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马车撞人案”的审判结果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争议的内容除审判程序和审判结果之外，一个再一次被提出来的关键问题是，司法独立与民意、新闻媒体监督之间的冲突。有一些法律界人士，包括一些律师，认为应该捍卫法律的尊严，维护司法独立，并认为司法机关如果过多地迁就民意和媒体，屈服于民意和媒体的压力，将会导致“多数人暴政”。
自从“多数人暴政”这个词被知识界引入中国以来，就成为一个非常流行的词汇。不过，有人在论述多数人暴政所带来的危害时，往往对多数人暴政的具体含义不加区分，胡乱举例，张冠李戴。比如有的学者就把“文化大革命”当作是多数人暴政的一个典型案例，真让人啼笑皆非。
多数人暴政的一个前提是民主政治中的多数决定原则。在公共生活中，人们往往难以就某一个涉及公共利益的问题达成完全一致的意见。如果硬要追求所谓完全一致的同意，那实际上是等于追求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因此，为了就公共问题形成最终的决定，人们确立了多数决定原则。这或许可以被称为民主和效率的折衷与平衡。多数决定原则在具体适用时，会根据所讨论问题的重要程度，又分为超过1／2的简单多数和超过2／3、3／5、3／4的特定多数。它的最直观形式就是投票。在选举中，谁获得多数票，谁就当选；在立法中，哪种意见、方案获得多数票，哪种意见、方案就成为法律。也就是说，只有在民主政治的前提下，在民主政治的实际运行（投票决定）过程中，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多数决定原则。
那么多数人暴政是怎么回事呢？多数人暴政实际上是民主政治的一个漏洞和弊端。在多数决定原则下，与多数人利益不一致、甚至是相对立的少数人利益，由于无法获得多数票，就可能遭到忽视甚至侵害。如纳粹德国的立法机关通过歧视、驱逐、屠杀犹太人的法律，就是一个明证。这样便形成了多数人暴政，或者称之为民主的暴政。
为了避免多数人暴政，弥补民主政治的漏洞，保障少数人的权利不至于受到侵害，人们确立了保障基本人权的制度，用以保障人们的生命、自由和财产等诸项权利。换句话说，是确立了这些基本人权相对于多数决定原则（或曰民主政治）的优先权———在基本人权面前，即便有多数人决定，也是无效的。这可以被称为多数人权利和少数人权利的折衷和平衡。这种把人权保障和民主政治结合在一起、并以法律形式加以规定的制度，就是宪政制度。
回到“宝马车撞人案”的讨论上来，可以发现，判决是由法院自己作出的，并不存在一个多数人决定的法定过程。既然没有这样一个过程，那么媒体就不可能加入到一个根本不存在多数人决定的过程之中，当然也就不会存在一个产生媒体“多数人暴政”的问题。所以把媒体的报道和质疑指责为“多数人暴政”是站不住脚的。
由此可见，多数人暴政跟媒体没有必然的关系。如果说媒体对于司法活动的报道和质疑被称为多数人暴政的话，那么，美国这样的国家时时刻刻都发生着多数人暴政。
与此相关的一个问题是司法独立，这个问题的矛头又是指向媒体和民意的（民意很大程度上也是通过媒体表现出来的）。指责者认为，媒体的质疑和大量报道所可能引发的对于审判的误导，损害了法律的尊严，干扰了司法独立，可能会导致审判机关作出不公正的判决。
按照这种逻辑，先假定，媒体确实影响了审判机关的判决，那么，对于媒体的指责便是有道理的。不过，这也等于说，我们的审判机关的审判活动受到了媒体的影响，没有能够做到独立于媒体之外，没有能够做到司法独立。
但，这是媒体的问题吗？
再追问一句，一个不能独立于媒体之外的司法机关，它是否也不是一个能够独立于权力和金钱之外的司法机关？如果媒体的声音和倾向会导致司法不独立，同理推断，权力和金钱的干扰同样会导致司法不独立。如果司法机关真正练就了司法独立的金刚不坏之身，它就不仅能抗媒体的干扰，而且能抗权力和金钱的干扰。当它不能抗媒体干扰的时候，人们就有理由怀疑它同样不能抗权力和金钱的干扰。一个随媒体声音起舞的审判机关，是司法独立的审判机关吗？一个认为媒体舆论监督是“媒体审判”或者“舆论审判”的审判机关，是不是已经把本应司法独立的审判权拱手让给了媒体？一个随时准备出让自己的审判权给媒体、权力和金钱的司法机关，是我们想要的司法独立的审判机关吗？
自己睡不好怪枕头。
司法独立不是一个单独的问题，它是权力分立问题的一个具体方面。不过，民主政治还有一个更为基本的原则是人民主权原则。在人民主权原则和国家权力之间，有一个授权的过程——国家权力属于人民，由于在一个大的国家人民不可能直接行使国家权力，便授权国家机关来行使，这个授权是通过选举来实现的。按照经济学的语言讲，就是一定程度上的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不过，授权之后，人民不是就此什么都不管了，要是这些国家机关的“职业经理人”不遵章守纪，肆意妄为，人民作为国家的“股东”是要监督的。
这里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如果国家机关没有人民的授权和监督，那么它就没有存在的合法性基础。而在选举期间以外，人民对于国家权力的监督手段之一，就是通过新闻媒体来实行监督。
所以，请慎用“多数人暴政”一词，因为媒体监督跟多数人暴政没有必然的联系；也请慎用司法独立作为挡箭牌，因为真实的情况是，没有媒体监督，司法也独立不了。（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所）
2004-02-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