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记者面对社会不公仗义执言是值得肯定的,但所使用的批评标尺往往令人生疑。比如,一个乡长因为收粮打了村长或农民,他就说:"一个小小的乡长,竟敢如何如何"。我不是一个官本位主义者,我对时下的一些"骑着摩托扛着枪,村村都有丈母娘"的恶乡长也是深恶而痛绝的,但我每次从电视或报刊上听到这样的议论,总像吃饭时吃出了苍蝇一样恶心。
这种议论隐含着一个危险,那就是说,乡长打人不是因为他触犯了国法,而是因为他级别太低,如果他是一个"大大的"省长或部长,将人打伤仿佛就成了合理似的。但在我看来,乡长之所以错,是因他滥施权力,侵害了别人的人身权,与他的官位大小没有关系。
我发现,在这里,批评者与被批评者在对待生命的观念上,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在一个记者眼里,乡长是"小小的",而大小从来是相对的,乡长之所以敢肆无忌惮地打人,不就是在他眼里,村长是"小小的"么?依次类推,在一个村长眼里,农民是"小小的";在一个农民眼里,妇女是"小小的";在一个妇女眼里,孩子是"小小的"。
暴力、歧视、压迫就是这样产生的。它不认为人与人生来平等,相反,它认为人自出生的第一天起,就是有等级规定的。离开了对一个人的出身、性别、职业、官爵的考虑,它是没有办法认识这个人的。
但现在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了,那就是说,必须把"平等"作为一种原则强调下来。要让每一个人都知道,人的生命是从上天那儿得来的,它天然地拥有说话、定居、追求幸福和不受伤害的权利。细想一下,人类历史上有多少阴谋、杀戮和战争是由这"小小的"观念导源出来的?雅典法庭为什么要判无辜的苏格拉底死刑?因为他是一个"小小的""民办教师"竟然大张旗鼓地教育青年?犹太祭司为什么要将耶稣钉上十字架?大概在他们眼里,基督只是一个"小小的""赤脚医生";秦始皇为什么要焚书坑儒?大概在他看来,那四百六十个儒生不过是些"小小的"文人;元帝国为什么横冲直撞,吞灭了那么多的国家和土地?大概在铁木真看来,"小小的"宋或伊朗实在不算什么东西;希特勒为什么那么快地发动二战?大概在他看来,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奥地利这些国家实在太"小小",小到不配享国……
其实,不光是人类,如果我们将眼界放宽,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都可能由于这"小小的"观念在作祟。老虎吃人时,大概在想,小小的人,竟也配走?人伤兔子时,不总是说,小小的兔子,竟然跑得那么快?而兔子吃大白菜时,可能也满嘴生香地说,小小的大白菜,竟敢那么绿?于是相互残杀、陷害,土壤沙化、动物绝种,生态平衡遭到了严重破坏。
文章写到这里,抬起头来看电视。电视上说,美国的一个天文机构发现了一个比地球大得多的行星,上面有可能有"智能生命"。我听了不禁暗自庆幸。庆幸他们要么是没有发现地球;要么是发现了,但那上面的生命没有像我们一样,说,哼,小小的地球,竟也敢胡转!
——不然,我们可能早就完了,更遑论"小小的"我,以及这"小小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