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思想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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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01


时不时就会读到著名学者煞有介事谈论中国思想流派动向的文章,似乎中国民间的思想活动(我这里暂时不用“思想运动”这个词吧)从来没有停止过,它们已经发展得很像模像样了,可以用写史的方式归纳它们了。事实上我们的确可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看到记述当代思想运动的思想史之类的著作或者作品在热心于国家政治的人们中间流传。最近又有一篇万字长文,也是对中国思想运动做此类归纳和分析的。对此类作品,我当然一贯都是躬身拜读,应当说,收获是很大的,我很感谢那些为我们开拓视野、指点迷津、馈赠精神食粮的人。


然而老实说,每逢读到这样的大文,我心里都隐隐的有一个疑惑:他们谈论的东西究竟在哪儿呢?“自由派”在哪儿?“自由派”中的“左派”在哪儿?“右派”在哪儿?他们是在哪儿“分裂”的?都看不见!我知道问题产生的根源不在文章作者,而在于我视野有限,阅读不足或者说不具备感应中国思想运动脉络的精神能力,可是我又想,就连我这种试图用文字显示精神存在而不得不大量阅读的人都感应不到的东西,那些忙于生计的绝大多数中国人会感应得到吗?或者说,即使我和含辛茹苦忙于生计的人都感应得到中国的确有很值得夸耀的思想运动,有一个很值得夸耀的“自由派”——我们且不问数量几何吧——“自由派”也的确是在“分裂”,那么,这个所谓的“自由派”与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生存有没有关系?有什么样的关系?我们再进一步问:他们“分裂”还是不分裂,与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精神境遇有没有关系?有什么样的关系?


每当这样的问题浮现在脑海里,我就会产生出一种近似于不恭敬的感觉:作者把中国思想界、把民间思想家、民间思想运动都太当一回事了。不是说“把中国思想界、把民间思想家、民间思想运动都太当一回事”不好,我知道作者是因为对民间思想、对民间思想运动爱之弥深、出于呵护之心才进入此类议题的,而我对于任何冒着巨大风险呵护民间思想和民间思想运动的人,内心里都充满了敬意,尽管这样,我也不想忽略我内心在这件事上的不适感,我认为这些人无意间夸大了民间思想,夸大了民间思想运动,更夸大了民间思想运动中这个派那个派的作用。


为什么这么说呢?原因或者说道理极为简单,让我用比喻的方式来说这件事吧:在一个戈壁荒原,任何对于植物生态的赞扬都有忽略甚至于否认荒原戈壁自然生态系统残酷性的嫌疑,它将人们的目光引导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在这个方向,植物似乎还算葳蕤,植被似乎还算繁茂,自然生态系统似乎还很健康,至少还算是有利于植物生长的,在这里我们看不到漫漫沙尘,看不到狂风暴雪,感受不到凄风苦雨……此时此刻,你会产生怎样的联想呢?蠢笨如我者产生的联想是:那些高谈阔论的人离戈壁太远了,他们就像是坐在书斋里,手边放着一杯飘着幽香的咖啡,正在面容庄重地对无知无识的人讲说一种虚幻中的情形。


恕我直言:你们过于轻佻了。


02


用冠冕堂皇的话说,这牵涉如何看待中国思想界、思想家、思想运动的问题——这当然是我的问题而不是那些身居思想界高位的大儒们的问题。我的见解是,由于众所周知、就连大儒们也不便明说的原因,在极为狭促的空间里,中国也许勉强可以说有一个思想界,也许勉强可以说有一些民间思想家,但是你要是说有由许多种思想流派汇合而成的民间思想运动,在这个思想运动中甚至有了这个派那个派(这简直有一种蔚为大观的气象了),我则坚决不能同意。这绝非出于意气,而是出于对事实的尊重。


事实至少有三点,一、任何思想运动都必然伴随着相应的社会运动,即使后者迟几步,也不会落得太远,这和水的震动必然会产生涟漪是一个道理,陶然于社会运动之外的思想运动,或者说,缺少社会呼应的思想运动,至少在规模判断上是要狠打几个折扣的;二、思想从来都与风霜雷电共在,如果思想打扮得漂漂亮亮优哉游哉像公子哥儿一样徜徉在春色之中,那么你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那不是思想,至少不是思想本该有的样态,它被僭越了;三、思想的存在样态,严重受历史发展阶段或者说历史发展条件的制约,在播种的季节你是没有办法布置收获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既有文化条件(简单说就是“利出一孔”的大一统社会政治条件)下,思想不大可能出现所谓“蔚为大观的气象”,如果非要归纳,那么我愿意认为最好状态只能说是在“活着”。“活着”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还“在”,或者人们经常说的“好着呢”。即便是这种“好着呢”,其最有价值的部分也往往不是由活着的人而是由死去很久的人(譬如顾准,譬如林昭,譬如遇罗克,譬如王申酉)奠定的,因此,我们又可以将思想的这种状态视为“既在”而非“现在”。


那么,“现在”如何了呢?现在几乎就要死了。“要死了”的意思是留在世上的时日不多了,市井间所谓“捯气儿”,说的正是这种不祥的情形,所以人们说这话的时候往往轻声细语,表情也比较沉郁。你若不是这样,而是神采飞扬,挥舞着手臂叫喊说:“哇!丫正捯气儿哪!”至少说明你对“情形”的感觉不准确,对濒死的人缺乏同情,或者说,你缺少对某种氛围的准确感应能力。


我这里说的“情形”、“氛围”,归根结底是指导致思想陷入困境的社会历史条件,并非是在谴责思想者应当对其自身的羸弱承担什么责任,在表达对思想界状况的不满,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是的,“活着”当然是很不好的情境,然而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也是由无数用信念与良知并拥有无限宽广的人道情怀的人支撑起来的呀!为了这个“活着”,他们遭受着难以想象的磋磨与艰难,碎片化地孑然于天下熙熙之外,没有他们,我们就连“活着”的景象也看不到啊!


03


我们换一个角度,进一步述说这件事情。


大家都知道,思想是凭借一定形式的载体或者说分类,譬如哲学、政治学、社会学、伦理学、历史学、心理学和文学等来体现存在的。如果观者不是瞽蒙,还稍微有点儿视力的话,就一定能够看得到其中很多载体或者说分类其实早就死了,没有死的也仅仅是“活着”而已,即便是这种“活着”——如前所述——也是由无数碎片化的思想者的困窘和坎坷作为续命动力的,正是所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者也。我们当然看得到,在“如晦”的“风雨”中仍旧坚持鸣叫的“鸡”会有怎样的命运。我认为指出他们的命运,将被命运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鸡”的处境告诉世人,像尼采那样,说:“看哪!这些人!”帮助人们听到他们的声音,让人们从他们的处境中、从他们用尽平生气力发出的声音中感觉到这个世界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岑寂,反倒更有价值一些。


如果我们也像鲁迅先生一样,把自己代入到某种历史情境之中,那么“忍看朋辈成新鬼”的诗句,描述的恰恰就是这种情景。具体到我们的话题,那么我禁不住想问:朋辈都成了新鬼,你怎么还好意思在那些倒霉的“鬼”面前诗意盎然地畅谈什么“自由派”?!如果把目光再扩展一下,从更大范围观察这件事情,会看到什么呢?我们看到,鲁迅先生怀着一腔义愤躲在阴冷的屋中“怒向刀丛觅小诗”去了,我们被丰厚的国家资金豢养的“家”们干什么去了呢?不好意思,他们对“小诗”是不屑一顾的,而他们又不敢去触碰更尖锐、迫切需要精神先行者指点迷津的时代命题,不管是哲学的、历史的、文学的、艺术的,均是如此,我们只能收获这样的结果:思想的萎靡和堕落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极为触目的景观,我们正在面对撕扯得越来越大的精神空洞。


我们拥有的这个“家”那个“家”(有时候他们还特别喜欢被尊称为“大家”甚至“大师”),就像阳痿症患者一样,每有“思”、“行”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惊恐万状,没有一次能够完成真正意义上的男人物事。他们拿着比普通劳动者高数十倍、数百倍的薪水,一个个养得白白胖胖,一个个西装革履器宇轩昂,俨然成为了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我们不说他们是特殊利益集团吧!他们擅长揣摩权力的脸色和时代的晴雨,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吐沫星子乱溅,然而如果你能够有机会翻阅他们的灵魂之书,就会发现每一张册页上都书写着虚弱、屑小与浅薄。


如果仅仅是虚弱、屑小与浅薄倒也罢了,问题还在于,他们当中很大一部分人是不甘寂寞,是坐不下来孤守青灯的,相反,他们把学术演变成了“为稻粱谋”人生竞技场,凭借着生命的原始冲力,争先恐后地匍匐跪拜到高堂大屋前寻找晋身的阶梯去了,争先恐后地腾挪钻营到花红酒绿的权力道场争当吹鼓手去了,争先恐后地正襟危坐到庸众面前喋喋不休去了……在如此这般乱哄哄的场景中,我们给作为思想载体或者分类的哲学、政治学、社会学、伦理学、历史学、心理学和文学做“几乎就要死了”的判断,应当说是站得住脚的。


04


以哲学为例。


哲学是死了还是活着呢?我认为基本上是死了。具体情形是这样的:你再也感觉不到证明其还活着的气息,哪怕是游丝一样的微弱气息,尸身已经僵硬乃至于腐烂,虽然它还穿戴着衣帽,但也仅只是外观(形式)而已,内里早已经空了。“空了”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失去了血肉,失去了心跳,只剩了骷髅和骨架——这不是他妈的“死了”还是什么?!


“死了”的哲学丧失了“从本源上去观察现实,并且通过我在思维中对待我自己的办法,亦即通过内心行为去把握现实”(雅思贝尔斯语)的基本意旨,沦为了逃避自我、逃避世界的文字游戏,沦为了职业性牟利的“饭碗”。虽然我们消耗大量国家经费的大专院校和社会科学研究机构中都塞挤着无数吃哲学这碗饭的人,但是其中有几个人洞见到“真正的哲学直接产生于个体哲学家在其生存环境即历史环境中所遭遇到的问题”,并且有勇气去直面这些问题、有勇气把真实的内心感觉和见解表达出来的人呢?没有人!我甚至敢断言,没有一个人!


在被豢养或者“为稻粱谋”的条件下,中国哲学家——如果算得上是“哲学家”的话——的哲学写作、哲学思考,与现实世界往往保持着数千年的距离,或者说,我们看到更多的是逃避,如前所述,逃避现实,逃避世界,甚至逃避自身。逃避也需要耗能,并且是一种再也得不到补充的耗能,结果我们看到,所有的饱满、明亮、崇高都远去了,留下的到处都是糠秕,到处都是暧昧,到处都是猥琐……此情此景,说“活着”难道不是还嫌客气一些了吗?


在“哲学家”队伍中,我们总是能够看到成群结队的沉迷于古希腊哲学,沉湎于荷马,沉迷于柏拉图,沉迷于苏格拉底的人,他们开口闭口施特劳斯、索福克洛斯、法克洛斯、沃格林、阿那克西曼德、阿佛罗狄特、赫利奥斯、阿瑞斯、赫菲斯托斯、奥林波斯、安提洛科斯、墨涅拉奥斯……我承认,所有这些“斯”都不是无意义的,条件合适或者有闲情逸致的时候谈一谈也未尝不可,然而问题在于,与我们时代的尖锐命题相比,这些“斯”与我们果真有如此重要的关系吗?与我们所置身的世界果真有如此重要的关系吗?与我们国家在世界格局中的处境,与人民在历史大潮中的命运果真有如此重要的关系吗?丫们果真值得那么多拥有很高智商的人像绕口令一样喋喋不休、写一些就连鬼他爹都看不明白的文字吗?


相较于思考消极自由还是积极自由的伯林,相较于执迷于直面并考察当代社会政治事件的阿伦特,相较于试图颠覆西方社会既有价值系统的艾因·兰德,相较于将毕生精力从事自由与正义研究的罗尔斯,相较于积极鼓吹自由至上主义的诺齐克——这些人是如此贴近时代,如此贴近普遍人性如此生机勃勃——我们拥有的离地三尺行走飘忽的哲学家们,简直就像玩儿尿和泥的孩子,无知无识,瑟瑟于严酷时代一隅,唯一恐惧的是强力突然出手拿去他的利益,摄取他的性命,别的他们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你当然不能说这些人死了,但是若果就此认为他们还活着,也不准确,仅只是在苟延残喘吧!这种情景也从另一个方面构成了思想将死而未死的“活着”的状态。


05


正视这种令人尴尬的状态,具体说是正视我们没有为世界贡献出一个甚至半个、甚至四分之一个哲学家的尴尬现实,难道不是最起码的良知、最基本的常识所要求的吗?而这正是焕发出思想力量往前走的前提和必要铺设啊!莫要说更深刻的观察和洞悉,如果连思想仅仅是在“活着”的状态也看不到——请原谅我刻薄一回——只能有两种解释:一、犹如日本皇军所说“良心大大的坏了”;二、傻缺,真傻缺或者装出来的傻缺。


我以前引述过克尔凯郭尔讲过的一个故事,故事说,有一个漫不经心的人,把自己的生活不放在心上,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还存在在眼前这个世界之中,直到他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死了。故事的意旨是:我们每一个人,也许明天早上就死了,但却从来也不关心我们存在的状态和根由。


引述这个故事,我当然不是要讽刺我们的“哲学家”们,在一定意义上,我们所有人不都是如此么?谁成天去追逐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用来炫耀的“意义”?那不是疯子是什么?我想要说的是,哲学家既然选择了为事物寻找意义的工作,最起码你应当能够以坚定的勇气面对世界,以更远阔的视界洞悉未来,你们有义务向世人证明你是在用精神行走,看到世人所未见,听到世人所未闻,而不仅仅生物性地通过所谓“学术”的方式谋得一碗饭吃。


即便神圣如哲学者都变得如此不堪,其他诸如政治学、社会学、伦理学、历史学、心理学和文学艺术(小说、电影、电视剧、戏曲之类),会有怎样的品格,怎样的样貌,难道还用想象吗?仅以小说、电影、电视剧为例,耗费纳税人巨额税金的作家协会豢养着的作家写作和出版了多少本歌颂帝王雄才大略的书籍?拍摄了多少描写帝王丰功伟绩和后宫腌臜龌龊的电影电视剧?有几个作家、导演良心未泯,敢于将高贵的目光投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和他们的生存苦难?我们满眼所见,是无数有才华的人像烟尘女子一样,总是禁不住想要去向权力卖弄风情,除了一些“活着”的植株(这就是大儒们所说的“自由派”吧?)尚有一些叶片飘零之外,你看得到哲学、政治学、社会学、伦理学、历史学、心理学和文学艺术只能由于直面社会与人生而形成的葳蕤景象吗?你看不到的。


就在这样的时候,忽然听到又有人正儿八经地谈中国思想界,谈自由派,谈左派,谈右派,确实有一种非现实的荒诞感和滑稽感。


202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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