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为朋友的关系,当场倾听王向荣演唱《走西口的人儿回来了》不下几十次,但今年国庆期间歌王又一次放歌荞麦园却使我感慨良多。
十月五日的晚上,荞麦园的老总薛莹巧女士让我请一些朋友到店里聚会。我给老王打了电话,他兴冲冲地来了,穿一身对襟红色唐装,留着我戏称为“敌后武工队”的发型。朋友们长时间没有见面,又没有生人,谈得很开心。席终人散时,薛莹巧说:今天过节,王老师要给我们唱一曲?王说,这两天有点感冒,嗓子不好。大家鼓动说:没关系,又不是正式参赛,没人扣你的分。王就离席,右手拿着话筒,左手握着烟斗,唱了一曲《走西口的人儿回来了》。
这是一首流传在山西河曲与保德地区的山曲。上世纪八十年代由山西民歌王杨仲青老师唱红后才为普通听众熟知。因为唱腔舒缓、悠长,调子欢快中夹杂着忧伤,因而每逢聚会,老王便拿此曲支应。也许是那两天节日气氛的感应,老王那天从拿起话筒的那一刻起便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艺术状态。
他行腔运气的自然、轻巧,不露痕迹的吐字、换气,仿佛每一个音符都被一种来自久远的生活场景所吸纳。这个场景里有乡愁和悲叹,有迷惘和期盼,但毕竟是回来了,驴驮马载地回来了。大青山、乌拉山仿佛是沿途小站,一闪而过,地上铺满了春天,抒情主人公饮马加料,扬鞭紧赶,为的是赶紧看一眼魂牵梦绕的陕北。
说不上是凯旋,因为生活里从来没有永远的凯旋者,英雄陕北不计较他儿女褡裢中的收获重量,它只想问一句飘零在外的游子受没受人家的气?歇一歇,妈就为你做饭去;歇一歇,妹子就给你换洗征衣。脱下积尘的客袍,换上家常的衣衫,今夜,我要在故乡的土炕上无梦而眠。
因而,这歌是有快乐的,但这种快乐是被苦难放逐的庆幸与偷欢;这歌又是有痛楚的,但毕竟夹杂着如释重负的愉悦感。它不同于前代走西口人大海一样的浓重哀愁,也不同于当代年轻人演唱走西口的轻松佻达——仿佛西口是一个旅游度假村。
王向荣在把握这种分寸时显示出的非凡技巧简直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他嗓音不高,但几乎每一个字都饱含着生活和历史的沧海桑田,每一个音符都跳动着草根阶层滚爬在血水和汗水里的无言叹息。他轻松自如,仿佛随便咳唾出的“嗨、嗨”,都像是从渊默的生活里迸出来的一个故事。
一曲终了,四座无言,有女隅泣。座中泣下谁最多?西安美术学院教授、考古学家周晓陆先生为之动容,夜不能寐,中夜挥毫,赋诗一首。其词曰:
(自秦岭归,与王向荣宴并歌,和笑冬先生)
人归蓝关后,心驻秦岭秋。
荞麦解俗恹,曲与山竞秀。
大雅大俗往,小模小样丢。
天籁情瀑至,羊鞭滚石走。
暂收惊寂寂,胸胆敞幽幽。
有声龙涎露,无形凤尾修。
莫夸笔墨深,腐儒难入牖。
酒去暗思忖,歌香天地留。
我没有哭,也没有写诗,但那一天我想得很多。囿于人性的局限,我们往往对古代的或国外的大师认识得较为清楚,而且年代愈是久远,距离我们愈是遥不可及,我们愈是懂得他的价值;而对身边的、同时代的大师,反倒因为见多不怪、习以为常而缺乏应有的了解和尊重。
因为身边的、同时代的人,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他凡俗的一面,而对他天才的、超常的一面往往视而不见。贺拉斯说得好,“荷马再怎么能干也得睡觉”。早先读过一个故事:说拿破仑在澡堂洗澡,让他的仆人给他量身高,仆人却发现他在踮脚尖,就怪他,又在耍花招!拿破仑诡谲地一笑,说,可不敢让传记作者知道。这就是说,仆人眼里无英雄。
关于王向荣,对他的苦难经历,他超常的感悟能力和任诞自然的艺术家气质则所知甚少。很多朋友——包括我自己——也因为经常性地见面、玩闹,以为歌王唱得好天经地义,而且这种弥漫着生活况味的歌声会永远持续下去,而从没有考虑,再美妙的音乐也会随风而逝,再有才能的艺术家如果不经保护和挖掘也会自生自灭。一个大师是不是一定要等到他死了,他的利益随着他肉身的消灭不再和我们发生任何关系,我们才会隆重地纪念他?
一个时代的天才或杰出人物之所以伟大或杰出,并不是因为他身上没有庸俗,而是最大限度地摆脱了庸俗。王向荣当然也不例外,他有庸俗的一面,但恰好就是在他不庸俗的地方我们达不到。鲁迅在讽刺这类求全责备的议论时说:“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如果只取他末一点,画起像来,挂在妓院里,尊为性交大师,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然而,岂不冤哉!”
我相信用不了多少年,人们会愈来愈清晰地认识到他的价值,并会因我们有近距离聆听的机会而深感羡慕。后世的人们会指着一张拢羊肚子手巾、穿中式对襟褂的人物照片时说,这个人少年不幸,中年多难,可他晚年的演唱技艺纯熟,臻于化境,可当时的人们并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