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娼妓取缔以来,卖笑就成了文人的专利。这世界把一切都变成了商品,包括面子、尊严、学问、良知和同情心,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只是有一点得提请文人注意,就是他们应该感谢造物主,不光感谢,逢年过节送一点回扣也不算什么。因为据亚里士多德说,人是唯一会笑的动物。虽然我们在诗词中也听说了“猿啼似笑”、“马嘶如笑”的句子,但“似”终究是“似”,还不是“是”。所以,我们只在人类中听说有女秘、有公关小姐、有裸体舞女,猴子中肯定没有三陪女郎,马驹子也不会利用桑拿浴从事色情服务的。这固然与前者脸太红、后者脸太长有关,但不会笑恐怕是它们致命的弱点。
文人则不然。他们不但会笑,而且会把笑写到书上去卖。这一点就是人类中那些卖笑高手也难以企及,因为她们的笑只是卖给少数人,比如李香君的笑卖给了侯方域,杜十娘的笑卖给了李甲,茶花女的笑卖给了阿尔芒,哪像文人的笑这么廉价,这么成批量地生产?惹得全社会的人成群结党、起早贪黑地跟着他们喷饭。更有一些专作笑料的报纸期刊,每月定时定量要人们“幽默”一回,这就更是加重了人们的负担。
有人说幽默是智慧的剩余。如果真是“剩余”,卖一点给人民也不为过。可是我们从他在笑声里羼水的情况来看,他自己的才智也不敷用,而之所以还要这么大公无私地咧开大嘴,只是为了用笑来证明他不乏幽默而已。我们知道,幽默能引人笑,反过来,笑也能证明人有幽默。所以,我们才能见到那么多的傻子站在路边憨笑,那么多的官僚立在上司旁边干笑,那么多的港台电视剧都在憋足了劲地皮笑肉不笑——当然,这时候的笑你千万别指望能获得什么“幽默感”。你只是想起了“马鸣萧萧”,想起魏文帝带领一班文士在王粲坟前学驴叫。
真的,我不相信中国人缺乏幽默,这不是幽默是什么?只不过有的幽默是我们跟着它笑,有的幽默是我们对着它笑。比如看《阿Q正传》,我们对着阿Q笑,跟着鲁迅幽默;看《红楼梦》,我们对着刘姥姥笑,跟着曹雪芹幽默;看狗熊算算术,我们觉得幽默的不是狗熊而是摊主;众多文人硬作出来的笑充其量也只是猴子耍把戏,我们感到幽默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报纸杂志的主编和书籍出版者。
也有人说幽默减少了人生的严肃性。可看了眼下文人的强颜欢笑,我不但没有感到生存的轻松和愉悦,反而感到了人生的危险和恐惧。你想有那么多皮面的笑容需要表现,有那么多过量的情意需要挤眉弄眼,有那么多的“心跳”需要玩来玩去,这人生还能轻松么?
我不相信,不相信幽默是做出来的,更不相信是几个瘫痪似的乏汉坐在桌前做出来的。正如真正的雄辩嘲笑雄辩,真正的哲学嘲笑哲学一样,真正的幽默也嘲笑幽默。它是反思维的。幽默一词的拉丁语义(humor)就是体液,就是脾气,就是变化不居。每月定期地叫人幽默或者写成书、编成小册子教人幽默,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幽默。
我理解的幽默不是龇牙咧嘴、不是歪戴帽子打口哨。它是悲剧性的。它是用悲剧的桅杆揭开人生的虚幕,把世相生活的所有苦难化成一阵笑烟给人们看的艺术。它不是葛优,不是陈佩斯,不是一切歪瓜裂枣和靠光脑壳子吃饭的人,而是鲁迅,是钱钟书,是卓别林,是马克•吐温,是所有那些通体都流布着悲哀、满身都浸透着眼泪的人。
写到这里,我往上一看,很是诧异。这悲剧的幽默不也是一种新的方法么?我不是说幽默是变化不居的么?难道我也入了卖笑者的行列了么?快!扯个淡,收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