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建立新型大国关系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和明智的选择,但任何外交定位和政策都难以避免具有负的一面的可能性,特别是在全球化的今天中美关系对其他国家的“外溢”作用对于中国来说更不能忽视。
2012年初,时任中国国家副主席的习近平访美期间提出中美之间建立“新型大国关系”的定位,随后当时的国家主席胡锦涛也在各种场合确认了这个提法,这是继2005年美国方面将中国定位为“利益攸关方”后,中美关系新的关键词的出现,而且此次中国方面主动定位,意义不可小视。然而,在努力推进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建设的同时,需要注意由此可能带来的负面效应。
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不应等同于G2
3月14日,奥巴马总统在祝贺习近平就任国家主席电话中强调“建基于健康竞争而非战略博弈的新型大国关系”,习近平回应以“本着相互尊重,开放包容精神,增进互信,扩大合作,管控分歧,走出新型大国关系之路”。这说明中美最高领导层在完成换届后,对于双方关系发展已经有了很好的共识。这让人想到了五年前,美国方面一些人提出的中美G2(两国集团)的概念,当时中国拒绝了这一提法,主要考虑不愿意承担同中国不相称的国际负担,或者被认为中国开始放弃“韬光养晦”的外交传统,以及可能会疏远中国同其他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之间关系的担忧。现在中国主动提出中美建立新型大国关系,这同五年前的G2内容相同还是有区别,是中国在过去五年时间里外交定位改变,逐渐接受了之前不能接受的G2概念吗?
不久前,中国驻美大使崔天凯在接受《外交》杂志采访时说:“在过去的四年中,胡锦涛主席和奥巴马总统会见了12次。”这在美国同盟友之间都是相当不同寻常的,当然这在中国与其他国家关系中也是少有的。每年举行的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都受到了两国最高领导人的极大关注,而且在推动双方化解误判起了积极的作用。但是如果将中美新型关系等同于建设G2,在外交上会产生以下的副作用。
第一,可能会让中美两国产生对另一方不必要的过度期待,并且由于这些期待不能实现导致愤怒甚至冲突。中美双方在判断自身外交的时候,都会按照自身的国内国际利益和逻辑来做出决定,不会因为对方短期的政策或表态而改变自己的立场。换句话说,中美双方不能幻想谁能够改变谁,因为这两者都太特殊了(exceptional)。目前对于中美关系一些解释,例如“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没有中美合作任何全球问题都无法解决”,无形中会助长双方通过对话和协商,就能解决地区和全球问题的不现实期待。比如说,在气候变暖问题上,中国不可能按照美国的逻辑去减排,因为需要首先保证就业;再比如说,在售台武器问题上,美国也不可能按照中国的逻辑简单放弃,因为美国有现实上的利益和道义上的责任。中美关系的定位要低调,就是务实管控危机,不致产生误判,而不应当过高定位,甚至奢望赋予道德高度,期望越高失望就可能越大,最后的结果可能同建立新型大国关系的初衷相悖。
第二,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不能给国际社会造成将国际体系等级化的印象,这会疏远中国同其他国家的关系。近期中欧之间由于贸易问题发生纠纷,6月6日的《人民日报》,批评时代变化和权力转移没有改变一些欧洲人的态度,欧洲人的解读是中国现在是同美国平起平坐的国家了,处于二流的欧洲要知道自己的位置,尽管很多中国人并不这样看,毕竟欧盟仍然是中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双边贸易额高达4336亿美元。中方经常提到的“太平洋足够容纳下中美两个大国”,本意是中美两国没有走向冲突的必要,但是在有些国家却解读为“中美共霸太平洋”。特别是作为中国过度强调中美大国关系,其他国家就会认为自己被自动降级了。在中美两国集团的概念下,美国以外的国家则担心会被忽略不计。
第三,同第二点相联系,中美新型大国关系要避免为那种中国获得了同美国同等地位,必然在外交上更加强势(assertive)的说法提供合理性。从2009年末到2010年起,美国和本地区一些国家认为,中国外交改变了过去的低姿态,在很多问题上强势和咄咄逼人,特别是在南中国海和东海主权问题上。其实,北京在领土和主权问题上的态度与中国是不是获得与美国同等的国际地位并没有关系,没有一个中国政府能够承担在这些问题上让步所带来的政治代价,但是其他国家则不一定这样认为,他们会用更加有色的眼镜来过滤一个同美国比肩的中国的外交行为。
韬光养晦外交传统要继续保持
中美关系的定位和话语的建设是一个非常矛盾的过程,过低了不符合现实,也起不到减少误判管控危机的效果,过高了却相反会产生新的误判,更让人担心的是其“外溢”功能,即往往会被其他国家过度地或者不符合本意地歪曲解读,结果可能缩小中国的外交空间。怎么样才能够尽量减少这些负面影响?
首先,韬光养晦的外交传统要继续保持,而且还要继续对外阐述。关于这个传统要不要坚持的问题,中国国内议论已经多年,国际上对于中国已经放弃这一做法的观点也不少。但是冷静观察这些年的中国外交,我们并没有足够的理由来这样判定。中国外交仍然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应型的(reactive),韬光养晦的传统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原因很简单,中国的重点仍然是国内建设,中国也没有像美国那样,希望输出自身理念和发展模式的意图,正如世界银行前总裁佐利克所说的那样:“美国作为一个守成大国并不是想要保持现状而是要推广美国的理念,而中国虽然是一个崛起大国,她的政策确是在传统的国家格局观念和不干涉原则的指引下”。中国必须要让世界信服中国没有变,而是美国人和一些国家看待中国的认知变了。
第二,适度“示弱”可以让世界更加了解中国的世界观,同美国建立新型关系不是为了同美国平分天下,也不是要重写国际规则,而是为了更加顺利地进一步融入现行体系。中美两国的实力对比虽然向中国方面倾斜了不少,但是美强华弱的情况并没有本质变化。相反的,随着两国日益深化的互相不信任,导致中国感到不安全以及没有被现行国际体系尊重的不公正的心理上的“弱”,在这两年有增加。这种“弱”与一些国家认为中国近年来在国际舞台上的“强”有很大的落差。也就是说,中国自我认知和别人的认知之间的差距大得让人吃惊。这就需要适度展示中国的这种“弱”,来稀释外界对中国“强”的误认知。美国的亚洲再平衡的一些言行,增加了中国的安全担忧,内部问题堆积如山让中国感到自身的“脆弱”,都可以适度地向世界说明。现在存在着一种怪现象,即世界对中国崛起“强势”和中国对自己的“脆弱”之间,存在着一道巨大的认识鸿沟。
第三,需要积极参与地区机制的建设,进一步融入到地区框架之中。亚洲地区存在的中国与其他国家之间的力量对比的不对称是巨大的和永久性的,而周边国家对于中国的一定程度的不确定感(不等同于中国威胁)也是不可避免的,中国主动将自身的力量(power)放在地区框架的“金丝笼”里,能在很大程度上让本地区国家感到安心。中国的崛起是在融入现有的全球体系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一点同战后的德国和日本类似;不同的是,中国的规模和影响远远超过前两国,所以现在才需要中美建立战略关系和新型大国关系,作为第二层的安心机制;第三层安心机制就是地区合作框架,这一点中国在过去十年已经有很好的实践,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但近年来由于各种因素略有退潮,需要重新探讨如何加强地区的机制建设,在东北亚如何推进以六方会谈为基础的相对固定的机制来包容朝鲜,在东南亚如何让东盟(亚细安)的主导作用更加得到发挥,同时也要努力让美国也积极地融入到亚洲的多边框架中来,而不是继续强化原来的双边体系。
中美建立新型大国关系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和明智的选择,但任何外交定位和政策,都难以避免具有负的一面的可能性,特别是在全球化的今天,中美关系对其他国家的“外溢”作用,对于中国来说更不能忽视。在推进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建设的时候,有意识地考虑到上述的问题,采取全方位平衡外交,是可以将这些担忧减少的。
作者是日本国立新潟大学副教授
来源: 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