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思想以应变
记者:郑主任您好。“解放思想”这个词汇对中国人来说并不陌生,和过去相比,新一轮“解放思想”如果有一些不同背景,您认为主要表现在哪些地方?
郑佳明:冷战结束后,经济全球化突破了意识形态的藩篱,覆盖全球,信息化加剧、加速、加深了全球化的发展。近几来,美国的全球战略的变化,中国等新兴国家的发展,国际经济格局的变动,使世界的发展出现了很多引人注目的新现象。一方面金融、环境、能源和国际贸易环境给我们的发展以巨大的挑战,另一方面,新变动新格局,新技术新产业,新概念新思想,新的发展道路和经验,都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机遇。对这些新东西,我们湖南人得去关心、了解和熟悉。但我们虽然经过了三十年的对外开放,很多人的眼界、胸怀、思想和心灵似乎还是封闭的,对外部知之不多,知之肤浅,甚至排斥新鲜的东西。例如,当中央批准湖南两型社会试验区的消息传来,很多干部不以为然,甚至说怪话。我们现在要建设的“两型社会”城市群,这样一个理念,不仅在中国,就是在世界都是先进的。如果我们没有开放的胸怀,世界的眼光,那么就有可能把两型社会仅仅理解为节能减排等几个技术上的指标。如果我们再不解放思想,跟上时代发展的潮流,湖南有可能再次丧失机遇。我们为什么要解放思想,说到底就是解放思想以应变,又是一个千年大变局。
湖南人和湖湘文化
记者:刚才您说到,湖南人的思想有封闭保守的一面,可是近代历史上湖南人曾经开风气之先,政治军事上叱咤风云,您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郑佳明:中国近现代的道路有两个阶段,一个民主革命,一个现代化建设。湖南人在第一阶段冲在前面,第二阶段却落在后面。湖南人的确有保守的一面。据我观察,湖南文化有四个毛病。第一个毛病,权力意识强烈。因为是一个农业大省,农业文明和什么东西配套呢?它和封建文化、封建制度配套,我们湖南是农业文明充分发育,而工商业文明发育不足的大省,由此导致权力意识、家族意识很强。第二,小农意识强烈。我们是一个农民社会,农民吃苦耐劳,农民淳朴、善良,充满了人情味,但是在发展市场经济的时代小农经济取向自然就落后了。第三个问题是封闭,与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有关,也与封闭的地理环境有关。封闭的时间长了,又最容易养成自大的毛病。第四是斗争精神太强。受压迫的农民,反抗意识是最强。时间长了,湖南人下意识里面都是斗争。斗争不是竞争。斗争不择手段,所谓成王败寇,竞争要讲规矩,叫做公平竞争。我们曾经批评宋襄公是“蠢猪式的仁义道德”,就是因为他讲规矩,有点儿绅士风度。市场经济的竞争伴随的是妥协、合作、自由、开放、宽容、共赢这样一些品质、氛围、制度和政策。在妥协的理念下,才有契约、法制、公民意识、和谐社会和民主宪政,才有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才有改革创新,才有科学技术和生产力发展,才有经济又好又快的发展、工商业社会的建立。改革开放后,和沿海比,我们落伍了,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客观原因是沿海城市工商业基础比较好,地理条件有利于第一轮的对外开放。而现在当发展转向科学发展、以人为本的发展的时候,可以说机遇又来到了湖南人的面前,只要转变观念,我们所拥有的人才优势、教育优势就能发挥出来。所以说湖南有跨越发展机遇,认识这个机遇,才有可能抓住这个机遇。
记者:您提到“权力意识”强烈,这个权力意识如何影响湖南大发展呢?
郑佳明:在中国长期的封建社会里,少得可怜的剩余产品是按权力大小来分配的。高官而厚禄,读书而做官。学而优则仕,是人生价值的最大化。以曾国藩等人为代表和榜样,湖南人在中国政坛上官场上呼风唤雨,得风得雨。后来的湖南知识分子以做官为人生主要路途。是啊,做官于公可以修齐治平、卫道护教,于私可以光宗耀祖、富贵荣华,好处妙不可言。沿海城市里面,商业、学术、艺术、科学的价值取向,使人生多样化、多元化,而农本的湖南,官本位的思想观念在近代湖南却得到了强化。新中国成立后,长期的阶级斗争,更强化了从政做官的意识。前些年,下海经商的大潮曾经冲击了湖南官场,但近年来多种原因使权力意识在湖南回潮并进一步强化。辛辛苦苦把权力弄到手,当然要使它效益最大化。所以滥用权力成了普遍现象,权钱交易,吃拿卡要,环境不好,人民怎么满意,经济怎么发展?搞权力,就要搞权力斗争。搞权力斗争最好的办法就是搞政治,搞得政治过敏,把什么问题都往政治上靠,经济建设就弱化了,人民利益就淡化了。话说回来,湖湘文化有很多好的地方,我是历来鼓吹湖湘文化的,但是我认为湖湘文化里,权力本位重了,关系本位重了,小农的意识重了。湖南有个学者叫陈志武,在耶鲁大学做终身教授,他每年回来都和我在一起吃餐饭,他对我讲,华人的城市里面,在全世界最有竞争力、发展最好的有三个,新加坡,香港,上海。为什么?这三个城市是最成熟的工商业社会。我们现在讲发展,就是要从农业社会发展到工商业社会。工商业社会依靠法律的游戏规则来调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成熟的市场和法制最大限度地保护了人的自由和权利。也只有充分保障好人的自由和权利,才会有创新,才会有更好的发展。
要充分认识以人为本
记者:您多次提到新一轮的竞争靠科学发展,湖南人有希望后来居上,那么怎样才能实现这个目标?新一轮思想解放会从哪些方面促进这个目标的实现?
郑佳明: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长沙十几年前发现了血吸虫,市里开会安排了治理工作,最后讨论要不要告诉老百姓?大家说不能,告诉了,别人会说长沙的投资环境就太差了,说长沙还有血吸虫,怎么招商引资?最后集体决定不告诉老百姓。那老百姓到橘子洲游泳怎么办呢?在十几年前,不论是官员,还是普通百姓,我们都没有这个概念和意识。而在这种意识之下,政府如此管理,好像也没有出什么大的纰漏。
但现在这样还行不行呢?肯定不行了。资讯如此发达,地上有互联网,天上有卫星,你瞒是瞒不住的,瞒得过百姓也瞒不过外国人,你在藏着掖着的时候,也许早成了国外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只会严重损害国家和执政党的形象,而且更重要的是,老百姓的权利意识现在空前觉醒了,中国人变了,人民在与时俱进!我觉得我们面临“两个刻不容缓”,发展方式的转变刻不容缓,政府和人民关系的调整刻不容缓。
理解科学发展观,最重要的是理解科学发展观的核心,“核心是以人为本”,我们解放思想,从根本上说,就是重新认识人,重新发现人: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是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最大资源和动力。
以人为本,就是以人为发展的目的。以人民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为目的,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目的。把民生放在突出的位置。在政治社会发展上,把保障人民基本权利放在突出位置。把人的心灵自由和思想解放放在突出位置。通过扩大民主,“还权于民”,才能长期激发人民群众的积极性,只有以人民作为发展的目的,才会有真正的科学发展,这个国家也才能真正的长治久安。以人为本,就是以人为发展的资源和动力。我们的矿产资源会越用越少,而我们的人力资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问题在于,转变观念,把包袱变为资源,把阻力变为动力。一靠教育提高人的素质,二靠改革提高人的积极性。胡锦涛同志一直强调建设创新型国家,一直期待建设一个充满活力的社会,关键是做好人的工作。以人为本,就是要转变过时的人才观包括培养考察使用人的观念。科学发展是理性的升华和调整,需要科学理性的干部,顾全大局、顾及长远、珍惜自然和热爱人民的干部,要有充满活力、敢于创新、眼界开阔、心胸包容、科学思维、法治精神的干部。以人为本就是让人民自由生活和创造。我们传统文化也讲民本,但这个“民本”和我们现在所说的“人本”还不是完全一回事。以人为本是把所有个体的权利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人只有有了尊严和自由,他才能很好地去创造。温总理在接待世界各国的记者的时候讲解放思想,我听着翻译得有意思,按照中国人讲,解放思想是把思想解放开来,外国人根本听不懂,因为外国人从来没有解放思想这一说,那个翻译后来把“解放思想”翻译成mind free, mind是心灵,free是自由。这样思想解放就翻译成了心灵自由,我当时听了深受启发。199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阿马蒂亚·森获奖的那本书叫做《以自由看待发展》,书中指出,人的实质自由是发展的最终目的和重要手段。联合国出版的《人类发展报告》就是按照他的理论框架设计的。解放思想,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要以人为本,要给心灵以自由。创新和发展是自由心灵、自由个性的产物。
记者:要解决您所说的这些问题,恐怕还得从转变政府职能做起。
郑佳明:你说的不错。之所以出现这些问题,是我们的一些历史遗留的旧观念在作怪。过去总觉得政府应该把绝大多数资源都握在手里,把什么事情都管起来,仿佛这样才放心,才不会出事。其实不是这样,发达国家的经验告诉我们,放手让社会发展,让社会充分自治,政府只充当一个“守夜人”的角色,这才是真正的市场经济,是真正的市民社会。市场经济是人本经济、创业经济,有了自由的人,所以才叫自由经济。整个国家的进步也才会快起来。
一个成熟的现代国家,政府、市场、社会这三角关系是良性互动的,没有好的社会就没有好的市场,一个好的社会还可以承接政府的部分职能,并约束政府行为。而我们过去基本是靠国家来管理,这就造成政府机构过多,人过多,管的事过多,成了全能型、管制型的政府,从而又导致巨大的资源浪费。怎么办?这就要既大力进行市场建设,也大力进行社会建设,把原由政府管、而实际上不该管又管不好的内容释放出来,还给社会。匈牙利经济学家,卡尔·布兰尼写的《大转移》专门就此作了大量论述。我再宣传一个观点,湖南要研究湖南商会文化,要有一大批好的商会。湖南历史上,曾经有很多好商会,这些商会有三个好处,第一个行业自律,第二个互助,第三个维权。商会只是社会自治的一部分,商会文化的实质也就是民间自治,如果能够自治,还要政府管什么呢?自治是整个西方民主的基础,也是人类文明的基础。我们现在旧的自治没有了,新的自治没起来,全都靠政府来管来治,很可能有一种后果,就是把人民群众搞到你的对立面去了。人民组成的社会既是政府的支撑体系、推动体系,又是政府的制衡体系和监督体系,我们的社会主义,是人民的社会主义。
关键是解放干部思想
记者:我在基层,有一个感觉不知对不对,群众的思想现在都非常解放,对新一轮解放思想大讨论的期望也很高,但另一方面,不少干部却表现得相当茫然和漠然,要么不知从何处解放,要么认为无足轻重与己无关。您怎样看待这种现象?
郑佳明:现在许多方面,的确是人民群众在推着我们前进。改革开放这三十年,放到世界背景中去看,可以说变化最大的是中国,而在中国,变化最大的是人民群众。人民群众变化最大的又是什么呢?我个人认为是思想。随着老百姓温饱问题的解决,受教育水平的大幅提高,互联网、手机的普及,人民群众的思想可以说是与时俱进,一批体制外的知识分子思想非常活跃,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干部如果不跟着变,跟着时代往前走,就会落后于世界,落后于其他的省份,落后于群众。过去我们把人民这个抽象的词汇举得很高,说人民创造历史,但实际对活生生的老百姓的智慧和创造性,又常常低估。所以,对人民群众创造的新事物,我们往往是压制甚至打击,但事实证明,真理可能就在人民群众那一边,比如联产承包责任制,比如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最早都是发端于民间,经过很多波折后,才被上面所认可,然后再由上至下地推动。就拿这次大讨论来说,我们作了一个调研,调查显示,97%的群众要求我们湖南开展解放思想的讨论,要求湖南的干部进一步解放思想。大家都感觉湖南的氛围和外面的不一样。湖南人有一个共识,在湖南,很普通的一个人,到了外面做的比较好,而且概率很大。为什么在湖南做事比较难,到外面就做的比较好?那么就是我们的观念、制度和政策都有一些毛病,人民群众迫切希望改变这种状况。所以,讲解放思想,我认为关键就在于解放干部思想,否则必然无法取得实效。
上面所讲到的政府所占资源过多的问题,新华社有一个记者写了一篇文章,说中国的行政支出占财政总支出的18.3%,我们是美国的两倍。我们的干部人数越来越多,干部级别越来越高,哪个不提拔他都有意见,然后干部里面设置的小台阶小门槛也非常多,这样干部队伍不可遏止地膨胀,机构在膨胀,经费在膨胀,车越坐越好,吃饭的水平越来越高。这种膨胀是不是使我们更加有力量呢?不是,很多膨胀过程中,是在自己养活自己。设置一个部门,一开始是为了做事,但后来基本不做事了,年底写汇报的时候,搞了多少福利,都算成绩。这样就形成了庞大的财政负担,这种负担从财政角度上讲是经济负担,实际上更损害着我们的执政形象、使我们执政的效率受到了影响。
(稿源:◆《湘声报》记者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