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玩一个文字游戏吧:把“革命”、“流血”做一个组合(其中一对加入一个限定词),我们就得到了四个词组,分别为:不流血的革命、流血的革命;革命的流血、不革命的流血。接下来,我想分别说说这四个词组。
在此之前有必要说说什么是革命,当然,我只能给出我自己的概念,即使,也许和主流的观点并不重合。我以为,革命,就是改变一种政治制度的目的和结果。
我想没有必要再解释流血这个概念了,但是,有必要说说流血与革命的关系,或者说,流血是否是判断一个事件或一个运动为革命的决定性条件?我不认为流血是定义革命的必然条件,重申我对于革命的定义,那么,下面就会涉及到可能会出现的争论。我还是把争论留待下文吧。
先说不流血的革命。
于是我就想到了1688年英国的“光荣革命”。对于这场革命我就不多说了。它符合我所谓的对政治制度的改变。但是,这场革命并没有流血。有人认为所谓“光荣革命”是一场改良运动,而不能视作一场革命。这种“改良”的说法自然有其理论建构的出发点,我无意反驳这种说法,更无意否定这种理论背后的知识建构。我只是想在自己的观点下审视政治史,并希望能有所发现。
再说流血的革命。
法国大革命。相信对于法国大革命所具备的“革命”和“流血”的两个向度,没有人会反对。从我对革命的定义来看法国大革命,无疑,法国大革命改变了之前的君主专制制度,起草了宪法,创建了第一共和。同时,它也的确付出了血的代价。
说完了第一对词组,我想在革命和流血之间,革命要比流血重要。至少对于西方文明而言是这样。我所谓的“革命比流血重要”并非历史的实然,而是道德与伦理的应然。如果,革命,是为了改变政治制度,而这种改变,率先预设了将制度从坏的升级为好的,至少比革命前的要好。因为如果按照我对革命的定义,纳粹政权废除魏玛宪法也是一种革命,它也改变了政治制度,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一场“不流血的革命”——毕竟,希特勒是民选领袖;但是,这种革命是人们所希望的吗?即使革命没有流血——至少在政权交替中(那些局部的流血相对而言可以不计)。
西方的政治传统中,有着对制度更新的习惯,这也意味着对制度的不断思考和实践,至少,西人习惯从制度的层面解决政治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革命,是西方政治史上的家常便饭,而正因为如此,革命的手段自然也包括进对于革命的理论和实践中。应该说,自法国大革命后,对于革命和流血的关系,成为西人思考革命的一个课题。而事实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前,革命——在改变政治制度的意义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规模的流血。当然,我排除掉了战争、侵略、占领而导致的制度变化,而在此我想进一步丰富对革命的定义,即,它是一个民族或历史共同体对政治制度的改变。【从中引申出一点,在那些争取民族独立的运动中,往往也伴随着对制度的改变,或者说,就是革命。美国的独立战争无疑是一场革命,它不仅是一场民族独立运动,同时,它也改变了之前作为英国殖民地的政治制度,建立了一个民主共和国。这当然属于“流血的革命”。】
在一国或一个民族中,在改变一种制度的过程中,究竟采取什么样的方式,既可以达致制度的变化,又可以避免付出高昂的代价?我认为,如果这个问题内嵌于西方对于革命的思考与探索,而这个问题的答案,被无意中给出了。那就是美国的革命。从我对革命的定义来看,美国只发生过一场革命,这场革命与民族和国家独立一并发生的。就像我在引申中涉及的,美国的独立战争是一场流血的革命,但是,这场流血的革命,却几乎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以最小代价改变制度”的问题。两百年来,美国的政体没有变化,也就是说,再没有发生过革命,这是一种稳定;但是,必须看到的是,在这种稳定之中,却包含着变化,甚至可以说,这个制度囊括了所有可能的针对制度的变化。我认为这是一个相当聪明的方法——从制度设计的角度看;它体现了一种西方文明传统中的,对于制度的思考与实践的经验成果。美国的民主宪政政体,与专制政体——以中国的帝制为参照——的本质不同在于:专制政体将制度变化(革命)排除在其制度之外,因此,专制政体必须警惕、严防、毫不妥协地镇压革命,因为专制政体无法与革命兼容,这是政体设计——如果可以称之为“设计”(我不认为中国的帝制是一种被“设计”出来的政体,按照我在《观念与权力》中的观点,帝制是“非观念”的政体,它并非由观念指导建设,而是历史与环境的产物)——上的先天缺陷。而以美国为代表的民主政体,在政体设计之初,就考虑到了制度变化(革命)的问题,建国者们把这个未来政体设计成可以兼容革命——需要指出的是,这的确是一个矛盾的说法,因为所谓“兼容”革命,实际上就把可能产生的革命,纳入或者说消解在了这一制度的内部——的一种全新政体。
以上文字如果有些啰嗦的话,我想换一种说法解释为什么两种政体对革命有着不同的应对方式。实际上也很简单,就是一种政体下究竟有多少人参与政治。帝制专制政体,或者任何一种专制政体,毕竟是少数人才能参与政治,无论是皇帝一人,还是一群人(寡头政体),抑或是一个党,相较于庞大的被统治者来说,统治者是少数。而一旦那些没有参政权利的被统治者,要求政治权利的时候,逻辑上就必然指向对制度的变化,即革命,因为只要制度不变,无权者的权利就不可能实现。而统治者的本能应对就是消除革命——却决然无法消除革命的土壤,因为孕育革命的土壤,恰恰是专制制度本身。
而民主政体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把所有人(在理论上是)都纳入政治参与中来,或者说人人享有平等的政治权利。【当然,需要指出的是,西方民主的发展史上,并非从一开始就真正实现了人人拥有平等的权利。金博士领导的民权运动就是最好的说明。但是,必须指出的是,在民主政体的设计中,或者说在宪法中,承诺了每个人的权利,就使得民主进程向这个方向不断发展。或者说,民主政体中,权利是多少的问题,或者说是由少到多再到平等的过程。而专制政体则是有无的问题,即权力者与无权者的根本区别。】换句话说,民主政体被设计成,在最大程度上使人民的政治诉求通过这一政体来实现,至少也是可以表达的,而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民主政体“兼容”革命,不如说,民主政体使革命变得没有必要。民主不是最好的政体,但是,却是最不坏的政体。从革命的角度来理解西人的看法,我认为,它的意思就在于,人民可以不必革命(改变政治制度),也可以拥有政治权利。
对西方革命的简单梳理,我是从革命的角度出发,并将革命(政治制度的变化)认定为是西方政治史与政治文明的传统。在民主政体建成后,西方的政治活动(比如选举),就少有流血,至少要比法国大革命流的血少。而民主政体也相对稳定,虽然也有专制复辟的例子,但是,尤其在第三波民主浪潮后至今,民主一旦在某国建成,很少有再退回到专制的例子。应该说,在民主的政体中,既没有了流血的革命,也没有了不流血的革命。
下面我想说说中国。
我把剩下的一对词组给予我们自己,就是“革命的流血”与“不革命的流血”。而在讨论这两个概念之前,我先给出讨论的角度和视野。我是从中国的政治传统出发,或者不仅仅局限在政治范畴中的传统,而这一次我说的不是专制这一传统,而是流血这一传统。
无论怀着什么样的情感和态度,我想谨慎说出下面这句话:我们是一个习惯流血的文明。让我想想这句话(虽然写出前我已经反复想过),作为一个文明整体,我绝不认为我们是一个嗜杀和渴望鲜血(我强调是作为一个文明整体,而不是局部,实际上,若看局部——尤其局部与整体不能认作是一个数量关系,即不能以整体取消局部,甚至于局部就决定了整体的性质时;这一结论,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疑)的民族,但是,略微翻检汉语的历史,就会发现这个文明流了太多的血,如果说作为整体我们厌弃流血,而愿望与现实之间如此漫长且宽广的鸿沟,只能用一个不带感情的词“习惯”来描述这一现象(虽然在这个词背后,除了感到话语的无力,还有一种穿不过时间的哀伤)。
先说革命的流血。
从改变制度这一角度出发(甚至把异族统治也算在内),真正称得上革命的,惟有辛亥革命一场。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建立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这是一场真正的革命。它彻底埋葬了帝制(在某种意义上,之后两次短暂的复辟,恰恰意味着帝制真正的结束了),改变了延续两千多年的政治制度。无疑,这场真正的革命,是一场“流血的革命”,但是,不要忘了我的出发点,我要讨论的是流血,而辛亥革命,是“革命的流血”。不仅仅是辛亥革命,在此之前,为推翻帝制发起的大大小小的起义,都是为了革命而流血。我没有资格说这些流血是有意义的——这些牺牲当然是有意义的!我不认为自己有底气正视先行者淋漓的鲜血,我只有懦怯和惭愧,愧对烈士用鲜血争取的自由。透过百年的苍黄翻复,在这炎炎夏日,仍旧感觉到他们的热血击穿历史和文字的铁幕,刺痛、烧灼我的奴颜媚骨。在汉语徘徊两千多年后,第一次,有一群人要结束专制的制度,把一种这片土地上从未有过的观念变成现实。他们为之生、为之死,心甘情愿。
相较于中国历史上的血流成河,辛亥革命(包括之前的所有起义),流的血不能算多,尤其相较于之后的流血,简直是一场几乎“不流血的革命”。
【既然行文至此,就有必要对中共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进行一下分析。那么,首先需要确定的是,1927年至1949年的国民政府,是一种什么样的政治制度。我认为在国民政府的实际运行中,它是一个党专制的政权,是在共和政体上的倒退。1949年,中共在军事上推翻了国民政府,但是,对于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政治制度,还未见端倪。但是,很快就看到,中共模仿苏联建立了一个极权政体,在党专制的向度上,并不能说这是一场革命,在我看来,制度没有改变,或者说,专制的核心未变,只是在程度和细节上变本加厉而已。】
我把“不革命的流血”留待文字的最后。
我想,已经没必要为这个词语精确定义了,我和所有人一样,都明白“不革命的流血”对于汉语的意义。如果说,我们只有一场真正的革命,那么,除此之外,就都是“不革命的流血”,而回到这篇小文的开始,对于历史或生活而言,从来没有什么文字游戏可言。从革命的角度,也许有流血与不流血的分别;但是,对于生命而言,对于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来说,无论冠之以什么样的名称,无论是革命的还是不革命的流血,又有什么区别吗?在“革命”的名义下,对于流血的毫不在意,甚至夸张拔高,除了得到更多的鲜血,于制度的变化是并无影响的。对于我们根深蒂固的“习惯流血”的传统来说,也许谈论革命,甚至谈论什么是革命,都显得有些奢侈。当人类文明进入21世纪,我们能否避免任何意义上的流血?若能做到这一点,对于我们来说,就不亚于一场改变制度的革命,甚至,比一场革命还要成功和有意义,它意味着我们终于从野蛮走向文明。
蝉鸣聒噪,是我结束这篇小文的时候了,虽然置身在一个远离“革命”的时代,我却没有见到流血,有停下来的意思。流血,还在上演。而面对权力制造的伤口,除了革命——改变这个制度——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方法吗……
写于2013年7月17日 午后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