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洲:广场的见证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183 次 更新时间:2009-07-14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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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亚洲  

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把魔鬼放出瓶子,再也收不回去。古老的民族染上狂热,犹如老年人坠入情网。小伙子,想想你被一个老太婆发疯似地追求的情景。那发烧的眼睛和干瘪的乳房。

这就是文化大革命。

毛泽东原来的时间表是:一至两年,文化大革命胜利结束,刘少奇们成战俘。他领着全党继续上路。他万没料到这场革命野马奔腾,他已完全驾驭不住。

林彪的背叛给了他漂亮的一击。他那样信任林彪,把能给的全给他了,可林彪不满足,居然还想要更珍贵的:他的性命。不错,林彪最后是仓惶出逃了。可在林彪仓惶出逃之前,毛泽东是否也仓惶了一回?为了躲避林彪的袭击,毛泽东视察南方回北京时,忽走忽停,一日数变,叫人捉摸不定,到北京后是悄悄在丰台下车的。一个统治者在自己统治的地盘里还这样偷偷摸摸,也够悲哀了。

林彪事件后,全国人民惊讶地注意到一个现象:毛泽东势不可挡地见老。这个星期见外宾的照片和上星期照片比较,准有别。从这个意义上说,林彪没全输。他毕竟折了毛主席的寿。

打击是沉重的,但不是最重的。最重的打击来自我——天安门广场。

要说的是“四·五天安门事件”。

一九七六年的中国是玩深沉的中国。人民在思考。五四运动以后的几十年里,他们不被允许思考。领袖已经替他们思考好了。有思考的奴隶是危险的奴隶。他们总体是不爱思考的。一九七六年他们当中一部分人稍稍动脑思考了一下,就弄出了个“四·五天安门事件”。然后华国锋一粉碎“四人帮”,他们又不思考了。

文化革命是纸老虎,不要说经不起戳,它甚至经不起思考。一思考它就崩溃了。人们发现,文革是乌托邦。第一批设计乌托邦的人,是有心人。而现在,是反乌托邦的人才是有心人了。

文化大革命再进行下去是不可能了——戏毕竟是戏。人民反对文化革命。而反对文化革命就是反对毛泽东。这是“四·五天安门事件”的灵魂。悼念周恩来总理是虚晃一枪。

人们在寻找爆发点。而周恩来去世得恰到好处。他最后给了人民一个机会。

这个人死得有点惨。他与毛泽东配合得天衣无缝。那是因为他万倍谨慎。他谨慎到……谨慎到这种程度:赫鲁晓夫访华时吃宴会与他碰杯,而毛泽东没举杯,他也死死不举杯。

如果为周恩来举行国葬,如果毛泽东探望一下周恩来,或参加追悼会,一切都不会发生。

周恩来去世后,汪东兴、张耀祠已勘察好中南海至北京医院的路线,以为毛泽东会去,但毛泽东没去。汪东兴因此还发了两句牢骚。张玉凤也流着泪劝毛泽东去,可他拒绝了。

说句公道话,他已经没有能力去了。他也病得快要死了。应该说在这几天他没做错什么。除了放鞭炮那件事有点让人捉摸不透外,他基本是无愧的。

周恩来去世后几天就是春节。除夕夜,全国没有一声鞭炮响。我敢打赌没有。毛泽东却吩咐张玉凤等工作人员搞来鞭炮,在游泳池门口大放特放。他已极度虚弱,也在别人的搀扶下,点燃二踢脚。以前他从不亲自放炮。今天他放了,并从垂死的脸上绽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那晚上他们放了许多鞭炮。第二天早上,鞭炮屑是用三O一卡车拉走的。

不明真相,或明了真相,人民总之不能忍受了。四月开始了决死的战斗。

天安门广场又一次当了明星。全中国人仿佛都跑到广场上来了。他们的爷爷曾在这里鏖战军阀的马队。他们的爸爸曾在这里狂欢建国。他们本人曾在这里痛哭流涕发誓效忠文革。现在他们反戈。

那几天,毛泽东密切注视着天安门广场。他与广场同呼吸共命运。虽然他已半截身子入土但并不妨碍他掌握广场的动向。后来华国锋说什么江青、毛远新蒙蔽欺骗了毛主席,那是别有用心的。谁也蒙蔽不了毛主席,除了林彪。

他的心情很沉重。以前,天安门广场属于他。现在,广场不再属于他。他悲怆地意识到他与广场的蜜月已经结束。他已不再是广场中人。他力图还是,但广场已不收容他了。广场抛弃他了。

那天,当毛远新把被公安部定为OO一号的反革命诗词念给他听时,他的脸色苍白极了。

欲悲闹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

毛远新一边念一边瞅他叔父,生怕叔父会震怒。但叔父没有怒,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头低下了。几根稀疏的白发遮不住秃掉的脑壳。他就这样低着头,一言不发,足有几十分钟。毛远新以为叔父睡着了,轻轻起身想离去,岂知叔父突然开口:“是洒泪,还是洒血?”

“洒泪。”

姚文元立即在出简报时把这一句改为“洒血祭雄杰”。

四月五日深夜,大军出动,将天安门广场一鼓荡平。广场又一次浸泡在鲜血中。王洪文在人民大会堂里指挥了这场屠杀。战场打扫完毕,他兴冲冲地来中南海见毛泽东。毛泽东正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看《红楼梦》。王洪文说:“主席,我们胜利了!”

  

与王洪文喜悦的神色相反,毛泽东脸上布满阴云。他正在看宝玉与宝钗成亲那一段。林黛玉孤零零躺在床,倾听远处欢乐的丝竹声,一定也幻想着自己情人与别人性交的情景,犹似万箭穿心。一贯心软见了落花也哭的她此时竟无泪,说:“宝玉,你好……”无下文了。

王洪文喷着唾沫讲述天安门广场的激战,毛泽东始终没抬头。王洪文讲毕,等待导师夸奖,没想到毛泽东说:“黛玉说:‘宝玉,你好……’好什么呢?这真是千古之谜。你好狠心?你好好待宝钗?你好不理事?……”王洪文一脸茫然。毛泽东根本不看王洪文,继续讷讷:“你好好睡觉?你好苦……你好苦?啊,对了,是这句:你好苦哇。……”  

四月六日,政治局开会,将天安门事件定为反革命暴乱。毛泽东用颤抖的手在政治局的报告上批示:“士气大振,好!好!好!一首都,二天安门,三烧打,性质变了。”

当天晚上,他病了。发烧。咳嗽咳出血痰来。他叫别人士气大振,而自己的士气却一蹶不振了。那一天,由于心情灰暗,他说得最多的话题是死。王洪文来看他,他问这个年轻的接班人:“我死之后,中国会发生什么事?”

  

一年前,他曾用同样的问题问王洪文和邓小平。王说:“全党会自觉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把革命进行到底。”邓粗声粗气地说:“军阀混战。”毛泽东欣赏邓的回答。现在王洪文楞了一下,拾起了邓小平的牙慧,轻声答:“军阀混战。”

毛泽东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张玉凤服侍他吃药,他抚着她的手说:“我给你讲个故事。过去在延安,下雨天,打雷闪电。电打死了一个县长。老百姓都说,电打不死毛泽东。我得出一条结论,电打不死我,病能打死我。”张玉凤把药勺朝它嘴里放。嘴唇哆嗦得太厉害,药洒了。

晚上,毛泽东想看电影。张玉凤从中央办公厅调来一部新片子,《难忘的战斗》。因为毛泽东患病,今天坐在他身边的是中南海门诊部的护士长。电影开头有这样一个情节:人民解放军解放了一个城市,列队入城。群众挥舞着小红旗夹道欢迎。护士长忽然觉得有一股潮气从旁边飘来。她望望毛泽东,大惊。毛泽东的脸上挂着两道晶亮的泪痕。毛泽东哭了。

护士长注意到,毛泽东的泪水不停地涌出来。护士长问:“主席,你怎么了?”

银幕上,一群青年学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毛泽东指指银幕,问护士长:“那欢迎的学生里有你吗?”

解放时护士长是上海学生,毛泽东是知道的。当年她也确在欢迎之列。毛泽东这么一问,她不知为什么蓦地感到一阵心酸,泪水哗地一下淌出来。她点点头:“有我。”

毛泽东也点点头。从他脸上扑过来的湿气更大。远处,又响起轻轻啜泣声。是张玉凤。跟着张玉凤,其他工作人员也哭了。毛泽东的眼泪感染了其他人。其他人的哭声反过来又感染了他。他,铁腕统治中国数十年,妻子儿子死了都不曾掉一滴眼泪,现在渐渐抽泣出声了。

他愈来愈不能控制自己,竟用手捂面,泪水顺着指缝流。全场哭声响成一片。电影无法放下去了。张玉凤和护士长把毛泽东搀扶走了……

上帝以一个“生”字展览他的作品,然后以一个“死”字统统收回。天安门事件半年后,毛泽东与世长辞。

摘自刘亚洲:《广场——偶象的神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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