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参加“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开幕礼,我很兴奋。虽然不是获奖人,也不是决审评判,只是荣誉顾问,没有真正介入此事,可我同样感觉与有荣焉。为什么?因为我是文学教授。诸位可能不晓得,在名校里当文学教授,压力很大。你没写过《红楼梦》,《唐诗三百首》也不是你的作品,有什么资格教文学?如果不能培养作家,要你这文学教授干什么?
念中文系的学生,很多都有作家梦。因此,抗战中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罗常培,以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都曾公开宣称: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轮到我当北大中文系主任,还不断有人要我表态:你们到底培不培养作家?面对此挑战,我调整了论述策略,努力向众多热爱文学的青少年解释:第一,中文系包括语言学、古典文献、古代文学、现代文学等诸多专业,各自发展方向不同,不能只谈文学创作;第二,文学创作需要天赋与才情,任何学校都无法批量生产好作家;第三,不是我们不要,而是做不到;若天降大作家,当然求之不得。最后,办教育的人都记得两句话,第一因材施教,第二欲速则不达。营造好的校园氛围与文学风气,然后顺其自然,等待收获。
香港中文大学除了开设很多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方面的专题课,还有两个很好的举措。一是请著名作家来学校演讲,如“中国作家中大行”,每学期请两位,已经来过十四位,效果很好,正整理讲稿准备公开刊行。其中莫言作为第三届“中国作家中大行”的嘉宾,在香港中文大学祖尧堂发表题为《文学与我们的时代》的专题演讲,第二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随着中国文学越来越受到各国读者及批评家的青睐,我相信,还会有来中大演讲的作家获各种文学大奖。
与“中国作家中大行”不同,我们的“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面对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青年才俊。说实话,前者是人家给我们面子,来不来中大,对于著名作家来说无关紧要。后者不一样,很多参与者和获奖者,很可能因为我们的鼓励,日后坚持写作,思如泉涌,逸兴遄飞,最后成为大作家。若真如此,还真有我们的一份功劳。
大学能不能培养作家,国内外学界多有争议;我们的目标是,养成热爱文学、喜欢写作的风气,至于能不能出大作家,则尽人事而听天命。多年后蓦然回首,若发现积极参加“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活动的大学生中,居然有人日后获某文学大奖,那我祝贺中大,祝贺此活动的赞助人、评委及忙忙碌碌的各位同事。如果坚持了三五十年,依旧战绩平平,那我就转而祝贺中大校长,理由是,此活动起码使得中大校园显得青春勃发、诗性盎然。
眼下各国大学,尤其是亚洲的大学,因为排名等压力,日益强调“专业性”。段数高的,突出SCI,追求各种学术奖;段数低的,自贬身份,变成了职业培训学校。我则反其道而行之,提醒各位校长、教授及学生,所谓“大学”,除了传授各种专业知识,还要有诗歌,有美文,有激情,有梦想,有充满想象力的文学创作与艺术鉴赏,那才是完整意义上的大学生活。
为了我们的学弟学妹们能生活在有诗文小说、优雅且灵动的大学校园,希望中大能克服各种困难,让这费时、费力、费钱且不算“学术成绩”的“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能持之以恒,不是五届,而是十届、二十届。若真能做到,除了造福热爱文学的青少年,更可能成为中大校园里最为靓丽的风景。
谢谢筹委会的好意,让我有机会站在“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向获奖者表示祝贺,更向无数积极参与但没能获奖的文学青年致谢。正是你们的参与,这次活动才能办得如此有声有色。
两百多间大专院校的学生投稿,一千多篇作品翩然南来,这场景还是很动人的。而且,获奖分布竟如此均匀,出乎我的意料:小说组第一名香港,第二名台湾,第三名大陆;散文组第一名台湾,第二名香港,第三名大陆;翻译组第一名大陆,并列第二名香港、大陆。我问决审的评判,有没有“政策性照顾”,或者说三组私下协调过?回答是:没有。那我很高兴,这说明三地间青年学生的文学趣味及创作水平大致相当。
凡有评奖,必定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获奖者收获鲜花、掌声和祝贺,不用我多言;需要鼓励的是众多落第者,希望他们不要丧失信心。或许这一次你没发挥好,或许评判看稿时打了个盹,或许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只是暂时没跟评判对上眼。这都没关系,请继续前行。以我的经验,人生路上,获奖是偶然的,没获奖才是正常的。以平常心看待此次小小的失利,来年再战,必有佳绩。
凡颁奖场合,聚光灯必定打在获奖者身上,像我这样,名为嘉宾,实际上是跑龙套的。演戏或看戏的人都明白,跑龙套的如果太积极,那是很讨人嫌的,台下的观众会嘘你。教了几十年书,我学会在公众场合讲话不胆怯,更学会“知所进退”。比如,这个时候,我的最佳姿态便是鞠躬、下台。谢谢大家。
(此文是陈平原先生2013年12月香港中文大学在“新纪元全球华文青年文学奖”开幕礼及颁奖典礼的致辞。)
来源: 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