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农建先生在《香港的难题》(载2014年6月24日《联合早报·言论》)一文中认为,香港的难题在于,大陆与香港两方关于香港未来政治道路具体运作问题上的"不合拍":大陆当局希望香港未来政治道路的具体运作,能够受自己的影响或至少不能公然背离自己的政治意志;而香港民粹/政见人士则认为,香港未来政治道路的具体运作,应跟欧美政治道路越来越近,或至少应由香港人自己作主。
周先生在一定程度上抓住了香港政治方面的难题,但笔者不得不指出的是,周先生所涉及的难题在很大程度上是浅层次的,大陆与香港间之所以会出现回归后诸多"无头绪"问题,甚或当下僵持困局,是因为香港问题中,蕴有人们视而不见之更深层次的"顽疾"。
香港回归后,与大陆间"蜜月期"的结束,到"平淡期"或"争吵期"的浮现,印证了笔者一直以来所怀揣的忧虑:"一国两制"虽能及时"堵住"撒切尔夫人的嘴,解决香港回归问题,却难以解决香港回归后的持续繁荣问题。
一方面,为什么邓小平的"一国两制"能及时"堵住"撒切尔夫人的嘴,让她在中英香港问题的谈判上"哑巴吃黄连"呢?在邓小平看来,中国政府"保持香港现状",维续既有的利益格局,中国给了英国政府"莫大的面子",撒切尔夫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吗?然而,"港人治港,高度自治"就意味着香港保持现状了吗?可能当时撒切尔夫人也会有这般疑虑。然而,这也只能是她的疑虑,因为证实疑虑需要时间,而香港问题谈判不可能给她时间。邓小平"一国两制"政治设计中的政治智慧就展现于此:即便香港回归后实行"一国两制"有问题,在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谈判中,撒切尔夫人无力将未能证实的疑虑说出口,因为中方谈判代表在形式逻辑上说通了,至于对不对,那是香港回归以后的事,英国政府那时已无资格过问此事了。
另一方面,"一国两制"又为什么难以解决香港回归后的持续繁荣问题呢?撒切尔夫人当年"吃哑巴亏"是有内在原因的,因为香港问题谈判毕竟不是纯粹的外交问题,更牵涉到国家间政治力量的强弱对比。中英香港问题"谈判",名义上是谈判,实质不过是英国政治精英,要求中国政府给他们一个"说法",好让他们在本国国民面前"下得了台"。之所以这么说,是"一国两制"政治设计背后的法理:"一国两制"字面上是尊重香港人在香港未来发展中的主体地位,实际则是对香港进行整体上的政治"移植"。
从香港的角度来看,"一国两制"好像维持了原状,或保留了香港人既有的生活方式;但一般而论,对事物的认识不仅要看事物本身,还要从事物所处的环境来看事物本身--我们在深入认识香港时,也得从香港所在的大环境中去看香港。香港回归前,其主权是中国的,治权归英国。此时的香港是欧美世界氛围中的香港;回归后,香港主权仍是中国的,治权则归香港人。此时的香港是大陆世界中的香港:香港与大陆间除了"一国两制"这种"虚幻"的制度外,在整体氛围上逐渐成为了一体。与此同时,香港与欧美世界的氛围愈离愈远,即便港人不主动这么做,欧美世界基于对中国的敌意或意识形态偏见,也会这样做。
在这种意义上讲,尽管香港在地理位置上没动,大陆氛围却"侵吞"了香港,在不知不觉中,香港成为了大陆氛围中的香港。在这种全新的大陆氛围中,香港及其居民对其原有的行为逻辑,会下意识地感觉不适应,甚或感到时空"错乱"。他们会觉得整个生活跟回归前不一样了、不对劲。回归后,香港与大陆间貌似"无缘由"的种种纠纷/冲突,实是香港被整体政治"移植"的"逆反"反应。
回归后,香港难题多多,然最根本的难题是,陆港双方如何来对待香港的被整体政治"移植"、这一香港之又一"百年巨变"现实。"一国两制"是应对这一难题的"鸵鸟政策",只能暂时"冰冻"难题: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国两制"的效用会慢慢耗尽,而根本难题的"枝节"问题则会频繁浮现,并会愈演愈烈。如果不想香港变成"死港",繁荣就此中断,最切实有效的办法,是香港和大陆都要正视这一根本难题,并协力去应对、解决它:港人应重新思考,如何适应这种大陆氛围,这种氛围自回归后(可以预见的是)不会再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并且,要有意识地深刻改革大陆氛围下香港既有法治体系,来支撑起新时空中香港既有的社会秩序,不被这种"百年巨变"悄然间消解或瓦解。
大陆当局则应主动、积极地为香港创造能发挥香港既有优势的条件,比如制定相关法律抑制或解决香港被整体政治"移植"后,所产生之对香港持续繁荣有不利影响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是全方位的,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等方面问题),而不仅仅是死守香港基本法,恪守一种"刻舟求剑"式思维,对回归后香港社会中所出现的种种问题不闻不问,全推给港府。
作者是中国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政治所助理研究员,政治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