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乡党》中说孔子:“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式,是在车中手扶车前横木,俯身行礼,表示敬意。孔子乘车,在路上遇到穿丧服之人,就立刻俯身行礼,与对着齐衰者的态度,是一样的。此外,他对“负版者”,也要行式礼。何谓“负版者”?
旧注都认为,“负版者”是手持国家图籍的文官,程树德先生认为这是错误说法的沿袭(程树德:《论语集释》册二,中华书局,2008年,第726—727页)。这种批评,是有道理的。先秦时期,确实有国家的图籍。铜器《宜侯夨簋》铭文记载,周王在四月丁未这一天,“省武王、成王伐商图”,“遂省东国图”(李学勤:《宜侯夨簋与吴国》,载《文物》1985年7期,第13—15页)。可知,至迟在西周时期,已经出现了专门的图籍,国王还时而阅读。国家专门的图籍,都收藏于庙堂之上,甚至可能是史官掌管。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乘车发生什么关系。因为“式”是在马车上的敬礼,总不可能是乘车跑到庙堂上去敬礼,或是拿着图籍到大街上走。因此,理解为图籍,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还有一种解释,认为“负版”是古代丧服的一种。当时丧服前有衰,后面有负版。如果负版者迎面走来,看到的是衰服,如果背对马车,看到的就是负版。但即使只是对这丧服的背影,也应该在车上行礼,表示重丧([清]俞樾:《茶香室丛钞》册一,中华书局,2006年,第53页;黄怀信先生亦从此说,见《论语汇校集释》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41页)。这种说法,似乎有道理。但仔细揣摩,也很有问题。既然前面说“凶服者式之”,那么齐衰、负版都属于凶服,为何此处单独谈负版者?这不是意思重复了吗?所以,此说也不对。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负版”应为“负贩”。按此说,则“负贩”,就是背货卖东西的人(李零:《丧家狗: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2—203页)。“版”、“贩”古音都在帮母元部,古文字字形也接近,确实有通假的可能。但具体到《论语》的语境中,孔子为何要如此尊敬背货的小商贩?这是无法获得解释的。因此,这一说也不可从。
笔者认为,这里的“负版者”,应该是为国家背负版筑之人。《韩诗外传》卷一、《说苑·立节》中都谈到“荆伐陈,陈西门坏,因其降民使修之。孔子过而不式。”因此,子贡才对孔子提出,为何不式的疑问。这就表明,孔子在一般情况下,都会对修筑城门、城墙之人,行“式”之礼。可能读者会说,这些修筑城墙的民众,并非庙堂君子,孔子为什么要对他们行“式”礼?其实,古书中,常见圣贤对普通民众行“式”之礼。如《荀子·大略》中记载“禹见耕者耦立而式”,就表明大禹对耕者农夫也行“式”之敬礼。《礼记·檀弓下》记载,孔子经过泰山,见到被苛政逼迫躲入深山的妇人哭泣,“夫子式而听之”。这里,也是对普通民众行“式”之礼。
白川静先生谈到,“版”字的“片”,乃是指建筑作业中对称竖立的木板。“版”、“板”可能为同字,都是指版筑所用的木板([日]白川静:《常用字解》,苏冰 译,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364页)。可知,“负版”的“版”,就是版筑所用的宽大木板。早在仰韶晚期,古城已经使用版筑技术。当时的夯土版一般长1.5—2米,最大长3.5米,宽1.5米(张学海:《试论山东地区的龙山文化城》,载《文物》1996年12期,第45页)。这些两米左右的木板,被竖立起来,中间夹黄土,用木棍夯实,可以非常坚固。“负版者”,也就是背负着这些夯筑木板的人。在古籍中,记载了这些负版民众在政治上的威力。《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记载,楚国讨伐陈国,陈国修筑城墙防御。但“板队(坠)杀人。役人相命,各杀其长,遂杀庆虎、庆寅。”这说明,背负木板筑造城墙的役人民众,并不是任人宰割的蝼蚁。版筑中的工程事故,最后演变为一场骚乱,导致了政局的改变,这充分说明了民众在政治上的力量。
综合这些分析来看,“负版者”就是为国家背负版筑的民众,他们为国家做出了贡献,在政治上也具有相当的力量。孔子与古代圣贤一样,早就认识到民众的重要性,对他们为国家的贡献表示尊敬,因此行“式”之礼。孔子的这一礼容,恰恰是他民本位思想的体现。由此也可知,后世孟子“民为贵”的思想,并不是凭空而来。
(作者单位: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61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