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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思想,兴之所至,一年多以前曾经写过两篇文章:《思想的活着》(2021-1-11)和《思想的边界》(2021-3-22),其实当时是写了第三篇《思想的精灵》的,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懈怠了,也许是感觉到某些条件的限制,写成之后没有进一步推敲,也就没有把它拿出来。本篇就是第三篇《思想的精灵》。
为什么一年多以后又把它拿出来了呢?我的回答是:“什么也不为,就是想把它拿出来了。”
“你这是不讲道理,”有读者也许会讥嘲,“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一个缘由,你怎么能说‘什么也不为’呢?你这是矫情,是在耍嘴皮子。”
我真不是矫情,更不是在耍嘴皮子。人都有这样的情形,不知道为什么,就把话说出来了,就把事做出来了,好像并没有什么所谓的“缘由”,事后庆幸也罢,后悔也罢,自己承担后果就是了。譬如,你好好的走在大街上,忽然蹦出一个人来,厉声阻止你说:“谁让你上这儿来的?去!到那边去!”这时候你还需要缘由吗?你必定会愤怒反击:“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走我的,碍你什么事了?你凭什么让我到那边去?”
人们把这种对事情的反应称之为“本能”,就像感觉到被烧或者被刺的疼痛,会“本能”地躲闪一样。就连低等动物都有这样的本能,何况是人这种具有复杂精神活动的天地间的精灵呢?我还记得,一年多以前关于“思想的精灵”的话题,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产生出来的。
需要说明的是,您读到的这篇文稿,是我在对几年前那个文稿做很多删削修改以后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风格上与前两篇也已经完全不同,我还对标题做了小小的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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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精灵”两个字,虽然我知道它们完全出自于人们的想象,人们通常将这种想象用于比喻某人、某物或某种形式的精神活动,在现实当中是没有的。通俗地说,在现实当中,你是看不到也摸不着所谓“精灵”的。我看到过的最有实感的精灵,是宫崎骏电影中经常在画面中出现的许许多多神奇的光点,我很为它们感到震惊——它们翩然于黯淡的森林深处、阒静的河泊湖面、幽远的宇宙夜空;它们无言无语,就连具象的“面目”也没有,然而这并不妨碍它们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激发出某种异样的心理效果。它们就是这样与人的心灵产生呼应,通过人的心灵显现为“在”的。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拘束它,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幽闭它。也正因为如此,它才获得了迷人的难以想象的力量,得以在世界中翩然。
如果我们试图为它寻找一种现实中的对应物,那么我首先想到的是思想。思想,这种常常被我们想望而又常常使我们感到可望不可即的东西,就是这样的精灵。我这样说,并不是强调思想纯然地外在于我们的灵魂,是独立于我们灵魂世界之外的客体,不是这样的。实际上,思想就是精神化的你、我、他,是每一个在世界中行走着的人。就像它翩然于人世间一样,它更翩然于我们每一个人的灵魂之中,伴随着我们所有时刻的社会人生。
没有任何东西——异性情感、血缘亲情、朋友情谊——比思想离我们更近。也没有任何东西比思想提供给我们的温暖与呵护更周到细腻。如果你非常不幸地失去上述所有东西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唯独思想没有弃你而去,它一如既往地偎依在你的身旁,用安宁的富于灵性的眼神看着你,好像在嘱咐和安慰你说:“没关系,所有一切都会过去;有我在,你就在。”这时候,你会把不能对任何人说的话说给思想,而思想也能对你的诉说做出恰如其分的回应,你就是在与思想的对话中度过一个又一个难关的。这意味着思想总是能够伴随你度过生命的最艰难时刻。它是你人生路途上唯一的伴侣。
由此我们可以想象,顾准先生当年遭受时代重压,就连至爱亲朋也远离他而去之时,他的精神生命所能倚重的,除了思想之外,还能有什么东西呢?当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同样是思想抚慰着他,为他轻轻吟唱安魂曲,就像有一只手在轻抚他的灵魂,他就是在这种浓郁的宗教氛围中摆脱掉现世的痛苦升入天国的。这就是说,思想始终都在像精灵一样陪伴着他,呵护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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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们常常忽略极为重要的生命功能一样,也很少有人确切地意识到,思想在你全部生命历程中所起的作用。如果说哲学关注的是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思想——包括不是哲学家的我们的思想——关注的同样是“我”与世界的关系问题。不同点仅仅在于,哲学是人在进行思考之后的概念表达,思想则是现在进行时的思维情感活动,它与表达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遥远到你也许终生都无法到达的程度。
既然思想和哲学一样,关注的是我与世界的关系问题,那么,这命题就有了两端,一端是关于自我的,一端是关于他者(世界)的。这两者对我们同样重要。我们一生都在这两端之间磋磨。罗曼·罗兰在归纳他的小说人物约翰·克里斯朵夫时说:“生命是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我想,他要强调的,大概就是在这两端里发生的无数生命事件吧?这些事件既关乎“自我”,又关乎“世界”。
自从我们被“抛”(雅思贝尔斯语)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们就像西西弗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据说他与俄狄浦斯王类似,西西弗斯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西西弗斯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结果他触犯了众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诸神让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由于石头太沉重了,每次还没有被推上山顶就又滚到山下去,他只能不断重复、徒劳无益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这更严厉的惩罚了——一样,背负上了这样一块巨石。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所有思想着的人都是痛苦的,犹如叔本华所说,智慧每增加一个等级,痛苦就增加一个等级,人类从来都无法享受只有动物才会有的那种心灵安宁。
你能不能不再推那块巨石呢?你能不能找一个机会逃避掉它的重压,去过自己随心所欲的生活呢?不能。只要你还是“人”,只要你还没有丧失思想的功能,那么你就无法逃避它。苦难是所有思想者的存在证明,这是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宿命。北岛所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描述的也是这种宿命。奇妙的是,恰恰是这种宿命,从另一个层面说明了,在一定意义上思想是人生的庇护所,是心灵的港湾,人的灵魂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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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在很多时候是不能诉诸于表达的,无论关于自我的还是关于世界的,均是如此。这意味着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孤寂的,支撑人像人那样活下来的,恰恰是思想,只能是思想。
我还可以换一种方式描述这种情形:思想是一个内宇宙,很多时候,它是不能与外界打通的。这是因为,相较于你的精神世界(心性),外部世界经常变幻不定,有时候和煦温暖、春风化雨,有时候却又冰天雪地、寒冷彻骨。思想无比强大又无比脆弱。脆弱时,它极易被摧残,极易被凋零;强大时,无论你什么东西,无论你多么凶残暴虐,你拿它都莫可奈何。“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世界上偏偏有那么一些人是不怕死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就是人们对“思想”、对被称之为“思想者”的那类人,总是充满了敬爱与尊崇的原因。
古往今来,死于(经过表达的)思想的人不计其数,然而我们该怎么定义“死”这个字呢?我认为那些人并不真的就是“死”了,“我思,故我在”,他们通过“思”把“死”变成了生,他们将永远“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将他们称之为人类中的“圣人”——用惯常的说法,是思想家。
圣人毕竟是极少数,我们还是谈论作为绝大多数的凡人吧!
我前面说了,这个世界经常寒冷彻骨,这不仅是“圣人”的处境,更是绝大多数凡人的处境。凡人就是凡人,在那些牺牲者的尸骨面前,我们无法做到无动于衷,而凡人应对残酷处境的方式,除了牺牲、进取甚至于反抗之外,还有退避,还有内敛,这也是不断被历史敲打的中国人不得不采取的人生策略,尽管这实在有些苦涩。我们总是被劝诫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要“敏于事,慎于言”、要“闲谈莫论人非,静坐常思己过”……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思想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停留无法表达和不能表达的层面,它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长,并在那里死去。我们说“思想的精灵”,实际上描述的就是这种状态。这是一种不在之在。
“不在”当然不是不“在”,它只是换了一种“在”的方式而已——我的意思是,在某些特殊条件下,思想会潜沉到我们灵魂世界很深很深的地方,它静伏在那里,就像睡着了一样。然而只有你自己知道,它没有睡着,它是不可能睡着的;它永远都在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感应着“世界”,我们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之为“人”的。如果某一时刻它不小心真的睡着了,也就是丧失对世界的感应能力了,那也一定是你迷失本性,成为非我的人的时候,或者说,你被非我打倒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是多么孤独地守护着它,我们是凭着它才“在”在这个世界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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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思想的精灵”是从哪里来的呢?
毛泽东也曾提出这个问题,他给出的答案是:“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社会的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他紧接着强调说:“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引文自毛泽东在修改《中共中央关于目前农村工作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时增写的一段话,即《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1963年5月)这就是说,“思想的精灵”来自人所存在的那个世界(“社会存在”),来自“人”对于那个世界的思索。我们有理由认为,“人”的精确定义,直接来源于世界提供给他的影像(也可以表述为哲学命题上的“人是世界的影像”);来源于作为内宇宙的“我”和作为外宇宙的“世界”之间的联结。人就是在这个空间之内、在这种联结之中,对“世界”做出精神感应并在那里过他的精神生活的。这同时也就意味着,只要“世界”不变,“我”就不会变,至死也不会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两千多年前的屈原先生才悲愤地吟唱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芷;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离骚》)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一些人让我们肃然起敬!
我以前在一篇文章中曾经做过这样的辨析:未经表达的思想属于意识范畴,只有经过表达的思想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思想。然而孟子先生觉得在这件事上没有必要做如此精细的划分,他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孟子·告子上》)意思是,我长这么大一个脑袋,脑袋上长着鼻、眼、口、舌、耳五个精巧的器官,除了维系生命所需之外,它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用来感应外界并进行思想的;思想,就能得到对世界的认识,不思想,就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得不到。孟先生特别强调说,人的这种精神能力,是上天赐予的,是任何人也无法褫夺、任何人也无法改变的。我觉得孟先生也说得挺好的,我接受他把意识和思想看成浑然天成的同一物象的说法。
承认思想这个精灵是“此天之所与我者”,也就等于同时宣布了任何他者——我们通常称之为“强力”,这也是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时常使用的概念——都没有权力阻止我进行思想。这是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让度、更不可能用来交易的权利,这也是我保卫“人”这个称号的最后防线。如果有人侵犯它甚至于践踏它,那就意味着我被剥夺了作为“人”的最重要标识,践踏者就将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
老子写《道德经》,写到恣意之时,铿锵有声地说:“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语见《道德经》第四十一章)意思是:“最白的东西看上去反倒不那么白了;最方正的东西反而看不出棱角;真正拥有大才的人并不早熟;最宏大的声音你反而很难听到;最雄伟的气象你反而看不到形象。”老人家说的是“道”,然而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丫说的是思想,说的是思想的内在品性——你看,老子随后就说:“道隐无名,夫唯道,善贷且成。”意思是:“道安静地隐伏着,就连名字也没有,然而只有道才可以使万物有始有终(或理解为善始善终)。”这里所谓的“道”,不是“思想”是什么?!
熟悉老子思想的人,当然知道“道”是什么。思想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像极了“道”,它像“道”一样无声无息,像“道”一样无形无名,它充盈于每一个空间,而强力却永远无法见到,因此它常常轻蔑地以为那里什么都没有,而当它真的见到“思想的精灵”之时,它很可能也就不在或者说被溃解了。
古往今来,无数改变历史走向的历史事件,全都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2022-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