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时期,她曾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一食品店操刀卖西瓜。其后跨过一两个与文字有些关联的小桥,就走入《读书》,终于投刀而改为拿笔;
1986年至1996年,她是《读书》编辑部一名出色的编辑;
1995年,她开始深入研究文物考古,对中国古代诗歌中的名物或物象考据精彩杰出,著有《诗经名物新证》、《诗经别裁》、《脂麻通鉴》等。
因为结了婚,就没有上成大学
伊浅心(以下简称“伊”):自从张中行先生的《负暄三话》写了一篇有关你的文字,大家就对你的职业变化,尤其是前后职业的反差很感兴趣。从卖西瓜、开货车到现在的书斋学者,这之中有时代的原因,而从你自己来讲还有什么原因呢?
赵丽雅(以下简称“赵”):其实我整个的变化原因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干一行,爱一行”。我是吃亏在“干一行,爱一行”,得好处也在“干一行爱一行”。我是70届的,那时我到北京房山县山区插队。插队的时候我就全心全意干农活,简直是在拼命。结果一年半我要被调回来的时候,我还到公社去要求,说我坚决不回去,一定要留在这儿。别人都觉得不能理解,就问我是不是嫌分配得不好。最后上面就对我说:你要服从组织分配,人家是闹着要回城呢。没办法我就回来了。
伊:回来后在什么单位,真的是开货车,卖西瓜吗?
赵:我回来在北京王府井果品店上班,的确开过货车,所以我常说自己是“大家都不开车的时候我开车,大家都开车了我又不开了。”那个时候我们那里来了一辆车谁都不愿意开,我就说我去开。那是1972年,我18岁的时候。好多人说我卖西瓜,其实我不是卖西瓜的。那是因为收车之后没事大家在宿舍里休息,我就觉得浑身有劲没处使,就去帮着别人去卖西瓜。那时候住宿舍,夜里来了西瓜,我也去帮助卸车什么的,还在这里拼命地加班,值班。就又是一种“干一行爱一行”的想法。7年以后,去了民间文艺研究会,民研会的人事干部到我们单位去调查,一个负责人说,她这个人可能脑子有毛病,干起活来不惜力。都觉得我神经病啊,因为一般没有这么拼命的。按说那时候那么多业余时间,应该去读点书,但是也没有想到,再说也没有什么书可读,所以我就是拼命干活。
伊:后来也去考过大学吧。
赵:我是1979年去参加高考的,那年我考的语文英语都是80多分,数学只有9分,这样就只能报外语专业。但是那年报外语系有年龄限制,超过23岁就不录取了,我就过了23岁,没有录取。后来跟我同样情况的有一批人,他们就到高教部闹去了。这样第二年2月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又补招了120个,其中就有我。我那家长(丈夫)比我大6岁,他当时已经上大学了。头年他对我说,既然没有录取就结婚吧,于是我就结婚了。后来我特别傻,到学校去跟人说,我已经结婚了,还行吗?人家就说,结婚了你还上什么大学啊,结果就没有上成。其实当时我要什么也不说不就得了吗。后来我家长说,你没长脑子啊,你跟人说那干吗。结果我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上大学了,一辈子没文凭,到现在还在吃没文凭的亏。后来我也不愿意去上什么电大夜大,就读自己感兴趣的书,然后就到民间文艺研究会资料室。
“《读书》这十年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阶段”
伊:这么说读书的兴趣就是从民研会开始的了?
赵:在民研会那个时候我负责买书,在允许的范围内,一般是我想看什么书就买什么书。对我最有影响的一个人,叫傅信,是研究民间文学理论的。1979年钱锺书的《管锥编》刚出来,他就对我说这本书你应该看看。所以可以说,我一开始是拿这个《管锥编》当入门书看,就是作为一个索引,里面提到的那些外国书就算了,但那些中国书,我都恨不得找来看。好多当时一时找不着的,我也留下印象了。
伊:后来你到了《读书》,那学习环境就更好了。
赵:是啊,这环境确实太好了!我1986年12月到了《读书》,一直到1996年。期间谷林先生和我的通信,对我的帮助也非常大。他是非常细心的人,因为他是做会计的啊,他把这种细心用在文史上,正是一种一丝不苟的文风。我一向是粗心大意,他帮我看稿子啊,改错字啊。还有一些帮助就是潜移默化的了。在《读书》认识的人就更多了,都是顶尖的人物。这个对于我来说是“师从众师”了,不限于某一个老师,这样就不会有一种思维定式,视野就更广阔了,那种帮助都是一种影响,等于是在他们中间熏陶出来。《读书》这十年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阶段。
伊:什么时候开始进入了现在这个学问中?
赵:1995年认识我现在的老师孙机先生。我其实一直对文物考古有兴趣,那些书我很早就开始买了。因为我以前读古诗词和古代小说,首先感兴趣的就是里面提到的那些东西。比如服饰啊,用具啊。以前读《金瓶梅》如醉如痴的,光是里面那些东西的名字就特别好看,想去探究。然后我就向王世襄先生请教,他就说,我给你推荐一个最好的老师。他介绍我认识了孙机先生。刚开始孙先生是手把手教我,比如说给我一个题目,列一个提纲。我呢,就恨不得做一个最好的学生,要最快速度给他写出一篇文章来。一开始就几乎是做作业的性质,做了一大堆作业,其中有一篇最重要的作业是《诗经名物新证》,最后就变成了一本书。当时孙先生给我提了《楚辞》的名物和《诗经》的名物两个题目,我选择了《诗经》。我跟孙先生已经9年了,孙先生因为是在历史博物馆,不在大学里,所以我也没法考他的博士生,他不能授予我学位,但是他给我一个做学问的方法以及解决问题的能力,这可能是什么学位都换不来的。我最佩服孙先生的也就是这些能力,一些表面没关系的东西他就能发现内在的联系。这是有学位也不一定有的一种能力。如果说做学问有快乐,那全部快乐就在这个上面。寻找落花深处闭藏的历史真实
伊:从什么时候开始用“名物研究”这样的方法呢?
赵:早就有了,其实是经学里的一支,我自己现在对它的定义是“研究和古代典章制度风俗习惯有关的古代器物的名称和用途”。也就是发现和寻找“物”里边的故事。比如拿起来一个碗,首先你得说出来它叫“碗”,而不能只说是“瓷的容器”,为什么叫碗,最早叫什么,后来又叫什么,然后是干什么用的,是喝酒的,还是喝茶的,还是盛菜的。其实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事,只不过它已经散落在了历史的尘埃中了,所以我目前这本书有一个名字的设想就是“落花深处”,就是寻找落花深处闭藏的历史真实。
伊:沈从文后来的文物研究和你现在做的是一种方法吗?
赵:是啊,我觉得是一样的,包括《诗经名物新证》这个题目都是沈从文提的。当然名物研究的二重证据法早就由王国维提出,王国维的证据主要是甲骨文,是文字。但是沈从文是拿实物,当今出土的文物和文献。孙先生也走的这条路,但他主要走的是考古的路,而把史啊文啊作为工具,我更希望二者相得益彰。
伊:我觉得你做的学问是“有温度的历史”。
赵:给历史注入细节,让细节活起来,不就有温度了吗。就像珠宝,经常我们看到的都是分开来放着的,但其实那时的女子都是成套插在头上的。如果戴上了一整套,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不就活生生站在眼前了。再比如陈经济给潘金莲捎一块手帕,看着那手帕的名都舒服,读着也口齿生香,如果我现在拿一块明代手绢的实物来给你说就是它,那多有意思啊!
伊:你在古代的生活细节里去钻得这么深,放大了这么多东西,回过头来看我们的现代生活,看这些钢筋水泥,会不会觉得现代生活是粗糙化了呢?
赵:你说的这个钢筋水泥还只是一个形式,我是想说人的整个修养性情都发生变化了,像中国过去的那个“礼”吧,其实在它的初创时期是有生命力的,要不然它不可能维护整个一个《诗经》的时代。那是靠礼和生活艺术的结合渗透来维持这么一个生活秩序的。但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包括写一封信,为什么谷林先生写给我的信在网上一发,大家一看就觉得特别好,那就是因为保持了一种旧日的修养,其实就是旧日的一般文人学者都有的东西,而现在没有了,没有了很久了,这个才是真正失去的。
伊:你对《诗经》有特殊的兴趣吗?“扬之水”这个笔名也是取自诗经。
赵:有兴趣,不过说不上特殊。我这个人的特点就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如果要我一辈子搞《诗经》我真得拿脑袋撞墙去了。而且最糟糕的就是我的记性不好,你现在要问我《诗经》里的一个问题,而且还是我自己写过的,我都可能答不上来。我现在就专心在我现在写的东西里面。我其实是对文物有特别的爱好,而且还不满足于对它的欣赏,而是要搞清一个物品当时叫什么名字,怎么使用,也就是对古人生活中的那些细节特别感兴趣,当然现在对细节感兴趣的人也特别多,现在拍历史影视剧,写历史小说,最难的就是那些细节,一举手一投足一开口说话,一个环境该怎么布置,我最关心的就是这些东西。我不是说要去跟古人约会吗,比如说这是一个唐代的碗,我就把它作为信物一路走过来,找到一幅唐代的画是画的这个碗,找到一首唐诗是咏这个碗,三点交汇,那就是我要约会的对象了。“我是要追求一种我心目中的‘文字的精致’”
伊:现在刚刚完成的这本书写了五年?
赵:是啊。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古诗文名物研究”。我给自己定的是,已有定论的不说,没有把握的不说。我就要说别人没注意到的,比如书里边讲了香炉、香料和香具的变化。咱们到现在没有一本很完整的中国香料和香具发展史,日本倒有。其实中国的熏香历史这么久,出了这么多精美的香炉,包括后来的宣德炉,还有进口的香料,国产的香料,进口国产的配起来做成香丸什么的,这种种变化都有很多诗词来吟咏。如果加水的话写一本中国香料发展史大概没有问题,但我觉得不如以发展演变中的几个问题来写,这就等于是把自己放在最难的地方,而且不断浓缩,最后这本书中有关香料的才七万字。再比如首饰,很多考古报告中也说了这个金簪,那个银钗,但是这些究竟叫什么名字,插在什么地方,整个插起来是什么样子,都很少有人说,我的老师写过一篇开创性的文章,我在这个基础上又做了工作。
伊:所以你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这本书的出版问题了?
赵:是啊,如果这本书要出得不好我就觉得太对不起自己了。稿费可以不要,但是一定要书出得好。但是我又不好意思开口去向别人自夸,提很多要求。我更不敢夸口说这本书一定能够畅销,不知道多少人能够认可,能够喜欢。
伊:你做这个学问除了精力投入很多,物质方面也投入不少吧?
赵:是啊。其实我的消费就是买书。最近我刚买了一本汉墓的竹简,一部就480元。文物考古方面的书,只要我需要,我都会买。又比如一幅图我已经有了,但是我发现另一本书有一幅同样的,但印刷质量更好,我就会把那本书也买下来。
伊:你认为自己的书和其它类似的学术书区别是什么。
赵:我想主要是语言吧。不是考古报告的语言,而是去力求一种我认为的语言的美,倒不是说随便的“美丽的语言”和“美丽的文字”,我是要追求一种我心目中的“文字的精致”。
她有一种让沈昌文害怕的刻苦
伊:但是我听很多人说你天分和灵气很足,还有人是强调你的刻苦,就像沈公说,你有一种让他害怕的刻苦。到底是怎么一个刻苦法?
赵:可以说是从早晨一睁开眼睛,到晚上闭上眼睛,除了生活中一些很必须的事情外,其余的时间都放在学问上。
伊:没有任何消遣?
赵:如果说有,读书就是消遣。我觉得快乐都在学问中,一看有一个我要找的东西就高兴了。《北京青年报》有一个叫“李青菜”写的文章我特别喜欢,一个非常有生活情趣的人,而且很有幽默感,成天就琢磨怎么做好吃的,她写的《煎三分春光下酒》,啊,我一看这个题目就特别喜欢,能够感觉到她特别热爱生活。我觉得我也是这么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只是我去热爱古代的生活了,就没有时间来热爱现代的生活了。
伊:你现代或现实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赵:非常简单!简单到不做饭,吃食堂。就是我的家长每天从他的单位食堂把饭菜带回来。以前曾经有个小阿姨。现在儿子也上了大学,加上我们这个家长又要减肥,我经常问,今天晚上咱们还吃饭吗,他经常说,不吃了吧。
伊:你的家长是无条件支持你吗?
赵:是无条件的,他是学经济的,对我搞的那些东西基本上没兴趣,但总是说只要你高兴你自得其乐就支持。
伊:你不做饭他也没有怨言?
赵:不计较吧。他就说他和儿子都把我惯坏了。
伊:那你成天钻书,他会不会觉得寂寞呢?
赵:不会啊,他在一边看报纸电视,自有他的一套生活。但是我们俩坐在屋里,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别人一进屋还说,哟,你们这屋好温馨啊。
儿子是我最大的支持者,他能够说一些特别聪明的话给我鼓励。我经常说,这篇文章有意思吗,写得好吗。他看了,就说好,而且还能说出好在哪,经常给我打气,说,好啊,很好啊。到最后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了,呵呵,我说,你就哄着我玩吧。比如我现在出书希望用很好的纸,主要是为了图的效果,但听说那个纸很贵,两万多一吨,我就成天愁眉苦脸。他就想出好多理由安慰我,说了一大通我就好多了。包括扫描什么的,现在我学会了,以前他都帮我扫。还有我的彩色打印机、刻录机都是他弄。有一段我眼睛不好他就帮我打字。他是我最忠实、最可靠、最知心的朋友。所有的家务活都他干,有时我都觉得他太累了,一从学校回来,扫地、洗衣服什么的都是他弄。
“我能够到现在,是一种水到渠成,什么都是正好”
伊:对于自己没有文凭和职称有没有很遗憾?
赵:其实本来没什么,惟一的遗憾就是如果有文凭和职称,各方面的交流比现在要方便得多,比如有时去看个照片和文物什么的,至少要拿出工作证来亮个身分,人家一看你头发都白了还是一个副研,肯定在单位不怎么样嘛,不是好好干事的人,就不会想到你有什么具体的情况。这样方便之处就少多了,就这点比较糟糕。其他也没有什么。
伊: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插队就直接去念书,现在已经走到那一步了。
赵:我觉得每一步对我都是需要的,比如说插队,我现在身体就特别好,因为我当时干活不惜力,我当时能扛230斤啊!这一段我一生都受用不尽啊。在民研会五年就在那里读书,等于我大学就是在那上的。十年在《读书》是接触社会接触人,这也不能缺少。如果更早认识孙先生,还不大有对话的可能,如果在开车,碰见他也没用,对不对?我能够到现在,是一种水到渠成,什么都是正好。
后记:早听胡洪侠形容扬之水是“一个安静的女人”,又想到扬女士研读《诗经》等典籍颇有建树,再加之听说她作息严谨,从来不在外面吃饭,于是在心头总揣测扬之水一定是个很有距离的采访对象。但那天扬之水竟然赴约出来晚饭,还是吃的火辣的川菜。这当然一方面是“文化广场”的面子,另外更重要是沈昌文公的面子。据说沈公在电话中约请扬之水的时候说,我到处向别人吹嘘自己认识扬之水,现在“文化广场”想见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面子。哪知见了扬之水后却颇让人吃惊,这个女人并非想象中那种既风雅又拒人,反而是朴实得紧!一口京腔溜溜的,嗓门也不小,讲自己的故事实实在在滔滔不绝,说到好玩处笑声清脆毫不掩饰。只是有一时她苦了一下脸说,哎,我现在要出的这本书名字都想好了两年,叫《旧书月色》,哪知竟然被胡洪侠给抢去作了董桥的书名,这么好的书名就这么没了!现在还要起个名,真是费脑筋啊!
【赵丽雅文本】
穿心合
◎赵丽雅
女儿家好像总是对一些小玩意儿感兴趣,不过那个时代已经离我太遥远。一点依稀的记忆,是曾经攒过糖纸,攒过手绢儿,并且仿佛是很认真很严肃的搜集。前者在今天的生活里已经没有痕迹,因此完全失掉证据,后者却至今藏在箱子里,偶尔还能勾起一缕旧日心情。
穿心合的故事多与女儿有关,应该也是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小小的合子做成圆环式,可以上下开启,一条手帕从合子中心穿过,然后结在手帕的一角,揣在衣裳袖子里,随身携带。合子里放什么,可依各人所喜,香末,花红,或其他心爱之物,皆无不可。至于盒子的盒,依古人的写法,是该写作“合”的,而这三个字放在一起,很有点儿刻骨铭心的感觉,可巧也能读出另外的意思。穿心合的名称大约明代才叫响,不过它的出现却要比这早得多。唐人蒋防的《霍小玉传》中说到,小玉为李生所负,饮恨而亡,此后李生的日子便不得安宁,娶妻纳妾而每每生出些白日作怪的故事。一日李生自外归,妻子卢氏方鼓琴于床,“忽见自门抛一斑犀钿花合子,方圆一寸余,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坠于卢氏怀中。生开而视之,见相思子二,叩头虫一,发杀觜一,驴驹媚少许。生当时愤怒叫吼,引琴撞击其妻,诘令实告”。合子里的相思子,叩头虫,发杀觜,驴驹媚,周绍良《唐传奇笺证》中有考,总之都是带着色情含义的东西,难怪李生要有那样一番咆哮。当然我关心的还是这不明来历的斑犀钿花合子,不是关心来历,而是关心样式。它的“中有轻绢,作同心结”,原是未曾开启时所见,那么轻绢自然不是合中物,“中有”之“中”,该是穿合而过的意思,如此,岂不正是一个穿心合。穿心合有金代实物可见。黑龙江省阿城金齐国王墓,男性墓主人怀中有一方素绢汗巾,巾角用绿丝绦穿了一个菱角形的白玉坠,玉坠下边系一个环形的小合子,合里残留着白色粉末,却不知这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同女儿有关的故事。明人喜欢用穿心合盛香茶,《金瓶梅》第五十九回,曰“西门庆向袖中取出白绫双栏子汗巾儿,上一头拴着三事挑牙儿,一头束着金穿心盒,郑爱月儿只道是香茶,便要打开”,殊不知西门大官人原是用合子来盛放他的秘药。当然这并非当日通例,否则爱月儿也不会误以为里面装着沁口润舌的香茶。明代收藏家项元汴在《历代名瓷图谱》中著录一件“明宣窑祭红穿心合”,他说:“合款甚奇,全仿宣德制钱之式,中心贯通,可以穿之手巾角上。釉白字红,作'宣德通宝'四字于合盖上,特此为异。合内两花精甚。宣窑诸器,俱臻妙绝,即此些微小物尚复精工不苟,实奁具小物中之珍秘。”这里说的“中心贯通,可以穿之手巾角上”,好像一下子接通了几个朝代,教我们瞥见穿心合一段不短的历史,只不过它非金非银,而是一件釉色美丽的细巧瓷器。奁具中的珍秘,自然属于女儿。
对世间微物的关注和爱惜,或许是女儿天生。靠了这一点爱惜之心,水做的骨肉便总能用水的轻柔抚平世间的许多创痕,也包括抚平自己。
【相关文本】
张中行笔下的赵丽雅
张中行先生在他的《负暄三话》中,撰有《赵丽雅》一文,对赵丽雅其人、其才有生动的描述。以下我们摘选了文章的部分内容,以飨读者。———编者
她身量不高,体形不窈窕,一见就大致可以断定是福建人。但她又说也可以算浙江人,为什么,她说过,我没记住。何时何因北来,上过什么学校,我也问过她,只是把答话当作耳旁风,吹过去就不管了。她的经历,除去嫁个规规矩矩的高干子弟,生个孩子之外,任《读书》编辑之前,我最清楚的是,大革命时期,也是她的少女时期,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一食品店操刀卖西瓜。这方面她也是全才,由开卡车到瓜地去运,到切成块在门口叫卖,都会。就这样,连续七年,其后跨过一两个与文有些关联的小桥,就走入《读书》,终于投刀而改为拿笔。这变动像是颇为离奇,其实也未背离因果规律,是她的生活早已离奇。这是上工时间开卡车,或在店门口叫卖,下工以后就拿起书或笔,从不休息。日久天长,功能自然成,被《读书》发现,于是改行,在她看来,对了口。
……先说聚书,我年轻时候也热过,但现在回想,与她相比,至多是人体发烧时候,40℃吧,她是到了沸点,100℃。有事实为证。她有一次跟我说,每月入款,工资加稿酬,百分之七八十买书。我说:“那你怎么生活呢?”她说其他方面尽量节省,比如办事赶不上回家吃饭,就在路旁随便买点什么,吃到不饿得难过就得。食如此,衣是我眼见的,不只陈旧,而且不合身,以鞋为最,像是总比脚长半寸。脂粉、唇膏之类当然更没有。总之,是名为青年妇女,外表却像个蜷伏街头的流浪汉。我说:“这样过日子,你的丈夫没有意见吗?”她说,不只丈夫有意见,连孩子也有意见。可是她改不了,只好用稿酬调节,可不说的就不说,日久也就相安了。我却有时越俎代疱,想多管点闲事,劝她可以少买点。理由是:一,有些书用处不大,买了,要给它找藏身之地,不合算;二,有些书太贵,伤筋动骨,为它费力,发愁,更不合算;三,聚,也许是一乐,最终还有散的问题,越多越不好处理。这最后一个理由,她正在盛年,自然不会想到。至于前两个,我认为她是应该想想甚至采纳的,可是,仍是由于热度太高,她像是连想也没想。也有事实为证。一次她来,给我看一种新买的书,某大学收藏的名人书札的影印本,相当贵,我翻了翻,人和内容都不重要,就说,像这样的书,白送我也不要,因为无用,还要占地方。她笑了笑,把书放在书包里。还有一次,是托我找《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的第一册,说她已经买了几本,只是缺第一册。我问编这部书的符君,说共要印24册,平均一册定价300元上下,这样,买全了就要七八千元,钱数太大是一难,再有,如何安置呢?我当然又要说我的偏见,可是她像是听而不闻,只说她的理由,是怕放过就买不着。其实,对于这惟恐不能得的心情,我还是同情的,所以说是说,做是做,比如某种书我有重本,托人由香港买《林徽因》,要两本,其中一册就送给她。
聚书说完,接着说读书。仍由比较方面下笔,我,不避自吹自擂之嫌,一生没有离开书,可是谈到勤和快,与她相比,就只能甘拜下风。这像是给她吹,给她擂,为了取信于人,要有证据。自然只能是间接的,因为我见到她,都是办什么事而不能摊开书本的时候。证据是听她说,关于书的情况,尤其新出版的,简直是如数家珍,显然这只能由多读来。多读的结果是多知,多到什么程度?举我亲历的一件事为例,是有人约写《滹南遗老集》的介绍,介绍完,要举参考的版本,当然最好是今人新整理的,可是有没有,不知道,于是向她求援,我话说完,她毫不思索就答:“没有。”这大胆的自信就是由勤来。与勤相比,读书之快就更使人惊讶。只举两事为例。一是来取稿,她拿到手总是先看一篇,有些篇字数多,七八千,她也是如翻旋风装的书,并且立而不坐,一会儿就往书包里装。又一次是一封信里附带提及,是好容易得一个无事的星期天,才把王泗原先生的《古语文例释》和《楚辞校释》看了一遍。凡是读过这两部大著的人都知道,合起来80万字,而且内容精深,记得为介绍前一种,我断断续续看了半个多月,后一种则至今未敢开卷,可是她却只用了一天!一目十行不成,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一直到现在也说不清楚,所以也就只能赞叹了。
书说完,再说写。也分为勤和快两个方面。她读得多,近水楼台,写也大多数是书的评价。挑帘之前,是靠写的勤被《读书》相中的。任《读书》编辑之后,职业与兴趣合流,她笔下的产品就更多。也许是怕人讥为为稿酬而昼夜奔忙吧,她发表文章都是用笔名。笔名不少,来源都是《语丝》式,翻开书,碰,如宋远,就是翻开《诗经》碰来的。文章多为蜻蜓点水式,不很长,少平铺直叙,可是精义与妙语叠出,能使读者感到有滋味,值得细咀嚼。这样的评价文章,几年以前她就选辑了一本,取名《柿楼读书记》。书名雅,却是不折不扣的写实,因为书确是在楼上读的,而楼窗外也确实有合欢树(所谓)和柿树。值得大书特书的是这本书,我亦与有荣焉,因为让我写序文,我就真写了。也许就因为曾有写序之雅,不久前见面,她告诉我,发表的这类文章,已经又够一本。产量多,来于勤,也来于快;却不一定更多靠快,因为可以用时间来调节,废寝忘食,不干别的。所以关于快,还值得举个例证,是我的拙作《负暄续话》即将出版的时候,我人微言轻,怕问世之后无人过问,于是向广告家学习,把书的原稿送给她,希望她写个介绍,吹捧几句,刊于《读书》。稿交她的第二天早晨,我正在办公室吃早点,有人叩门。开门看,是她的丈夫,上班顺路,来送;一篇稿子。我打开一看,就是我那本拙作的介绍,长达两千字。我很惊讶,问何以这样快。她丈夫说,是晚上翻看了原稿,该睡了,躺一会儿,说睡不着,起来写的,“让我顺路送来,看看成不成。”我看了,并传给同屋的人看,都觉得见解深而文笔灵,赞叹不已。
赵丽雅(扬之水)著作
《脂麻通鉴》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3月第一版定价:13.00元
《诗经别裁》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7月定价:14.00元
《先秦诗文史》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4月第一版定价:69.00元
赵丽雅,笔名扬之水,自学有成,现任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对中国古代诗歌中的名物或物象,考据精彩杰出。著作有《诗经名物新证》、《诗经别裁》、《脂麻通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