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需要并且产生思想
为什么需要并产生思想,并且今天我们特别强调思想的重要性?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没有思考过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如果我们没有思考,那生活基本上就会按照社会化的本能来行动。虽然这已经不是生理学意义上的本能,但是完全靠这种本能来展开活动的话,我们每天面临的新问题,生活中的新变化等这些处在萌芽状态的东西,或者可能代表人类发展的未来的东西,就会被我们忽略掉。当然,社会本能很重要,它帮助我们应付日常生活,但是我们今天的生活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日常生活之外的领域,或者说我们的日常世界已经被现代化重构了。
动物不需要思想。上帝也不需要思想。西方人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因为任何现实的东西对上帝来说都可以思考出来。对动物而言,只有现实的东西才是可能的;而对上帝来说,凡是可能的都是现实的。而处在动物和上帝之间的人恰恰要从现实中发现可能并让这种可能转变成现实。有些可能性可以实现,有些永远不可能实现。所以,从这个角度讲,只有人需要思想。
人是在双重压力下形成意识的。一个是自然选择的压力;一个是社会选择的压力。在这双重压力之下,人类首先从动物性的意识生成了真正的人的意识。而随着意识,特别是自我意识的形成,语言、符号也得以形成,语言、符号不仅是思想的载体,反过来,它也成为思想的推动力。所以随着意识和自我意识的发展,人类的思想不断从低级状态向高级状态提升。
虽然在双重压力下,人类产生了思想。但是不同时代和不同的人对思想的需要是不一样的。打个比方,如果人类希望过一种完全重复式的生活,就不需要思想;或者如果我们曾经产生的思想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也不需要思想。但是,今天的中国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变化。如果我们完全反对这种变化,认为过去的生活就非常好,并且最好,那我们今天也不需要思想,或者只要回到古人的思想就可以了。
什么时代需要思想?变化的时代需要思想。什么样的人需要思想?希望过自由、平等、公正的生活的人需要思想。因为自由、平等、公正作为一种理念大概永远不可能完全达到。或者它总是在一个实现的进程中。因而我们就要思考这个进程中各种各样的问题。
何为思想及思想的世界
语言和思想是同一个问题的两面。人有语言是与我们有意识,并且与自我意识分不开。反过来,语言一旦出现,对思想又有了强大的推动力,而且可以说,它在建构着我们的思想,甚至建构着我们的生活。就思想这个词本身来看,其实可以分两方面。一是“思”,一是“想”。而“思”和“想”不一样。“思”指的是一种理性思维。除了“思”还有“想”,指的是想象力的培养或者想象力的运作方式,这同理性思维有很大区别。
从哲学角度来讲,思想是有方向的。我把它概括为,一个叫“寻根究底”;一个叫“超凡脱俗”。寻根究底是按照时间的顺序向前追溯、回溯,它来自我们日常生活的因果观念。世界上所有事物都处在因果链条中,没有无因之果,也没有无果之因。当我们发现一个事物的时候,总喜欢从一个事物的现状来追溯它原来的状态,或者产生它的原因。一旦找到了原因,就认为这个事物得到了解释。日常生活的因果观念促使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事物,往往都用一种回溯的思维方式来加以探究。由此形成了寻根究底的向度,而哲学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寻根究底的学问。所以,我们要了解一个事物,就要了解它的来龙去脉。
如果说寻根究底表达的是我们从哪里来,那么“超凡脱俗”就是要回答我们向哪里去。超凡脱俗表达的是一个自由的取向。我们一旦有了思想,思想就会冲破我们当下的感觉,冲破日常生活的世界,而到一切可能的世界去遨游。因而,思想的取向是自由。而这两方面,我认为恰恰在时间的维度上,既构成了人类生存的基本逻辑,也构成了思想的逻辑。研究哲学,这种实践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思想实验。哲学就是一个思想实验,我们要学会思想实验。
思想的矛盾与思想的张力
我们希望每个人都有思想,并且希望思想能进入一切领域,思想本身不是重复性的、平庸的,而是能够不断推陈出新。但是,思想本身充斥着矛盾,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悖论。逻辑上的悖论来自思想上的活动。比如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按照中国人素朴的经验主义意识,大概能够得到的是“我在故我思”。这两个命题是对立的。后一个命题是经验主义的,而前一个命题则是一种思想的和语言的逻辑。“我思故我在”使得我们的思想有了对于历史的超越。它主要不是经验的归纳,而是基于人的自我意识而产生的一种观点。
思想的矛盾可以分为外部矛盾和内部矛盾。刚才的两个命题是思想的内部矛盾。笛卡尔的我思是一个非身体的我思。笛卡尔说身体不决定我们思考的逻辑和我们思考的结论。但毕竟我们是人,因为有了大脑才能够进行思维。因而当我们思考自然科学或者纯逻辑的东西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充分地了解到,我们仍然受到肉体或者大脑的结构对思考的逻辑和方式的制约与影响。当我们思考问题的时候,一方面力求摆脱偶然的东西,包括身体属性、民族属性、年龄属性,而达到一种思想的纯粹性,这样才能够进入到几何学、数学和自然科学;但另一方面,这种思想必定是由肉身产生的,所以,思想到底能不能完全超越生理的生命、社会的生命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思想的开显和遮蔽主要是海德格尔的一个命题。在西方哲学史上以及在中国哲学史上都有一些人认识到了思想的这两个对立功能,荀子专门有一篇叫做解蔽。他认为,我们的思想特别是一旦通过语言表述出来总是有蔽的。所谓蔽是遮蔽,而这种遮蔽在荀子看来,恰恰是开显的结果。荀子批评庄子的时候,说“蔽于天而不知仁”。但其实,庄子恰恰是讲天的,但是他把天开显出来的同时,天也成了遮蔽仁的东西。
因此,我们不能把自己已经获得的认知固定化,僵化,而永远要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我们今天对很多问题可能了解了,但是也有很多问题还不了解,并且已经了解的东西可能会遮蔽我们更多地了解其它东西。
现实生活中有很多规范和规则,并且还有禁忌,它不是行为可以轻易破除掉的。我们在思想上可以游走于任何世界,可以成为上帝,成为魔鬼。但是现实世界是有界限的,因为世界是分化的,而分化后的世界分成不同领域,每个领域都有自己的规则和尺度。我们不能轻易把分化的界限打破。如果打破,回到混沌状态,就没有我们今天生存的状态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了。
我们今天应该如何在分化的社会正常地生存?承认界限,不要轻易地越界。我们要有一种意识,合理的分界,合法的越界。思想可以无禁区,但是行动要分级,要知道事物的界限。事物的界限并不是铜墙铁壁,完全不可跨越,但这个跨越是有条件的。
当代思想的任务
现代思想的问题,海德格尔给大家做了一个表述。海德格尔认为现代人没有思想,不会思考。因为现代人都生活在技术的座驾上,技术已经决定了一切思想、行动。我们所思考的东西,都是按照技术座驾的内容的内在逻辑而展开的。而这些东西,在海德格尔看来不是思想,或者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真正所需要的思想。它不能帮助我们走出现代的时代困境,比如虚无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困境,技术已经掌握了我们命运的困境。海德格尔希望通过研究激活现代人的思想。我个人认为,虽然这并不跟中国的情况完全一样,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涵盖了当下思想难以产生的一个原因。我们其实在一定程度上也生活在技术的座驾里了。
现代世界的问题,西方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是要负责任的,这就是西方的理性主义。这种理性主义一旦发展到极端,一方面它会招致非理性的反叛导致物欲横流;另一方面在价值观上就会产生虚无主义的问题。
现代思想面临的问题,恰恰构成了当代思想的任务。有人提出,虚无主义其实是西方的本质主义和信仰主义发展到极致的结果。虚无主义和本质主义是一枚银币的两面。这也是可以引发我们思考的一个问题,我们如何在面对西方文明的冲击而导致的现代性问题的时候,用西方文明中合理的东西,加上我们传统思想文化中的有价值的部分解决我们今天所面对的思想、道德等各方面的问题。
我认为思想的敌人,是我们自身的庸俗。如果我们自己不庸俗,敢于开动思想机器,应该说我们社会的环境就会越来越宽松。我想我们应该用一种开放的、实事求是的观点来看,我们应该充分利用社会的进步和开明来开动我们的思想机器。康德讲,启蒙就是每一个有理性的公民敢于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谋自己生活的幸福。
(作者: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教授、博导,摘自2013年《文汇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