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从前的康有为,还是今天的康晓光,提倡儒教的动机却似乎是为了对外部世界做出有力反应,儒教也就被他们顺理成章地当成了实现别的价值的工具。
近代以来,人们普遍相信,历史是直线进步的,但经验一再证明,事情并非如此。历史总是在重复。
19世纪最后几年,南海康有为开始大声疾呼建立“孔教”,并请求朝廷将儒教立为国教。他说,孔子其实不是一位学者,而是中国的教主,而孔子所传经典就是宗教经文。民国成立之后,康有为又曾呼吁民国立孔教为国教。正是为了这一事业,他积极参与袁世凯与张勋的复辟活动,两者的失败也令他的孔教事业不疾而终。
一百年后,儒教(大体相当于孔教)再次现身于公共论坛。2005年6月14日,官方的一个研究机构设立了一个儒教研究中心,政府也派员参加了揭牌仪式。
实际上,在这之前,康晓光、蒋庆等人已多次呼吁复兴儒教。听到这样的呼吁,圈外的大多数知识分子觉得过于滑稽而不屑一顾,而少数坚持启蒙精神的知识分子则如临大敌,对此严词批驳。
仔细分析,这两种反应或许都有点轻率。人们痛切地看到,近些年来,假冒伪劣横行,缺乏交易诚信,民众公德低下,官员缺失职业伦理。受到经济学和法学训练的评论家喜欢将这归咎于制度、法律不够健全。这当然没错,但恐怕也不能否认,社会整体的道德滑落,对此也要承担重大责任。在这样的时代,提倡儒教,恐怕并非无的放矢。当道德丧失之后,人们要再度找回它,就只能返回到传统中,比如,返回古老的宗教中。复兴儒学、儒教,确实可以起到收拾人心的作用。
一个正常的社会,人们的心灵应有所归宿,人们也当有所敬畏,自我约束激情、贪婪与残忍,知道在自己的利益之外也关爱一下邻人。否则,没有心灵的秩序与社会的自我约束,社会转型必将十分危险。因此,儒教的复兴,假如处理得当,是有益于社会转型的。
不过,提倡儒教者却更进一步,呼吁将儒教定为国教。然而,法律上的国教跟事实上的国教并不是一回事。美国宪法修正案第一条即明确禁止国会设立国教,但并不意味着一个国家就没有事实上的国教。比如,基督教可以被为视为美国事实上的国教,但此处说国教,不是因它是国家设立的,而只是说它是人民普遍信奉的。而人民之所以能够普遍信奉,恐怕恰恰是因为宪法上禁止国家设立国教。这里面隐藏着宪政治理的奥秘,值得提倡国教者深思。
因此,提倡儒教者如果是真诚的,就该始终将目光投注于社会。当今中国种种社会问题为儒者提供了广阔的施展空间。比如,儒者们能否像古典时代的士绅那样领导社会自治,为社区提供某些公共品?深入人的心灵、实现社会自治,可能是儒教复兴的入手之处。
不过,当今儒教的倡导者却似乎不屑于这些,而更关注于庙堂中的事业。也因此,儒教就始终面临着被工具化的危险。比较温和者提出,通过儒教,强化国人的文化认同、政治认同,已经透露出一些以儒教为工具的自觉。至于激进者,自己说得就很明白。当年康有为提倡儒教,有一句著名的口号:“保国所以保教,保教所以保种”。他的终极关怀既非儒家,亦非宗教,而是国家,儒教不过是实现国家富强的工具。
康晓光与康有为一脉相承。康晓光的主要理论框架是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康氏断言,这是一个全面竞争的时代,一国的文化竞争力依托于它的经济、政治和军事实力。反过来,强大的文化也可以有效地提高国家在经济、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全球竞争力。要实现民族复兴,必须复兴儒学。但光是学说复兴还远远不够,只有成为一种深入大多数华人日常生活的宗教,儒学才能实现真正的复兴。因此,复兴民族文化的根本是复兴儒教。这是很严密的逻辑。但在这样的逻辑里,儒教却成了工具。本来,宗教关心的是人心之最深处,如果人本身就是目的,那么,宗教对于人的价值就是自足的,而无待于其他目的之支持。
然而,在前后两位康氏那里,提倡儒教的动机似乎却是为了对外部世界做出有力反应,儒教也就被他们顺理成章地当成了实现别的价值的手段。
历史上确实不乏宗教、传统衰落而又复兴的故事,但儒教能否复兴,要看当代儒者们是否足够明智审慎,洞察人心,贴近社会。(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