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柏村受邀见证台湾民主历程发表演讲,遭台大学生抗议,继而发动至今绵绵不绝的网路攻势,乡民采以惯见的羞辱用语,表现出对郝的心头大忿。事后有声援郝者,或批评学生妨害郝的言论自由,或质疑彼等出于李登辉的台独立场。其间涉及自由价值、儒家文化与世代交替等多方因素交错,事关自由主义在两岸的处境与前景,尤其涉及大学生在社会化过程中的脚色与宿命,值得持续追踪。
邀请郝柏村见证民主乃是当代口述历史的一个过程,未闻有某人之口述为历史,旁人之口述不可容的道理。但抗议的学生认为郝伯村当年不支持全民直选,并指控他镇压民主,因此没资格见证民主。抗议的台大学生称其价值所在是民主,他们是为了民主而反对郝有发言资格,则显示言论自由不得授予反对言论自由之人的敌我对立。问题因而是,言论自由的保障应否排除敌人?这是思想的问题。
敌人的言论自由不可加以保障,这不但是各国法治共识,也是任何敌对势力彼此间不可免的情感。因此民主自由之辩,不在于是否在对待敌人时设限其自由,而在于如何认定其为敌人。从网路言论中读到乡民批判郝手上充满血腥、镇压自由、军人干政的广泛印象,则似乎郝也只能是属于民主自由的敌人。问题因而是,乡民指控郝所犯下的违反民主自由罪证是否成立?这是法治正当程序的问题。
若说郝既无军人干政事迹,其主张“内阁”制而反对直选也无不当,抗议者及其网民拥趸似又未必认为证据重要。彼等所传承的俨然是儒家文化的群体意识,因而难以容忍群的分裂。他们便倾向将不同于李登辉的立场想像成敌我对立。这不是台大学生所独有,而是从五四运动到文化大革命,古往今来无不如此。问题因而是,儒家文化下的自由民主,是否特别会把差异升高到敌我对立?这是文化的问题。
然而,即使与郝不同立场的政治宿敌,也未必会受到文化本能的驱策而前往抗议,反对郝有发言资格的反而是不识郝柏村其人,不知郝柏村其事的后代,他们根据立场差别推断郝的为人处世,径行将之归类为镇压民主的元凶。如此依赖逻辑对郝进行抽象问罪,甚至发表无厘头的仇恨言论,便非出自历史。问题因而是,出于想像的敌我对立是文化的需要还是年轻人的习性?这是社会心理的问题。
这些问题,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时空的解答,也会不同。值得追踪的是,如何在年轻人的理想世界中,利用其间只能仰赖抽象逻辑论断是非的有限条件,藉以动员他们在群体意识制约下对不同立场的排斥情感,从而将问题想像成敌我对立,促成一股超越法治程序的冲动,摆脱保障个人自由的价值,俨然成为社会正义的代表,还陷入自己或同侪正在遭到压制的义愤?厥为台湾问题,也是中国问题。
(中评社特约作者石之瑜,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