒露胸迹说:“在这部小说中。要重新挖掘所有的思想。”当然,陀思托耶夫斯基的小说不是美学著作,但是,它实在比许多的美学著作都要精彩。陀思托耶夫斯基的小说不是哲学著作,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他的思考成为哲学。白瑞德评价云:“俄国作家最了不起的,是他们直接把握了生命。”“俄国小说在骨子里完全是形而上的,是哲学的。” 这,当然首先就是指的陀思托耶夫斯基。事实上,他的小说中充满了刚刚诞生的思想、未完成的思想、充满潜力的思想、赤身裸体的思想。因此,要进入美学谱系,把握美学的精神资源、经典文本,从陀思托耶夫斯基开始,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与里尔克同时的旷世奇才卡夫卡说过:你在有生之年便已经死了,但倘若你有幸饮了里尔克这脉清泉,便能够死而复生。这,也是我们对于美学谱系为我们提供的充盈着无限思想活力的评价。“这脉清泉”倾尽生命孕育的是一个伟大的思想,我们应该成为这一伟大的思想的心灵之子、精神后裔。这是我们的唯一选择,也是我们的美学契机。
我在国内一些大学或“城市大讲堂”讲座的时候,曾经为热型的听众开列过一个<最低中国文学经典书目>和<最低西方文学经典书目>。其实,这也是一个<最低中国美学经典书目>和<最低西方美学经典书目>,因此,我也不揣简陋,把它们开列在这里:
最低中国文学经典书目
1《庄子》
2古诗十九首
3陶渊明的诗文
4《世说新语》
5杜甫的诗歌
6李煜的诗词
7苏轼的诗文
8《金瓶梅》
9《红楼梦》
10鲁迅的作品
11张爱玲的小说
12沈从文的作品
最低西方文学经典书目:
1《圣经》(《传道书》、《约伯记》、《雅歌》、《路加福音》)
2《荷马史诗》
3但丁的《神曲》
4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
5歌德的《浮士德》
6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
7托尔斯泰的小说
8卡夫卡的小说
9荷尔德林的诗歌
10里尔克的诗歌
11艾略特的诗歌
12安徒生的童话
学习美学,通过文学的方式,其实真的是一大捷径。何况,古今中外的大文学家也是在比古今中外的大美学家要更为“美学”,也距离美学殿堂更近。因此,真正想学习美学的人,不妨就从这个最低的书目开始。
当然,如果要深入地了解美学,这个书目是远远不够的。 好在,我还为我的博士与硕士研究生开列过一个详尽的美学阅读书目,这个美学阅读书目也基本上把我心目中的美学谱系中所涵盖的美学资源,经典文本都囊括无余了。不过,限于篇幅,我就不在这里开列了。我把这个美学阅读书目作为本书的附录,放在了书后,有兴趣者,可以参看。
美学就是生命美学,生命美学也就是美学
还回到我一开始就提到的“人人不以美学为荣”与“爱美学之心,人皆无之”,试想,如果我们从前面的两个层次、四个方面去研究美学、学习美学,那么,还会“人人不以美学为荣”与“爱美学之心,人皆无之”吗?我认为,是不会了。
而我的美学讨论,就正是这样的一个快乐的开始。
在这次的讨论中,我准备讲四讲,其中第一和第二讲主要讨论的是:“人为什么需要审美活动?”第三、第四讲主要讨论的是: “审美活动为什么能够满足人?”熟悉我的人应该知道,这是我一贯的思路。从1991年出版《生命美学》、1997年出版《诗与思的对话》,再到2001年出版《生命美学论稿》,最后到2009年《我爱故我在——生命美学的视界》与读者见面,我始终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和讨论问题的。因为,在我看来,其实,全部的美学,从根本上说,也无非就是对于这两个问题的回答。
同时,在这次的四讲里,我依次推出了四个概念:“未特定性”—“无限性”—“超越性”—“境界性”。这也是从1991年出版《生命美学》、1997年出版《诗与思的对话》、2009年出版《我爱故我在——生命美学的视界》以来,就一直在讨论的概念。在我看来,审美活动就是以“超越性”和“境界性”来满足人类的“未特定性”和“无限性”的特定需要的一种生命活动。因此,搞清楚了这四个概念,其实也就从根本上搞清楚了审美活动。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很多人都已经知道,我主张的美学是生命美学,也已经知道,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美学界就存在着实践美学与生命美学的激烈争论。
那么,如何区别实践美学与生命美学呢?
以下,是我给出的最为简单的答案:
实践美学——就是从人类实践活动的角度去研究美学,它从“人如何产生”(实践活动如何产生)看“审美如何产生”,研究的是审美活动的“起源”(知识),是对于审美活动如何产生(人为什么能审美)、“美如何产生”(客体为什么会成为美的)、“美感如何产生”(主体为什么会有美感)以及“实践活动与审美活动的同一性”(人类的有限性、现实性)的研究。
生命美学——就是从人类生命活动的角度去研究美学,它从“人之为人”看“人为什么需要审美活动”和“审美活动为什么能满足人”,研究的是审美活动的“根源”(意义),是对于“审美活动如何可能”(审美活动为什么为人类所必需)、“美如何可能”(美如何为人类所必需)、美感如何可能(美感如何为人类所必需)以及“实践活动与审美活动的差异性”(人类的无限性、超越性)的研究。
而且,如果还需要多说一句的话,那么我要说,美学就是生命美学,生命美学也就是美学。因为,美学之为美学,研究的无非就是生命超越的问题。具体来说,美学研究的是进入审美关系的人类生命活动的意义与价值,而进入审美关系的人类生命活动的意义与价值在人类生命活动中的意义与价值意义无疑最为普遍,也最为根本。因此,进入审美关系的人类生命活动的意义与价值,应该是美学研究中的一条闪闪发光的不朽命脉。也因此,美学被称之生命美学与生命美学被称为美学,完全是一而二和二而一的事情。
庐山烟雨浙江潮
到这里,应该已经不难意识到,我的导论已经接近尾声了。
那么,我最后要说的是什么呢?
我想说——
学习美学,最为重要的不是去学习什么理论,而是去学习一种生活方式。各位检测自己最后是否学到了东西的方法很简单,你过去看待世界的眼光是黑白两色的,而学习美学之后你看待世界的眼光如果开始变成了彩色的,那,就是你学有所成的标志。
同样,如果学习了美学之后你看待世界的眼光更聪明,也更明白,那更是你学有所成的标志。
人生活在世界里,也生活在美学里。你生活在世界里,你的父母、你的老师都在教你怎么去认识这个世界,但是你往往会忽视的是,你还生活在美学里。什么叫生活在美学里呢?那就因为你还生活在一种关于人生的假设里,你还生活在一种关于人生的赌博里和猜想里。而且,你哪怕不猜想,你不赌博,你不假设,那你也还是要被动地猜想、赌博、假设,根本不猜想、不赌博、不假设?除非你根本就不是人。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寻觅一种最美好的、最美丽的、最快乐的同时也最聪明的、最智慧的赌博、猜想和假设呢?
这就是我们必须生活在美学里的全部道理。
我们别无选择。
当然,美学也没有为你的人生增加什么。金银财宝、美女香车,美学都无法给你。苏东坡是真正懂得美学的人,他有一首诗歌说到:
庐山烟雨浙江潮,
未到千般恨不消。
及至归来无一事,
庐山烟雨浙江潮。
请注意,这里的“庐山烟雨浙江潮”固然没有变化,可是,看待“庐山烟雨浙江潮”的眼光却已经全然不同了啊。
禅宗有两句话也说得非常精彩:一句是说领悟了人生的真谛以后的感觉是什么呢? “如人骑牛至家”,很平常吧?但是也你很不平常啊。你平时也骑着牛回家,今天跟我学了美学之后还是骑着牛回家。两者真的完全相同吗?还有一句是说,“后山几片好田地,几度卖来还自买”。后山那片良田本来就是你的,结果你却不知道它的宝贵价值,你把它卖了,后来,在学习了美学之后,你才幡然醒悟,于是,你又把它买回来了。当然,买回来了也就是买回来了,如此而已,但是,一切都没有根本的不同吗?如果没有不同,那你过去为什么要“卖”,而现在为什么却要“买”呢?
看来,一切都已经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