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指控中国华为的设备,可能提供中共入侵各国通讯系统,华为认为子虚乌有,因为华为从未置放过后门,中国政府也从未要求华为从事情报工作,简直不知道美国及其盟邦在罗织什么。
对华为指控与反驳的逻辑,跟美国指控中国威胁南中国海航行自由如出一辙。华府指控中国在南中国海的岛礁建设威胁公海,北京反驳指出,南中国海从未有过航行自由的问题,只有美国军舰耀武扬威,横冲直撞。
两件事情背后的同一逻辑,就是把中国拥有日益增长的能力,透过文明冲突的想象与动员,描述成异文明来犯的潜在威胁大增。
文明冲突的共同逻辑有明确轨迹可寻。根据这个逻辑,中国建了有军事功能的岛礁,就足以破坏航行自由,这跟中国政府有没有这样想,这样纪录,这样规划,毫无关系,因为中国不是自由主义国家,不采权力制衡制度,所以不可信任。不能制衡,是自由主义国家最大的政治禁忌,解决之道只有两个:派军舰用实力威吓中国不要越雷池,或改造中国政府。
指控华为成为各国国家安全威胁的逻辑,则在于华为作为中国公司,必须听命于中国政府,这跟中国政府有没有给华为发号施令的想法、纪录、规划,毫无关系。因为,如果有,既然没有制衡的制度,不但无法遏止,甚至不会知道。重点在于无法制衡,而不在于意图为何。故解决的办法只有两个,组织跨国力量围堵华为,或改造中国政治制度。
中国是否异文明的大哉问,并无固定答案,而要看美国自己理解当下世界的关系脉络,而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自由主义与现实主义,前者是维系整个欧美文明休戚与共的社群意识所在,后者是他们各自为政时拿捏群己利害折冲的标准。两者共同的特色在于都是普世想象,而所谓普世,就是大家都该学、可学、必学。
自由主义既是普世的,就不能接受不符自由主义的作为、思想、制度。所以每到关键时刻,自由主义的尚方宝剑一出鞘,欧美各国往往无法抗拒这样的政治正确,而必须归队,回到社群的关系网中,捐弃一时成见,搁置小利小害,携手共同奋斗。这是因为,经过数百年的政教与意识形态斗争,自由主义已构成当代欧美基督宗教国彼此认同与自我认同的最核心。如果有政府不依附到这个政治正确性的议程上,在自己国内都将失去正当性。
不过,各国毕竟自有利害考量。在各国都出自自由主义基督宗教的关系脉络下,现实主义在两方面发挥作用。一是,重视国家利益,导致各国不愿意负担教化非基督教、非自由主义国家的成本,甚至彼此龃龉,导致文明断层的想象失效。两次世界大战主要都不是遵循着文明差异在组织联盟,虽然各国有自己的文明冲突想象,但根本不可能整合。
二是,现实主义敦促各国,务实面对普世文明不能一蹴而成的世界形势,因而主张以交往取代对抗,以教化来缓和干预,美国与英国就常因此而战略步调不一,英国就反对美国逼所有人选边。
文明本不冲突,因为文明是个传播与学习的交流过程,是个程度问题,学不道地的自求多福,而不存在疆界明确的文明体、文明军、文明国、文明人。然而,一旦相信文明必须普世,文明差异就成为威胁,于是强迫所有人在文明断层的恐惧中,针对似乎不肯学习的目标,进行自卫性的干预。
准此,中国成为文明冲突的目标,或威胁与恐惧的来源,并非自己的政策或制度所片面决定。必须先有一个自居普世文明的行为者,把中国概念化成为一个普世文明关系网外面的异形。
中国历史上并没有普世文明的使命,纵有大同世界的浪漫设想,从不是行动准则。固然古代王朝不乏扩张征战,有一种必欲将礼仪角色强加于人的习性,但这不同于制度或价值改造,甚至经常想利用物质诱惑来换取表面行礼如仪,以避免价值冲突。
唯在普世文明思想下,才会援引普世文明的关系脉络来动员人心,找寻文明异形,发动文明冲突。这在实践上可以表现为两个情境。首先,是自居普世文明的十字军,为了改造、教化、摧毁异文明,选定对象,发动进攻。比如21世纪的美国要改造中东的政治文化及其制度,或比如特朗普要中国进行去国有化的结构性改革。在这样情境下的目标(中国)居于被动,充其量是不服从而采取抵抗。
其次,是认为自己遭到异文明威胁而采取自卫。中国建岛礁与华为建5G,就带来这样的恐惧。原本认为中国不成气候,或认为与中国全面交往就能教化改造,等到事与愿违,就翻开了文明冲突的剧本。文明冲突的尚方宝剑祭出,几乎一夕之间,席捲美国参众两院、共和与民主两党、学界的红军与蓝军两派,所向披靡,谁与争锋?
一旦欧美各国都卷绕在自由主义这个最根本的文明共同体中后,社群意识陡增,敌对士气高涨,不管中国政府或华为如何调整,必然都无法消弭恐惧。其结果,所有跟中国有关的事,都在欧美眼中成为中国政府在幕后规划策动的,而其终极目标,只能理解成是要推翻自由主义的世界秩序。而中国逢凶化吉的唯一转机,就是透过实力经营与耐心等候,等待现实主义重新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