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在20世纪初叶,贝尔在他的美学名著《艺术》的开篇伊始,就曾感叹:"在我所熟知的学科中,还没有一门学科的论述像美学这样,如此难于被阐释得恰如其分。" 令人遗憾的是,迄至20世纪末,当为本书写下第一行文字的时候,我所不得不重复的,竟然仍旧是这一"感叹"!'
在古代,美学家经常说:"美是难的!"到了近代,美学家又经常说:"美感是难的!"而在当代,美学家才开始大彻大悟:这一切,实在都是因为"美学是难的!"我们考察过"美之为美"、"美感之为美感"……然而却从未考察过"美学之为美学"。因此,我们就根本无法说清楚"美之为美"、"美感之为美感"……也因此,要说清楚"美之为美"、"美感之为美感"……首先就要说清楚"美学之为美学"。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美学之为美学",偏偏又总是"如此难于被阐释得恰如其分"。
在这里,存在着一个引人瞩目的美学误区。这就是:把"美学之为美学"首先理解为对于"美学是什么"的追问,而不是首先理解为对于"美学何为"的追问。"美学是什么",是一种知识型的追问方式。按照维特根斯坦的提示,知识型的追问方式来源于一种日常语言的知识型追问:"这是什么(Was ist das)?"在这里,起决定作用的是一种认识关系。而被追问的对象则必然以实体的、本质的、认识的,与追问者毫不相关的面目出现。"美学是什么"的追问也如此。作为一种知识型的追问方式,在其中起决定作用的仍旧是一种认识关系。它关注的是已经作为对象存在的"美学",而并非与追问者息息相关的"美学"。美学一旦以认识论的名义出现,对于"美是什么"、"美感是什么"……的追间,就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在我看来,"美学之为美学"所以"如此难于被阐释得恰如其分",以至于"美之为美"、"美感之为美感"所以"如此难于被阐释得恰如其分",无疑就是在此基础上出现的。
"美学之为美学"首先必须被理解为对于"美学何为"的追问。这意味着一种本体论型的追问。在其中,起决定作用的不再是一种认识关系,而是一种意义关系。追问者所关注的是美学的意义。以海德格尔为例,他就曾明确地指出在追问"哲学之为哲学"时,至关重要的不应该是"什么是哲学"(Was ist Philosophie?),而应该是"什么是哲学的意义(Was ist die Bedeutung Philosophie?)",也就是说,只有首先理解了哲学与人类之间的意义关系,然后才有可能理解"哲学是什么"。美学也如此。当我们在追问"美学之为美学"之时,首先要追问的应该是,也只能是"人类为什么需要美学"即"美学何为"。只有首先理解了美学与人类之间的意义关系,对于"美学是什么"的追问才是可能的。
二
那么,"美学何为"?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从"哲学何为"谈起。因为美学派生于哲学,不了解"哲学何为"就不可能了解"美学何为"。所谓哲学,哲学家们说法各异。但无论如何,哲学总是与人类对于自身的根本困境、对于生存意义的深刻思考密切相关。换言之,哲学总是与人类对于智慧的爱密切相关。稍稍熟知人类哲学思想历程者就不会不知道,早在人类开始自己的哲学思考之初,苏格拉底就提出哲学并非智慧之学而是爱智慧之学,并且把哲学家称之为区别于"智者"的"爱智者",称之为人类智慧的自由反讽人或语难者。在此之后,尽管从柏拉图开始西方哲学走了一段弯路,然而哲学作为爱智慧之学却已经成为人类对于"哲学之为哲学"的追间的最为深刻的提示。在这里,所谓智慧,可以理解为思维,而爱智慧则是对于思维的反思。就此而言,哲学虽然是一个形形色色的存在,然而作为智慧的追询者而并非拥有者,却是所有的哲学的一个共同之处。哲学不是求器之学,而是悟道之学。哲学并非为无所不能的智慧的化身,而是始终如一的爱智慧的化身。爱智慧,是所有的哲学的共同家园。而在人类社会中,只要有对于智慧的爱,就不可能没有哲学。对于智慧的爱心永存,哲学就永存。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雅斯贝尔斯宣称:"哲学的真谛是寻求真理,而不是占有真理……哲学就是在路途中","哲学不是给予,它只能唤醒, 当诺瓦利斯感叹说: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应该承认,他们就真正地洞察了哲学之为哲学。
而哲学之所以要"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之所以要"寻求"、"唤醒"和"在路上",无疑出之于人类的一种"形而上学欲望"。这是一种"导致产生世界意义和人类存在意义问题(现在这些问题或者是被明白地提出来,或者更经常的是作为一种伴随日常生活过程的负担而被感受到)的‘形而上学欲望’", 这显然是哲学之为哲学的最为深层的根源。哲学就是借助于这样一种强烈的“形而上学欲望”表明人类对于自身的存在根据即生存的意义的深切关注。“我们哲学家不像普通人可以自由地将灵魂与肉体分开,更不能自由地将灵魂与思想分开,我们不是思索的蛙,不是有着冷酷内脏的观察和记录的装置——我们必须不断从痛苦中分娩出来我们的思想,慈母般地给我们以我们拥有的一切,我们的血液、心灵、火焰、快乐、激情、痛苦、良心、命运和不幸。生命对于我们意味着,将我们的全部,连同我们遇到的一切,都不断地化为光明和烈火,我们全然不能是别种样子。" 试想,没有那个著名的"火之夜",怎么会有帕斯卡尔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哲学?没有那令人心碎的漂泊、流浪,又怎么会有尼采的惊世骇俗的哲学,谢林称自己的哲学是一篇精神还乡记、一篇《精神漂泊归记》,实际上,所有的哲学莫不如是。
而较之哲学,应该说,美学同样如是。纵观古今,不难看到,尽管美学的存在类型可以五花八门,然而就其共同之处而言,却又是完全一致的。这就是:真正的美学应该是也必然是生命的宣言、生命的自白,应该是也必然是人类精神家园的守望者。清醒地守望着世界,是美学永恒的圣职。而且,由于美学是对于人类理想的生存状态一一审美活动的反思,由于美学较之哲学要更为贴近思着的诗和诗化的思,因此,它也就更是永远"在路上"、永远"到处去寻找家园",就更总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
这使人联想到:与哲学相类似,美学之为美学无疑仍旧与人类的那种"形而上学欲望"密切相关。而且,由于哲学的"形而上学欲望",面对的是作为"思"与"诗"相统一的生命智慧,美学的"形而上学欲望"面对的却只是以"诗"为主的审美智慧,因此就更加与人类自身的存在根据即生存的意义密切相关。卡西尔在揭示儿童最初的对于范畴的使用时说过:"一个儿童有意识地使用的最初一些名称,可以比之为盲人借以探路的拐杖。而语言作为一个整体,则成为走向一个新世界的通道。 "波普尔也发现:生命就是发现新的事实、新的可能性。美学作为人类生命的诗化阐释,正是对于人类生命存在的不断发现新的事实、新的可能性的根本需要的满足,也正是人类生存"借以探路的拐杖"和"走向一个新世界的通道"。这样,我们才有可能理解:为什么美学之为美学的最高境界竟然不在于追问的完美,而只在于完美的追问,为什么美学的追问所要呈现给我们的,与其说是那些强迫我们信奉的结论,而毋宁说是那顽强的追问本身。原来,美学之为美学,原来也并非求器之术,而是悟道之学。在此意义上,联想到黑格尔所强调的:"哲学的工作实在是一种连续不断的觉醒" 我们又应该说,何止是哲学,美学的工作难道不也"实在是一种连续不断的觉醒”?
同时,我们也才有可能理解:为什么美学会与人类生存俱来,会使得那么多的人竟为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施莱格尔说得何其机智:"对于我们喜欢的,我们具备天才”。 那么,对于既古老而又年轻的美学来说,它之所以能够如生活之树一样历千年百代而不衰,或者说,在美学的研究中我们之所以"具备天才",是否可以说,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是人类的一种最为根本的爱智慧的需要,就是因为"我们喜欢"?!
具体来说,美学之所以能够满足人类的那种"形而上学欲,所以令"我们喜欢",其中的关键,在于它独特的学科形态,这就是:它所对面的不是答案,而是问题。
所谓问题,是知识的结束,同时又是智慧的开始。因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是“爱美学之心却不必人皆有之"。人们往往把“爱美之心”与“爱美学之心"不假思索地等同起来,却从未意识到,这正是美学悲剧的开始。人们没有学习过美学,无疑这并不影响他们进行审美判断,然而却不可能进行美学思考(犹如眼睛可以看到一切,却看不到眼睛本身)。因为只有当一个人不再简单地从前提出发去进行审美活动,而是反过来对这一前提加以思考并且提出自己的美学问题之时,不再简单地满足于弄清楚"审美活动是什么"而是要进而弄清楚"审美活动的观念如何可能"之时,才是美学思考的开始。而美学,正是这一思考的理论表达。正是在这一思考中,美学才形成了自己的特殊问题、特殊性质、特殊价值。
在此意义上,不难看出,美学的问题无疑来自对于观念的考察。美学问题的求解,必须借助于特定的观念,而要证明这些特定的观念有效,就要给出这些特定的观念之所以可能的理由。这是一项真正具有美学意义的工作,也是一项真正困难的工作。美学家与非美学家的区别就在于此。因此,相对实在的世界,美学更关心观念的世界,相对实在的美、美感、审美活动,美学更关心观念中的美、美感、审美活动。美学不是起源于对于世界的惊奇,而是起源于为什么会对世界惊奇。美学不能使我们多知,却能使我们多思,不能告诉我们世界是什么样的,但是能告诉我们应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世界。正是观念的考察,规范着美学家去怎样想和不去怎样想、去怎样做和不去怎样做。它是美学家在思考美学问题时的根据,也是美学家在思考美学问题时的限度,换言之,既是规定,也是否定,在美学思考中起着双重作用,既是美学思考中的最为基本的预设前提,也是美学思考中所要凭借的最为基本的提问方式。而这就意味着,美学家应该关心那些能够被称之为美学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只是被声称为美学的东西,应该关心怎样去正确地说一句话而不仅仅是怎样说十句正确的话,因为好的美学与坏的美学之间的区别恰恰在于能否正确地说话,美学与非美学之间、美学与伪美学之间的区别恰恰也在于能否正确地说话。
就美学与非美学之间的区别而言,可以文艺学与美学之间的差异为例加以讨论。文艺学体现了文艺的思维方法和文艺的概念系统的形成、扩大、深化、更新、革命的过程。在此过程中编制的范畴之网,构成了越来越深刻系统的文艺图景,探求着对象的规律、根据、本质,并形成解释对象的概念、命题、原理,所要回答的问题,包括作为"是什么"的知识和作为"怎么办"的规范,在这里,美和美感之类的问题被作为已知前提,是把已知判断承诺或者设定为前提,或者对于前提存而不论或置之不理,在此意义上,文艺学是构造性的(推导性的),是为基本观念所规定而有限地运用于某个领域。然而在人类历史上,各种已知判断的前提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历史地变化着,不是凝固的东西,而是发展着的东西,因此,我们不能不经常回过头来反省,为什么以此已知判断作为前提?为什么以彼已知判断作为前提?对此,文艺学不予讨论。或者说,文艺学正是建立在对于已知判断的必不可少的批判的"遗忘"之上,它往往是对于已知判断加以非批判地承认,并且进而由此出发去考察艺术审美活动中如何运用这一前提,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文艺学是以不考虑前提作为自己的前提,以认可某种观念、某种已知判断并以之为预设前提作为自己的前提,"已经存在着如此这般的条件,那么就这一条件而言,文艺学的某一命题是否可行?"这就是文艺学。
美学研究自然不能够如此。就美学而言,这里的"遗忘",正是文艺学与美学发生联系的真正前提。因为所谓"遗忘",正是指"缺乏批判意识"。美学不是文艺学的扩大,即美学不等于把艺术的结论提升为普遍性的结论;美学也不是文艺学的转换,即把艺术范畴转化为美学范畴;美学是文艺学的超越。它把文艺学当做前提从而不予考察的对象当做自己的考察对象,以新的视角、新的方法、新的理论转向对于见惯不惊的文艺前提的考察,转向美学的考察。假如说文艺学形成于常识批判,文艺学的美学思考则表现为文艺学的自我批判,它从世界观角度提出:在文艺学中为什么蕴含着如此这般的概念框架、解释系统、研究方法、价值观念、审美意识?它从何种角度推进了人类对于艺术的理解?它从何种角度改变了人类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可见,文艺学的美学思考是一种艺术哲学的或者美学的思考,这是一种追求智慧的行为,是创造性的,并因此而与追求知识的文艺学存在着根本区别。相对于文艺学,美学应该是反思性的。在美学中,我们关于文艺的美学属性的理解必须被看作是悬而未决的、值得怀疑的,而不是理所当然的。否则美学就成为盲目构造各种其实十分荒谬的知识而又毫无智慧可言的学科。因此,美学是把如此这般的理所当然的被当做前提条件的观念作为追问对象,"假如某一如此这般的前提是有效的,那么它至少需要满足什么样的条件?""我们假定某一如此这般的前提是有效的,然而它是否可能?"这就是美学。由此可见,美学与非美学(例如文艺学)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差异。
就美学与伪美学之间的差异而言,可以西方传统美学的失误为例加以讨论。"美是什么?“美感是什么?”这几乎可以说已经被美学界视为一种理所当然的美学问题。然而事实上这类追问已经只具备历史的意义,而不再具备理论意义了。因此,在此意义上,我们只能称之为一种伪美学的追问。原因在于,"是什么"的追问意味着事实上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什么",而去看美、美感是其中的哪一个"什么",这是一个知识论的角度,而不是智慧的角度,是把美和美感当做一个既定的东西,似乎关键在于说出它是什么就可以了,但是却经常遗忘了一个更为根本的关键:这是永远也说不出的。不难看到,这里的"遗忘"正是指的前提批判意识的缺乏。由此,我们应该看到:事实上美学的研究对象就其本质而言是一个未完成的东西,在研究过程中,不可能描述出它的"是什么",而只能讨论它的"为什么"与"怎么样"。也因此,美学工作的本身就不能等同于某种信仰。你当然可以信仰某种东西,但是那已经不是美学活动了。"相信"正是美学思想的停止。美学恰恰是在知识和意义都显得十分清楚的地方才开始追问的,只有当那些最明显的而且是人类不得不关注的事情竟然在观念上处于十分可疑的时刻,美学才投入工作,否则就会面临着无聊对话的危险。美学要解决的是困惑的消解而不是知识的积累。在此意义上,知识之路的追求无疑妨碍着美学的正常发展。
三
进而言之,关于美和美感的本质的探讨并非一件可以毕其功于一役的事情。原因在于:我们在研究美、美感时经常遗忘它是蕴含着种种问题框架的。就研究对象而言,我们往往以为是以非中介的直接的方式去把握世界,但实际上我们只是通过语言来认识世界,世界是透过语言传递给我们的,例如,“美”对于中外美学家来说就是包含在不同前结构中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美"是没有的。我们以为是认识了"美",实际却只是认识了"美"的语言层面。何况,作为一种理论话语,关于美和美感的种种看法,事实上都只是一种话语权力,它们的合法性并非由对象的属性所决定,而是由不同的理论框架所决定。联想到西方把哥伦布到达千年前就已存在的美洲说成是"发现",以及中国的中医对于至今也没能在解剖学上找到根据的"经络"的界定,这个问题当不难理解。还以"美"为例,在西方,美与生活是对立的,这显然与西方的万物本源为"理式"而美只是摹本的摹本的理论框架相关。在中国,美与生活是同一的,这也显然与中国的"一月能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的理论框架相关。再就研究主体而言,应该说前结构、先入之见也是存在的。需要强调的是,在这里,所谓前结构不同于所谓社会性。社会性是外在的,它会影响研究主体,然而不是普遍必然的,前结构对于研究主体的影响则是普遍必然的。其次,社会性是易于改变的,然而前结构却因为是从儿童时起就接受了的,因而很难改变。最后,更为重要的是,社会性是在意识层面发生作用,而前结构却是在无意识层面发生作用。这样,任何一个美学家都不再是一个美学处女,任何一种美学"理论"与"偏见"事实上也都是等值的。因此,任何一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唯我独尊",任何一种对他人研究的"指手划脚",都是愚蠢的。由此看来,在美学研究中只是关心研究主体是如何认识对象是不行的,更为重要的是要关心它是怎样在前结构的影响下产生的。其中,有"阐释"的问题、"偏见"的问题、"误读"的问题、"视界融合"的问题,也有话语权力中的"强势话语"与"弱势话语"的问题。就后者而论,我们目前在美学原理中对于美、美感的界定虽然形形色色,但是就其"前结构"而言却都是出于作为"强势话语"的西方传统美学,至于中国美学以及西方当代美学,则通通作为"弱势话语"而被排斥、压抑到了边缘。
这样看来,美学要研究的与其说是"美是什么"、"美感是什么",毋宁说是美学家讨论美学的前提"是什么",因此重要的是"美何为"、"美感何为",即转而去考察美、美感所蕴含的种种问题框架。对于美学理论的研究对象,美学关心的不是"美和美感是如此这般地存在着",而是"作为一个断言,‘如此这般’是一个有意义的观念吗?"而对美学史的研究对象,美学的追问方式不是"它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而是"这个问题它为什么这样断言,它的特定根据是什么?"总之是要凸现其中的内在矛盾,以新的视角、新的方法去深化讨论。遗憾的是,我们有不少美学家往往背靠传统美学提问方式的大树,在"学术规范"的借口下把传统美学为保护自己的存在而炮制的正面启示法(以应遵循的提问方式的形式出现)和盘接受,在"离经叛道"的借口下同样把传统美学为保护自己而炮制的反面启示法(以应避免的提问方式的形式出现)全盘拒绝。这些美学家提不出自己的问题,也不懂得如何智慧地提出问题与思考问题,而是简单地活在前人的智慧之中,重复着前人的提问方式,结果把前人的智慧变成了白开水,也把别人的提问方式变成了自己的枷锁。美学应该产生于一种深刻的反省中,然而美学假如自以为知道一切秘密,却提不出任何问题,甚至认为不存在问题而只有答案,就实在是浅薄、愚蠢之极了。
因此,任何一种美学的完成都与一定的美学问题密切相关,而且与一定的预设前提密切相关。与此相应,任何一种美学的建构同样也与对于一定美学问题的批判密切相关,而且也与对于一定美学问题的预设前提的批判密切相关。在这里,所谓"批判",不是针对前此的美学考察的对象,而是针对前此的美学考察的根据、标准、尺度,即预设前提。 在谈到哲学的问题时,恩格斯说得十分清楚,他指出:"我们的主观的思维和客观的世界服从于同样的规律,因而两者在自己的结果中不能互相矛盾,而必须彼此一致,这个事实绝对地统治着我们的整个理论思维。它是我们的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 这里的"我们的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就是哲学研究所要面对的哲学问题和哲学批判所要面对的预设前提。而在哲学史中我们可以看到,真正的哲学家所提出的哲学问题总是与此密切相关。他们总是越来越深刻地追问着这"前提",质疑着这"前提",以求在更为深刻的层面把握这前提,从而不断地更新人类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审美意识,进而去更好地阐释自然、社会、艺术一一尽管角度、层面各有不同。 在这方面,哲学家为我们提供的启示是颇为值得注意的。例如,在人们还只能把普遍性表现在特殊形态里时,苏格拉底首先做到把普遍性自身作为对象予以考察,以概念为内容给美下定义。他的哲学就是以理论形式表现了他的这一思维方式。黑格尔指出:"这样作,是为了唤醒人们的思想,在人们的信心动摇之后,他就引导人们去怀疑他们的前提,而他们也就被推动自己去寻求肯定的答案。" 再如,康德通过探讨数学真理何以可能以批判科学的前提,费希特、谢林通过对于同一律和判断形式的剖析以探讨批判形式逻辑的前提,至于康德的三大批判,则正是对于哲学前提的批判。毫无疑问,美学研究所要面对的问题和美学批判所要面对的预设前提,也是如此。在此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不无强调地说,对于一定美学问题的预设前提的批判,完全可以被认作美学之所以存在的重大意义之所在,或者说,是美学的神圣天命之所在。
进而言之,美学所要面对的问题又毕竟是历史性的。一方面它固然要对前此的美学前提加以批判、辨析、扬弃,然而一旦达到目的,又往往会转化为"已知的判断"、"确定的标准"。因此,对于同一个人来说,某种前提或许会是"已知的判断"、"确定的标准",然而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某种前提就只能是"或然的判断"、"可供选择的标准",换言之,美学的问题,从特定历史过程来看,有其绝对性;从人类历史过程来看,却只有相对性。美学前提的历史进步性蕴含在历史局限性之中。而美学研究的永恒性,就在于它永远以承诺前提的或然性和可选择性为前提。因此,美学的考察才会成为一种无穷无尽的追问,才会具有一种历史性、开放性,才会表现为美学的前提批判的不断深化。市美学的进步,就表现在使得美学的前提的规定性日益从虚无走向丰富。
遗憾的是,在美学研究中人们往往忽视了这一点。例如,目前有人以对于新思潮、新术语的时髦追逐作为自己的美学研究,以为这就是新问题。就"追逐"而言,不可谓不"勤奋",然而实际上展现的却是智慧的无能和对于真正的美学问题的逃避。就以对于西方当代美学提出的语言的转向或文化的转向为例。我们知道,古代美学是从物理、自然的角度考察美之为美,而近代美学则是对于古代美学的既定前提的考察,在它看来,要考察美是什么,就要先考察审"美"活动的前提——审美主体是什么,它意味着从意识、精神的角度去反省传统美学的前提,意味着在没有进行认识论的考察之前任何本体论的承诺都是无效的。而当代美学则是对于近代美学的既定前提的考察,在它看来,要考察审美主体是什么,先要考察审美主体的中介一一语言或文化是什么,它意味着从语言、文化去反省近代美学的前提,意味着在没有进行语言论、文化论的考察之前任何认识论、本体论的承诺都是无效的。不难看出,这一反省是极为深刻的,因为在没有考察人类语言、文化之前就断言美感、美是什么,是错误的。换言之,在没有进行语言或者文化考察之前的审美认识论与审美本体论的考察是无效的。人类必须而且也只能在语言和文化中去进行审美活动,从表面上看,美确实是在人类之外(不依赖人类意识而存在),但就其实质而言,美又在语言之中(只能通过语言来表达)。显然,这一考察突出了审美主体的中介,从而更丰富地揭示了世界。然而另一方面,当代美学又只是把对于近代美学的前提的批判集中在命题、语言、理解、存在……之类个别环节的绝对性的批判上,例如,分析美学通过对于传统美学的"命题"的可能性的剖析,拒绝传统美学的前提,语言美学通过对于"语言"的表达思想的可能性的剖析,来拒绝传统美学的前提,解释学美学通过对于“理解”的可能性的剖析,来拒绝传统美学的前提,存在美学通过对于"存在"的可能性的剖析,来拒绝传统美学的前提。然而语言、文化固然是美学的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但却不是唯一的问题。一味夸大语言、文化问题的重要性,误以为只要研究语言、文化,就可以最终揭开审美活动的秘密,无疑是对于在其背后隐含着的更为深刻的前提的漠视。中国当代美学应该为自己去寻找更为深刻的前提,至于语言、文化问题,则只能是更为深刻的前提中的一个环节,尽管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因此,把语言、文化当做一个既定的东西,似乎只要说出它是什么就可以使得美学研究万事大吉,显然是错误的。因为它忘记了这里的语言、文化同样是蕴含着种种问题框架的。不难看出,这里的"忘记"同样指的是前提批判意识的缺乏。当我们认为西方当代美学的提问方式是绝对可靠的同时,就已经默许了它的来路不明,也就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思维权利。这无疑会带来思想的轻松感和安全感。然而我们是否想过,我们如何可能毫无批判地享用他人的美学问题?又有什么必要放弃自己的美学思考的神圣权利?而这就意味着,在我们进入美学思考之前,首先要进行的,就是提出自己的美学问题、真正的美学问题。在我看来,这是美学之为美学的根本,也是美学家之为美学家的根本。放弃这一点,无异于放弃美学本身。
美学界的其他一些不良表现也是如此。例如,有人以"纯学术"自许,把对于某种学术性即所谓"知识增长"的强调作为美学研究本身,把美学转化为技术,把智慧转化为知识,甚至把美学理论研究转化为美学文献的整理。事实上,美学的进步不可能通过某种学术性即所谓"知识增长"来完成。况且,在这种看法的背后显然已经预设了对于美学的某种看法,即把美学当做一种知识论,当做一种实证的研究。因此在"纯学术"的背后,往往隐含着智慧的无能和对于真正的美学问题的回避,事实上连美学之堂也没有登上去,更不要说入室了。 还有人热衷研究所谓现实问题,热衷于为现实给出种种答案、结论,然而在任何时候我们都不应忘记,美学之为美学,就在于它只能提出问题,但却不可能给出答案。这一切一旦被颠倒过来,就必然导致美学的自杀。其结果,除了使得美学自取其辱,使得世人越发鄙视美学之外,只会展示自身智慧的无能和对于真正的美学问题的回避,因为他们从现成的美学问题开始,鹦鹉学舌地讨论了许多问题,但是却从未讨论过真正的美学问题。也有人干脆远离美学基本理论的研究,而去热衷于研究美学的应用,所谓"打通"、"渗透",这无疑是一种不正常的情况,是一种美学的浮躁。在我看来,把美学混同于哲学研究固然是自杀策略,是对于美学特殊性的忽视。但是把美学研究混同于艺术研究、文化研究、伦理研究、经济研究、社会研究、心理研究,更是自杀策略,同样是对于美学特殊性的忽视。其根源都是对于智慧的无能和真正的美学问题的逃避,都是幻想借助于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直接搬运到美学中来,以代替问题的解决。最后还有少部分人深知美学要面对真正的美学问题,但却无论如何也搞不清楚什么是真正的美学问题,于是就干脆宣判"美学死了"。然而,美学又如何会"死"呢?即便就这些美学家喋喋不休地对美学的终结的谈论而言,实际不也正是他们谈论美学的一种方式吗?这反而说明,美学大有希望,人类也仍旧需要美学。因此,在这"宣判"的背后,我看到的仍是智慧的无能和真正的美学问题的逃避。
由此我们看到,美学问题的历史性和美学研究的永恒性,意味着美学要满足人类的智慧要求,首先就要求它自己要有智慧。倘若美学自身缺乏智慧,它就不可能意识到自己的真实位置。而美学要有智慧,就一定要不断地提出只属于自己的美学问题。正如艾耶尔所指出的:"哲学的进步不在于任何古老问题的消失,也不在于那些有冲突的派别中一方或另一方的优势增长,而是在于提出各种问题的方式的变化,以及对解决问题的特点不断增长的一致性程度。" 不言而喻,美学的活力和魅力,就在于它能够不断地提出只属于自己的美学问题,不断地提供像长青的生活之树一样的智慧((而不是灰色的理论),从而把人类的美学思考不断推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