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办“历史上最出色的奥运会”，首先当有最出色的精神。

外地人，或者是居住在外地的北京人，对北京普遍有个不好的印象：店大欺客。北京很多商家不懂得“顾客就是上帝”的道理，把自己当成“爷”。顾客来吃饭、住店、买东西是来“求爷爷”，如果因为店家服务不周批评两句，那就是“不懂规矩，装孙子”。于是乎，“爷爷”宁可买卖不做，也要教训教训“孙子”，直到把“孙子”摆平了或是气跑了为止。

姑且把北京人店大欺客解读为“文化历史遗产”。“天子”脚下的人，拿个派、摆个谱、耍个横，似乎是情理之中事。有外地人这样形容北京人：“狗尿苔不济，长在了金銮殿上”。懂得这个“理儿”，外地人来到北京，惹不起躲得起，只当是做一回“孙子”了事。

时过境迁。如果说以前这个样子是因为没有市场经济，倒也可以凑合着理解和原谅，可是商业化运作了这么多年，北京依然这副做派，就说不过去了，尤其还要迎接2008年奥运会。一个城市的服务意识和谦和心态的培养，不可能在一夜间完成。从现在开始培养，四年的时间能初见规模就已经是奇迹了，何况素质的整体跨越？

然而，外地人明白的，北京人却不明白；而外地人和北京人都明白的，外国人却不明白，比如亚洲足联秘书长维拉潘。

口无遮掩，维拉潘得罪了北京人

《北京晚报》7月19日头版头条文章：《没有权力对北京将举办的奥运会作出不负责任的评价，北京球迷要求维拉潘道歉》。文章配有大幅彩照，维拉潘被若干记者围在一角，低着头，好像认错赔罪的样子。该报第二版“今日关注”则用大半个版面报道此事，其中包括《北京球迷致维拉潘先生的一封信》。这封自称代表“北京球迷”的信口气很大，却只有三人署名。信中云：“您在17日亚洲杯首场比赛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发表了对北京球迷不负责任的评价，这使得北京球迷非常震惊和气愤。尤其是您怀疑北京能否成功举办2008奥运会的言论，极大地伤害了我们的感情，我们强烈要求您向北京球迷道歉。如果您不能道歉，北京球迷将视您为不受欢迎的人。”

该报称：18日23时42分，“在北京球迷代表等待了一个半小时之后，亚足联秘书长维拉潘终于来到长城饭店一层与球迷代表见面。见面持续了10分钟，球迷代表王文向他递交了一封抗议信。维拉潘接受了抗议信，但他当时没有表达任何歉意。”王文表示，“维拉潘作为亚洲一个单项体育组织的负责人，没有权力对北京能否成功举办2008年奥运会进行评价……他的讲话是不负责任的，是让北京球迷和市民不能接受的。”

7月17日晚，第十三届亚洲杯足球赛在北京工人体育场拉开帷幕。原本应该热闹喜庆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维拉潘又是怎么得罪了北京球迷、官员和媒体？

据报道，开幕式当晚出现了三件事。第一，由于舆论、组织工作不到位，北京街头没有亚洲杯大赛的气氛，很多北京市民，甚至一些足球爱好者都不知道开幕式的消息，加之票价颇高，可以容纳65000人的工体看台上，只坐了大约一半的人，现场气氛极为不热烈。第二，由于准备工作不足，工体现场电视大屏幕转播与真实场景不同步，当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亚足联主席哈曼等人致词时，屏幕上长时间出现的还是中国足协常务副主席阎世铎的图像。一些球迷不满地发出嘘声，使得正在台上讲话的布拉特误以为是冲着他的。第三，担任维拉潘翻译的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学生志愿者，由于在英语理解、表达方面缺乏经验，翻译中多有不够准确之处，对大多数记者造成了误导，使得整个事件被扭曲。比如，维拉潘多次批评开幕式现场的球迷，却被多次直译为“北京人民”。

在这种情况下，维拉潘在揭幕战后的新闻发布会上“突然出现”，在翻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发表讲话：“今天的比赛大概有一半的观众，这是开幕式而且是中国队进行比赛，才仅仅有这点支持。如果北京人民不支持这样的比赛的话，那以后亚足联不会将比赛放在北京举行。”维拉潘对球迷发出嘘声感到不满，“北京人民应该懂得礼貌。球迷在球场大声喧哗、过分乱叫很不礼貌，我和布拉特都对北京人民的表现感到很耻辱。”他并且表示，“照目前的情况，我对北京能否成功举办2008年奥运会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迫于压力，维拉潘为“一场误会”道歉

维拉潘批评北京，不仅在球迷中引起反感，也造成一些体育官员的不满。据中新网北京7月18日消息，一位参加新闻发布会的北京赛区官员“非常委屈地表示”：我们冤枉，这应该是一场误会。该官员称，维拉潘所指的“不礼貌行为”，是指开幕式现场球迷发出嘘声。那些嘘声是因为工体电视大屏幕的画面与真实场景不同步，而非针对当时正在讲话的国际足联和亚足联官员，但维拉潘却误认为球迷是在嘘他们。“我们受到(维拉潘的)这种指责很冤枉。”该官员并表示，造成这次“炮轰北京赛区事件”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经验不足的翻译人员没能及时、积极地与亚足联官员进行沟通。

对于这场误会造成的后果——维拉潘“大放厥词”，有关方面迅速、明确地做出回应。7月19日《北京日报》“体育新闻”头条文章，《怀疑北京能否办好2008年奥运会的发言极大伤害了北京人民的感情，亚洲杯足球赛北京赛区组委会、北京球迷代表要求维拉潘道歉》。北京赛区组委会新闻发言人夏印发发表声明，要求维拉潘就17日怀疑北京能否办好2008年奥运会的讲话赔礼道歉。

当日的《北京晚报》引述了亚洲杯足球赛北京赛区组委会秘书长张衡的发言。报道说：“张衡坦率地提道，北京赛区的筹备工作不是十全十美的，但是，不足以成为维拉潘质疑北京2008年奥运会的借口。”维拉潘在新闻发布会上，“不打招呼即席发表的讲话既超出了足球比赛的领域，也超出了亚足联的工作范畴，特别是对北京能否成功举办2008年奥运会提出了质疑。这是对北京市民和北京球迷的极大伤害。”

如此一来，北京人店大欺客的做派，被不折不扣地演变为“官家”行为，并且被不折不扣地国际化、政治化了。

7月19日下午，维拉潘在济南公开道歉。据新浪网，维拉潘说：“我必须说我误解了当时场内的嘘声的含义。如果我的话伤害了人们的感情，那么让我在这里表示歉意。”他表示，自己从未真正怀疑过2008年北京奥运会将获得成功。“北京奥运会将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奥运会，中国人民和政府都有着强烈的意愿完成这一切，那将是一届非常美妙的盛会。”

维拉潘虽然道歉了，但“北京事件”令他“心力交瘁，”感到“非常委屈和郁闷”。据《体坛周报》报道，维拉潘道歉后借酒消愁，拒绝接受记者采访。“采访，我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接受了。但如果想要陪我喝一杯酒，那我将很乐意。”他说，“在北京之后，我心里很不开心。但到了济南，看到这么好的组织工作，这么好的球场，这么好的球迷，这么好的气氛，如此疯狂的墨西哥人浪，我的精神头又起来了。这才是亚洲杯，这才是一个节日的气氛。”

反思内省，善待批评是一种美德

一场冲突虽然结束，但众多的北京人并不认为北京是赢家。“难道不应该反思球迷的过失吗？难道维拉潘的批评没有一点道理吗？”北京一位研究人员对《凤凰周刊》表示，“客观地说，此次亚洲杯遗憾之处甚多，那一片嘘声，大屏幕与足联官员讲话不同步，翻译不准确，上座率不高等等，维拉潘有理由不满意。只不过他把问题摆到了桌面上，让中国人的‘民族自尊心’受不了。但是这样的自尊心健康吗？对于培养中国人的爱国心真的有益吗？我没看到球迷对现场嘘声有任何反思，没看到组委会官员对组织不力的任何反思。我认为这将开创一个危险的先例，任何质疑、批评奥运会的情况都可能被上升到伤害中国人民感情的政治高度而引起国民的愤怒，那就与‘历史上最出色的奥运会’的目标背道而驰了。”

“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共产党的‘三大法宝’之一，可是北京市有些官员似乎不知道有这回事儿。”北京一名大学教授说，“外国人对亚洲杯组织工作的两句批评就惹翻了这些人。他们以极高的效率，在24小时之内发动了新闻‘围剿’，逼迫维拉潘午夜在下榻的长城饭店接受球迷的抗议信，还要人家公开道歉。这种旧时代的衙门作风让北京蒙羞，让我们以谦虚谨慎为荣的中华文明蒙羞。其实，受到批评不是坏事。悉尼当初被批评，结果人家办出了最好的奥运会，雅典现在也被批评，北京为什么不能被批评？问题不在于有点错误受到批评，问题在于对待批评的态度。最好的对待方法不是逼迫人家道歉，而是把北京球迷的风气给正了，电视转播员撤换掉，翻译职业化，努力学会待客之道……”

四位北京球迷对维拉潘的批评发表看法。“北京该骂。”几个人异口同声。“很多北京球迷和英国的流氓球迷一个样，只是没有打架，而是用语言污染。”其中一位说，“最肮脏粗俗的语言在看台上都能听到，吹北京队牛X，骂客队傻X。前不久我去工体看中超，一些球迷认为一位谢顶的裁判吹得不公，就大骂人家‘秃驴’，简直差劲透了……”

“什么东西！赢了就叫，输了就哄。”另一位说，“说你北京办不好奥运会，像你这个样子，就是办不好！”

“北京事件”也减低了一些国际人士对北京的印象分。《体坛周报》报道，欧足联技术委员会委员文格罗斯为维拉潘鸣不平：“我不是亚洲人，但我还是觉得，中国人应该更学会接受批评，尤其是像维拉潘先生这种善意的批评。”

较一回真，国人丢不起这份人

北京球迷最气愤的是维拉潘“越位”，以亚足联官员身份质疑北京奥运会，说他“没有权力对北京能否成功举办2008年奥运会进行评价”。潜台词似乎是，国际奥委会的官员才有权力做此评价，你维拉潘算哪根葱？

事实上，维拉潘没有“越位”。奥运会是世界体育盛会，别说是亚洲单项组织负责人，所有参赛国、参赛组织都有权利质疑奥运会成功与否。中国的“优良传统”——官本位，下级不能对上级提出批评，无需在奥运会上“发扬光大”。再说奥运精神是重在参与，没规定官小就没有发言权。别说是维拉潘，就是普通的外国运动员也有质疑北京的权力。说句不客气的话，中国人长期被压着不让说话，奴性惯了，难道还想封了外国人的嘴？而且，北京有官员称，亚足联和国际足联夸北京的开幕式非常成功，组织工作很出色。为什么就只能夸，不能骂，受用的话拿来说事儿，不受用的就是伤害感情？泱泱大国应该有大国风度，大国的办事气派，不能听不得一点实话，一点批评的话，哪怕是误解，又何妨？何况人家仅仅是说“没把握”，难道连怀疑的权力都不能有，是否也太霸道了？难道真的自大到一点反思精神都没有了？北京宣称要举办“历史上最出色的一届奥运会”，首先就应该有虚怀若谷的胸怀，人家质疑就非要人家道歉，明知是一场误会，解释清楚就完了，却不依不饶讨说法，究竟是神经过敏，还是底气不足心虚呢？

再者，维拉潘质疑有无根据，还是纯属信口雌黄？其实，对北京能否成功举办奥运会的担心很多人都有，绝非个别领导、个别百姓。听听北京工体看台上那一片“傻X”声，那下流粗俗的声音是成千上万人在骂；看看北京日益严重的空气污染、交通堵塞状况，7月10日一场并不大的雨，就能使半个北京瘫痪的防洪抗灾能力。这样的空气质量、环境水准，这样的交通和市政设施，这样的球迷素质，北京有什么理由底气十足地宣称，举办“历史上最出色的一届奥运会”？需要改进的地方太多了，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却还不许别人说，这叫讳疾忌医。历史上最出色的奥运会，肯定没有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交通市政设施，这样的球迷素质。质疑北京奥运会是正常的，别说是有责任感的官员，就连老百姓也不无忧心。现在拍胸脯、打保票，客观上满足了北京人的虚荣心，只能使人骄傲自满不思进取，但举目四望，北京奥运会的场馆都在哪里？当然，中国一切都可以是政府行为，北京玩不转时，中央政府可以调动一切力量帮着“猫盖屎”，但这，并不是北京高枕无忧、坐享其成的理由。并且，以奥运会几百亿建设投资，令人无法不担心的是新一轮腐败的产生，因为基本建设从来就是腐败重点。未来几年的建设投资，谁敢保证不会被贪污、贿赂、挪用？

有学者建议北京市领导，不要提“历史上最出色的一届奥运会”，因为“高处不胜寒”，可惜未被接受。如果北京真想办成“历史上最出色的奥运会”，那从现在起就应该培养奥运精神，包括听取各种批评意见，反思以往的缺失，而不是追着人家“封嘴”。须知，是不是“最出色的”不是自己说的，不是北京市政府、媒体和市民说的，而是由别人来评说，由国际社会和经验丰富的国际专业人士来评说。2008年，全世界的媒体、体育官员、运动员、观众都会来，一有批评就要人家道歉，北京丢得起这份人，全中国人民丢不起。

北京曾经告诉国人，告诉世界，2008年奥运会三大理念之一的“人文奥运”，将是北京突出的特色和亮点。这一理念的内涵包括，大力促进首都市民文明素质和城市文明程度的提升，充分展现北京历史文化名城的风貌，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2008年，中国将第一次敞开国门，迎接整个世界，那么北京，请实现你的承诺。

《凤凰周刊》总第155期，2004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