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之野:跨进红楼第一道高门槛——兼评及冯其庸、周汝昌、俞平伯、李希凡等先生的相关论点)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9712 次 更新时间:2013-07-01 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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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之野 (进入专栏)  

[上篇]

说红楼梦是“文学的万里长城”※1也好,说红楼梦是“天书”※2也罢,“她”毕竟是由我华人的文字垒耸起来的一部小说,就跟长城是由一块块方砖砌起来的一样。

由是,我总说研究红楼(此后文中延用这简语)破解红楼之谜绝不能脱离红楼文本,尤其不能远离业已形成的现代文本,而搞什么“红外线”;要把重心放在红楼文本的文学性艺术性的研求与探索上。至于偏重搞“曹史红史”研究者,当称“曹学”“红楼版本学”等,类归虽在红学范畴,但那不是真意义的红学。这是红楼作者在小说开篇就给出的饶有兴味的“潜命题”——“解其中味”还是“寻其中事”的分野。

——这一点,一些老大人会不以为然,但我以为这是“新世纪红学”质的要求。

——诚然,此观点大可商榷,须做大研讨。

那么,既然说到“开篇”就不能不说文本卷1作者起笔的那段神兮兮又头绪繁杂的“引子”。这就是我称之“研究红楼梦的第一道高门槛”。是的,阅读红楼梦皆须跨越这道高门槛,可真正跨越这高槛者有几人呐?包括某些自诩的或钦定的红学大家。

那么既然说道红楼“引子”,得先做两解:宽解之,卷1至卷2(黛玉进贾府前)都该属“引子”部分。细品,真正意义的“序”好像只能是开篇45个字。我此文论及的正是这45个字及其后的1508个字。而我所以如此算细账,又是因为红楼梦一书基本没有通常意义的什么“引子”和“序”,因为“她”开篇起笔已经进入小说状态。

(一) 抹糊的述主中隐现“灵叙述”

说红楼梦小说艺术高超并具有现代文学理论和技法——不是虚言溢美;而是从红楼文本与现代小说理论比照研究、分析审度中得来。我这样说,有些老大人会撇嘴,说“不过套用些现代洋理论罢了”。是的,小说是全人类的文化艺术之一,有自己的品格,无论中外;这不是谁的好恶可左右。红楼梦开篇就充分证实这一认定。法国小说叙事学理论家热拉尔•热奈特说“现代小说求解放的康庄大道之一,就是把话语模仿推到极限,抹掉叙述主体的最后标记”——此话听来,似对红楼起笔1553字的艺术总结。

我们细细道来。

看,这开篇就出现“作者自云”“自己又云”的一位“作者”——其面目十分模糊。这“作者”到底是谁?细琢磨,“他”一出现身分(或说“角色”)就令人惑疑,因为叙述或说介绍这“作者”的,似乎还另有其人。好,再品咂一下——“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听,这口吻很像“某人向读众介绍本书“作者”,说他(那作者)正在说什么说什么”。紧接着,这人又说“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这“自己”二字又显不准确,但想想仍是这人在介绍“作者”,而那“作者”是顺着这人的设问继续讲述。且此后文本(含这1553字)里,竟再没正面提过或说回答过这“作者”是谁?更有甚者,此后书中竟搞出一连串与作者相关的多个“抹糊指认”。

——那么,这位介绍“作者”的人,是谁呢?他在文本中算什么身份?

——他怎么显得比那“作者”站得更高?

——这与海德格尔的“在已经在世的存在中先行于自身”的“存在论”相关否?

当然,如果你说这就是作者在“自己搞自我介绍”,也可以。那麽,这“两种可能” 在眼下正说明——红楼一开篇就有一位面目模糊的“叙述主体”,在书中说话。

依小说理论,书作者原该是“全知叙述”者。而红楼中最早出现的叙述者似乎比书“作者”还高瞻远瞩全知全能。那么,既然有了这么一位“高于作者的叙述”者,而刚刚被介绍的那位“作者”又是谁呢?该摆在什么地位?依小说理论,“他”只能降格为文中某一角色——小说中的“我”,即“限知叙述”者。可那位红楼的作者“我”与其他小说中的“一我到底”又不同;那位“作者”在这“序”中只说两段话就消逝,且从“你道此书从何而起”,文中出现“新故事”——“补天灵石”被弃;灵石有了经历;灵石要言说;灵石遇“空空道人”;空空道人更名“情僧”,抄下石上文字并传播——这样就“指示”出本书真正作者该是这“无才补天之石”。这样一来,书的“述主”又被“暗换”被“模糊”,当然也默默示意读众这“灵石”才是这书真正“述主”。

——于是乎,一个超乎本书“作者”的“灵叙述”概念,隐约间出现。

提出“灵叙述”概念,并非完全靠我的分析推论。文本中多次给出“字据”:

1-开篇就有“借‘通灵’说此《石头记》”——通“灵”;2-文本不久述说石头时,把“石头”与“通灵”巧妙嫁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灵”性;3-文本进入主故事又将“通灵”与“石头”象征性物化——主人公贾宝玉衔玉(灵石)而生,且玉上刻“通灵宝玉”——再次说“通‘灵’”;4-文本进行中,宝玉多次因失玉或玉“蒙尘”泛傻泛疯,没了灵性——那“灵”或“通灵”贯穿全书;5-红楼文本多次出现比小说的“全知叙述”更高远更开阔的叙述视域,恕不列举;6-还可从书中贾宝玉与其贴身小厮(茗烟或焙茗)名字上,得到此论的“侧证”一一即小说进行中,“贾宝玉”冒似此书亲历者与叙述者,可曹氏却称他“假”宝玉——暗示他不是文本真正述主;而“茗烟”(明眼)后在卷24更名“焙茗”(倍明),其谐音暗喻贾宝玉的眼睛(或心灵)是在生活磨砺中不断开阔明亮的,后来又“加倍明亮”(焙茗)——这又暗示贾宝玉虽“通灵”但毕竟是凡胎肉眼与真正述主“‘灵’石”(玉)是两码事。

一一这也是我曾经批评蔡仪江先生“说‘顽石幻形成公子’是错误的”依据※3。

——综上所述,说红楼梦文本中有一真正述主——“灵”,确定无疑。

不仅如此,接着文本又搞出新迷魂阵,继续“抹糊述主面目”——什么“空空道人抄录《石头记》”又更名《情僧录》;什么“东鲁孔梅溪”更名“风月宝鉴”;什么“悼红轩曹雪芹”“披阅增删”——于是,书的“述主”更难说清。这样,再回头看前面提到的“作者”(没说上几句话的“我”)到底该算何种角色呢?更让人困惑难解了。

一一而“东鲁孔梅溪”更蹊跷;其谐音“懂汝恐没稀”,其暗喻“懂(知道)你恐怕没有这么稀奇的事”。这显然是一句曹氏常在文本中搞的解迷之谜,或叫提醒语。

这样的大循环多角度穿插,绕来绕去,麻花真就拧出花。读者一时间难辨识本书作者究竟是谁?而就在这“辨不清”之际,读众阅读情趣大增,不觉间掉进“阅读陷阱”。同时,读者在这阅读思索中自然增强审美视域、思辨能力,乃至等等艺术感觉。这就是热奈特说的“抹掉叙述主体的最后标记”的“现代小说求解放的康庄大道”。

——由此说来,你能说曹雪芹的小说艺术不高超、不绝妙、不现代派嘛。

此外,还有5点须强调说明:

1-文本从“此开卷第一回也”到那五言诗最后一句“谁解其中味”这1553字的所谓“引子”“序”,并非我们通常认知中的“序言引子”;其实这已是红楼小说故事的一部分——是文本搞自上(外)而下(内)有步骤的“交待”罢了。2-“小说”本身就是一门“拟叙述”性质的文字艺术;200多年前曹大师已经把这“游戏”玩得比中外现代派大家有过之无不及。3-这一“拟叙述”概念和“抹糊述主”概念,是以往红、曹学家们不甚明了的。4-此后文本进入主故事,又有“贾宝玉”这一“明眼”(茗烟)“倍明”(焙茗)的新述主出现;书的“述主”面目更难确定。5-还该说的,红楼梦之前中外小说类似“灵叙述”的文本叙述类形,没有过(戏剧除外);近代小说始有出现,譬如卡夫卡《城堡》的“克拉姆”,但“克拉姆”的形象虽说比红楼的“灵”显丰满,可那毕竟是160年后的事情,且卡夫卡的人文艺术环境较之曹雪芹不知高出多少倍。

——由此更显见,曹氏红楼梦小说艺术的超前性和现代性。

当然,归根结底这都是小说作家耍的艺术技巧,我们运用“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所指引的“或然论”分析法,以及参考胡适之先生的曹氏考证法,是完全可以找到本书真正“述主”。只是作为研究小说艺术,我们又必须如此审析乃至阐明。

(二) “梦幻”不容曲解/“忏悔”属拟叙述

说红楼字字珠玑毫不过分。尤其研究这“第一高门槛”更须逐字逐句辩识。

看,“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这起笔几句话听似无玄妙。细推敲,文本仅直白了7个字,便开始撒谜团、摆迷魂阵。首先从“曾历过一番梦幻”之模糊,绾结;再“借‘通灵’说此《石头记》”,绾第二结;而“故曰‘甄士隐’”便迸出艺术火花。就小说而言,故事中人物名(甄士隐)出现,就意味着此书已经进入故事状态。同时,这里的“曾梦幻”“借灵通”又在“点示”读者:这书是虚构的。

说“梦幻”这概念,以往曹学家凭敦诚敦敏及张宜泉的诗,解为“作者亲历的生活”。文革崛起的红(曹)学家冯其庸先生说“曹雪芹的朋友经常说到雪芹的‘梦’与‘忆’;‘秦淮旧梦人犹在’‘废馆颓楼梦旧家’‘折雪歌残梦正长’‘秦淮风月忆繁华’;雪芹自己也说他‘曾经历过一番梦幻’”※4。我认为,这种“联系”是研红第一错误。

这是不懂创作学,尤其不懂小说创作的冯先生(文革称“洪广思”)等曹学家们的附会之论。敦张等人系曹氏落泊时的朋友,可能不假,但这不等同他们的认知与文思可以跟千古奇才曹雪芹的锦绣情怀超凡艺思等量齐观。冯先生把敦张等人诗中的“梦”“忆”与红楼开篇的“梦幻”拖曳一处,很显牵强。后来,冯先生可能也觉出上论勉强,又在同一书中再次赘述“‘曾经历一番梦幻,故将真事隐去’这话单从字面上看,是解释不通的。既然是梦幻,则何来‘真事’,世人谁没有做过梦,哪有做梦做出真事来的?所以这‘梦幻‘二字作者是别有所指的。实际上就是说他曾经历过从富贵荣华到败落凄凉的一段经历,仿佛是黄粱一梦一样”※5。我们可以从这逶迤的文字、类似中学生和老婆婆的迟疑推理中了解冯先生从“不理解”到“浅理解”的穿凿过程。但冯先生似乎仍没拎清“做梦”与“梦幻”概念的微妙异差。“做梦”是人的自然梦态,而“梦幻”其主观幻想成分多,而幻想是要糅进人的清醒逻辑;这冯老该掂量清楚下笔。至于套用“黄粱一梦”更显局促做作,此成语属特定寓言,能跟曹氏真实亲历并论吗?更有甚者,“仿佛是黄粱一梦一样”一句,经不住文理推敲;若腾之于口无人计较,呈书文欠通顺——既然语中使用“仿佛”这不确定词,怎能再用“是”“一样”肯定词语?

我想,这等低级语病或该是冯老与合著者校对疏忽吧?冒昧指出,见谅。

——其实,这里还另有一层至重的症结。

就是冯老及诸多曹学家一直不清楚,一个作家是由他“现实性主体意识”和“艺术性主体意 识”两部分构建的精神世界;这双维“意识”潜于一身,既统一又悖反,有时悖反得惊人;其表现如,红楼中描绘的贾宝玉的“通灵质”与“呆傻质”;也有如“疯狂割耳”的梵•高与“割耳后能给自己画像”的梵•高。就上述问题,与曹氏往来的亲友中无论敢露头脸的敦诚敦敏张宜泉,还是语态可疑戴假脸的“脂砚斋”“畸笏叟”,他们了解的只能是“现实性主体意识”的曹霑,而艺术中的“芹溪”他们无法悉知,所谓“脂砚芹溪难并论”(俞平伯语)。因为那些人最多会写首入流的近体诗,哪个懂小说创作?遍观“脂评”(暂不论真伪),其言除竭力想让人知道“他们与曹氏如何亲近知底”的“障眼”语,大多说些与小说与文学不搭界的外行话,真也似“文句不通,白字连篇”(李国文语)的“土作坊”(克非语)产物;而现代人反倒用这些难辨人鬼又没调的只言片语阐释艺术卓绝的红楼宝库,岂不成“屙屎顶掉帽子,使差了劲”。

深究以往红(曹)学研究在这方面对读众的误导,其实是对民族“审美意识发展”的逆施与阻断。还是那话,考证曹氏“坐没坐牢、讨没讨饭、出没出家”是搞不清曹雪芹的“艺术性主体意识”的。曹氏开篇提到“通灵”就是试图让读众关注他“艺术心灵”。诚然,曹学在特定历史时期是有意义的;但“她”与文学艺术关联较少。而曹学考证与真正红楼艺术研究,无论从理论依据、资料占有、思维方法、个体素质上都大相径庭,难融一;就是王国维胡适之这样的顶级文化大师也只能各抱地势,越界极难。于是,每每听吹嘘某人“既是红学家又是曹学家”“既研究红学又研究曹学”,我都觉好笑。那是“隔岸学术”的浅薄,如刘梦溪先生的《红楼梦与百年中国》某些观点。

其实,曹氏这“梦幻”是作者开篇“引子”(恕我仍用此二字)中附带表述的创作主体三元论(作者、梦幻、通灵)之一;是说作者通过“梦幻(艺术构思)”才将“真事隐去”,再借“通灵”说此书(石头记)。原话原意即如此嘛;是顺理成章的小说创作逻辑。再看“将真事隐去”是以“历过…梦幻”为前提,只有艺术逻辑话才通。而敦张等诗中的“梦”“忆”属当时文化人在诗词中习惯的对曹氏现实生存状的泛泛感慨;况他们诗中“梦”,词意不确,有时指“旧日之梦”有时指“今时之梦”,意甚游散。再说,小说家的故事中有“亲历生活”,连中学生都懂;且世上较少有作家上来就说“下面故事是我亲历”。如曹氏这样写出来,恰恰说明他在搞“阅读陷阱”。何况,作者继而又说“更于篇中间有‘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这不更说明这“梦幻”是红楼小说的一部分嘛。

我认为“历过一番梦幻”应是:

1-作者写此篇钜著之前曾有一番“慎密的艺术构想”。2-“梦幻”是暗示本书的表述方法有与“写实”不同的叙述手段——涵纳诸多虚幻虚构成分;同时也是此后将不断被挖掘的、红楼创作中的写作方法“曹氏曲笔”第一个信号。3-这“梦幻”又是与卷5等多处写到的宝玉进入的“梦”界相关,这是红楼文本叙述中的一维情境,即“梦境”——作者的人生理想之境:这在某种意义上说已超越“小说情节”的概念范畴。

而接下的“借‘通灵’说此《石头记》”,“通灵”二字既暗指作者搞红楼创作的灵性灵感;又指书中将提到的“通灵”物(玉),以及书的“灵境”层面;同时也暗示此后书中将潜隐着一个特定的文本述主——“灵叙述”(区别小说理论的“全知叙述”)。

——这“灵”是什么?

——文本继续揭示。但最终确意要等阅读文本后。

——而此时的“梦幻”“通灵”还仅是两个具小说悬念意义的词汇。

请注意,开卷才45字已有五个重要概念(梦幻、通灵、石头记、甄士隐和与甄士隐对应的即将出现的“贾雨村”) 崭现。这是何等慎密饱满的艺术思索,让人预感其后浩大工程。或有人说这是凑巧碰“词儿”吧?可每一秉笔者都该晓得“意在笔先”的道理。而我前面所以说“启墨即进入小说状态”,就是指“甄士隐”“贾雨村”这两个不久将出现的人物之名已经从作者的两缕意念中“化身”而出。而开篇就敢于明言自己的人物是由自己意(概)念中化身出来的,这样的小说家岂能不独步古今空前绝后。

然而曹氏也深知,小说表层意义(即功能)毕竟是“俗文化”的,给人读,打动人的。于是“述者”含糊地介绍了“作者”一段掏心掏肺、具忏悔意味的“交待”。

说“交待”是指,这位“作者”的“自己又云”以下228字既有小说铺垫意义,又是那位“作者”的一种“拟生存状”之感慨。且注意:这一交待已是在“曾梦幻…借灵通”的创作中了一一第一个人物名“甄士隐”已出现,下面将介绍“贾雨村”。且这又不是文本后来出现的“明眼(茗烟)倍明(焙茗)”的“贾宝玉”的视角口吻。这只是趋近现实的、作者的、属文本需要(设悬念)的一段文字。“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这是带提醒性、带小说叙述故作感的设问。答“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当此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未足妨我之襟怀。况对着晨风夕月,阶柳庭花更觉润人笔墨。虽我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不亦宜乎?……”

——这段文字,即所谓“作者”的“自己又云”。

该 说,此段话叙述口吻与此前乃至此后的叙述,大有差异。这番“拟叙述”一下就把此前那几句神兮兮的讲述,转换成很“实”的“作者”与读众的直接对话——就是“直接情感交流”。而这种“情感交流”让读众蛮觉新鲜、贴心,陡升了阅读的认信度,消减“将真事隐去”的疏离感。可作者仅“又云”228字,就又将叙述起点挪开,推出新述主——“灵石”,让“石”来说事。说来,这种在文本开篇就能在述主面目、叙述情态上“反复调配”以影响读众的小说技法,在现当代小说家笔下也难能可贵。《水浒》开篇似有此技法的,但仅“洪太尉”一回合而已。而红楼梦仅在这1553字里竟搞5次述主面目及叙述语气的递嬗。这5次“递嬗”更展显“小说叙述”的玄奥状态。

中国红学会秘书长孙玉明先生说“无论从行文还是语气上来看,这一段话都不是小说体语言” ※6。请注意,该孙连“不像”这样商榷语都不用,决绝断言“都不是”。

这话幼稚且外行;同时也考评出孙副主编(《红楼梦学刊》副主编)对文艺创作,尤其对小说本质及创作认识的浅显。习小说多年的我,思来想去规范不出哪些语言算真正“小说体”?小说语言风格是作家根据文本需要灵活选用的,哪有“语体”厘定?而这228字是“作者”以“自述口吻”跟读众“直接情感交流”;这是小说家搞悬念的巧妙“变招”,自然显得挖心掏肺极尽真情,且这更是迎合所有生活中失意的读书人情怀,自然有别前后行文。就是说,无论此前此后小说全知叙述还是这段介乎“全知与限知”的叙述,都属于小说通常的“拟叙述”。而以往曹学家和孙副主编所以把其误解是真正书作者自述,大概是因为他一直不懂“小说”本来就是一门“拟叙述”的文字艺术。而“拟叙述”虽与“创编叙述”有意差,但与“真实存在”是有距离有质异的。

——因此这“小说体语言”5字,该是孙先生一时脑子里懵生出的的伪理论辞语。何况,依前番相关曹氏“故意抹糊述主面目”论,这位“作者”也未必是本书真正述主。

这里还须补述、审析各一点:

1-正是这228字“拟自我忏悔”之真诚,才让胡适之与顾颉刚、俞平伯、周汝昌等好些老先生误入“红楼梦就是曹雪芹自叙传”的牛角尖。以至“痴”之甚笃的周老先生竟“把历史上的曹家与红楼梦中的贾家完全地等同起来”(余英时语)※7;直到1990年,还强调“此小说具有自传性”※8。而俞先生在晚年较清醒的著述中还强调“此(指这228字)即本书有‘自传说’之明证,而为我昔日立说之依据”※9,实令人惋叹。

2-从“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知我之罪固多……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这类词语看,曹氏在红楼起笔就开始搞某人谓之的“逋逃薮”※10,对“康雍乾”文字狱——他头顶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设“防火墙”。因为这段话里几组基本辞语,与红楼基本思想完全不符;如“赖天恩祖德”“父兄教育之恩”“知我之罪固多”“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就红楼基本思想考评,书中表面确如是说,然其骨子里是牴牾这些概念的。就是说,曹氏不过是用这种话给自己小说披一件贴近皇道统意识的“忠臣孝子”外衣罢了;目的无疑是为蒙混当政法眼(尤其文学狱)以求自身及作品的“生存”。

这样说,这228字怎么可能是作者“真诚忏悔”?还什么“不是小说体语言”?

还须说明:这228字——作者似乎很想让读众知道他在写自身事。但就凭读众感觉到的“这浅显企图”,我们恰恰该做反思索。因为整部红楼中曹大师在“诱‘读’深入”上动的脑筋远比读众想象的复杂。且“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就摆在那里。

当然,完全说这段“拟忏悔”是假话,自然也不确——“她”有两点启示:

1-书作者确有“半生潦倒”“闺阁中历历”的经历(跟此后“青埂”一辞的暗喻印合);2-红楼文本确有“当日所有之女子”和“使闺阁昭传”的写实层面,即“俗境”。

但尽管如此,这段蛮显真诚的“拟忏悔”也只是曹氏创作的艺术“蝶化”过程之先导,或叫基础,不是红楼这伟大作品要传递的质与理。按“灵、梦、俗”三界说,“俗境”即“人界”本来就是写人的生存层面,也是红楼全书的主载体。然而,这不等于说红楼小说的主情节、主要人物是照搬作者生活原态;小说中“实”的部分只能在每每细节彰显而已。这是所有小说创作的基本规律。尤其一些主题深沉、作者理想性强的小说,更如此。而红楼梦正属这类作品。其“拟梦幻拟梦境”属艺术蝶化,只有“灵境”遂达的理想圣化,才是本书的真正诉主,也就是文本此后不时隐显的“灵叙述”。

与此相悖的结论,是以往曹学家研红的第二大误区,是浅显的“自述传说”懒托之地。至于从“文革”变脸回来的冯其庸先生与艺识较差、敢冒懵造伪术语的孙玉明副主编,虽字面上讳隐了早不敢亮牌的“自述传说”,然其箱底和个人骨子里旧货依然。

(三) 走进红楼先须看清“镇宅之石(实)”

接下来,文本另起事由——“你道此书从何而起”,口气俨然正宗,做另一番释义导读,搞 出与前面“作者自云”接“自己又云”的拟忏悔不同的带挑战性的新叙述点——说“奇石”(其实)由来;并让这灵石自身说事。这就更深一步进入小说状态。

这“叙述主体”的转换是文本前一段“拟忏悔”后,要带领读众步入的另一维“务虚”艺术层面,继续前面相关“通灵”的揭橥,以便把“通灵”和“石头”融而合之。

这里先提醒读众两个问题:1-此书有深刻的内核、深远的意境——即不久提到的“真味”概念;2-这意境与内核与人类起源、历史发生学、人类历史创造论相关联的。

详析之:

先说“奇石(其实)”这设计本身就是高傲并内藏系统的象征暗喻。于是,我们完全可把这块“奇石”当成这座伟大、高贵、神秘“红楼”的镇宅之宝石。“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

这段描述骤然间就与前面的“拟忏悔”形成鲜明比照——这二者有如绿草萍前突起一座奇山怪石;万里晴空泄下一阵闪电雷霆。这种阅读视域的转换再一次提高读众情趣。且这又是一块历经“几世几劫”、既被造物主(女娲)亲手炼造又静观过宇宙的“曾经”之石——这情节无声地把红楼一书推到至高的历史终极与认知终极。且与卷5〈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的设问,呼应关联,似说“情种”初源。

同时,文本把故事源头设置在史前神话时代,也标示出一种文化真脉的承接。而且明显的有别于一般概念的传承——是直秉远古先祖“山海经时代”的人类始源。

《山海经》是一部载录比《诗经》不知早多少年代的华族创世纪故事。其特点:世雄作为皆执着于人的本性意气,如共工、颛顼、夸父、精卫;其功业或败亡都无涉道德与权谋,如伏羲、后羿、鲧、禹;且世间英杰均无男女之分,如女娲、嫦娥、嫘祖、织女。这样人类肇始之纯自然状态——无形暗示作者几种创作意向:1-本书起点(石头)是与人类诞生(女娲造人)——同步;2-本书是要倡扬人类初始的“纯真人性”状态——这种状态本身就暗涵一种“再创世精神”,同时又是针对孔孟程朱学说和帝王将相创世观的一种对峙状态.3-本书是以女性(女娲)为创作原旨或主述体的;4-能创造历史(即补天)的男性(灵石)是女性“造就”出来的。这跟后面涉及的“宝玉人生”吻合(总策划——警幻仙;性引导——秦可卿:情感投向或称点化协助——林黛玉;诤友一一宝钗、湘芸、袭人)——而这与西方(《圣经》)“女人是男人肋骨”人类起源说,有质的不同;5-赋予主人公“贾宝玉”(物化的“俗”界之灵)与俗世间众男性不同质。

——这里补述一句:后来书中的“秦可卿、林黛玉”虽属俗界人,皆系仙界之灵。

必须再强调,这里突出了“补天”概念,即“再创世纪”概念。而这一概念系本书最深层主题——明了这一点很重要。这一“补天”的深层主题的出现,其实已无声胜有声地构建起中华人文史的划时代意义——相当于尼采面向西方文化世界大喊“上帝死了”。至于这“天”怎么“补”?新世纪再创些什么?文本不予明言(那不是小说的功能),这将在文本情节进展中不断渗漏(且非明说)。譬如,接下的卷2里就有作者借贾雨村嘴巴谈“第三类人”,那就是补释有别于“圣贤”“大恶”的补天群落的。

——当然,这也自然地含红楼的独特叙述定位——“‘灵’叙述”在其中。

这里为正红学视听,我还须翻几页旧账——得罪前辈了。

“狼奶学派”说“曹雪芹世界观矛盾”有“虚无定命的色彩”※11;说“曹雪芹世界观中的消极落后成分,在《红楼梦》的艺术描写上明显留下了不可抹掉的痕迹”(李希凡、蓝翎语)※12。而“文革学派”说“作者尽管有‘补天’思想,却没有把《红楼梦》里正面的主要人物贾宝玉林黛玉写成补天式的人物”(洪广思[冯其庸]语)※13。甚至还有位较早的“狼奶派”(何干之)说“《红楼梦》所反映的阶级矛盾是封建阶级内部的矛盾与分裂……反封建的英雄和主将自然是革命的农民及其领袖,他们的思想是当时最进步的思想”※14。这些话显然是上世纪“狼奶”哲学及其文艺理论衍生出的“超高调”;且能听出说这话人被狼奶浸染之重。他们把红楼“补天”意识拉上“革命”天秤。岂不知,红楼作者不是李自成洪秀全,他的“补天”思想不是哄引群众推翻旧世界,而是以自己的著述引导陶冶读众(个体的“人”)具有灵魂意识、审美境界、真正的人性人格——而这,恰是我华族亟待的人文启蒙,也是我华族所阙略的走向现代的必经之路。这也是我常说的,红楼梦有“照亮历史、辉映世界、泽披来世”的意义。

可惜,曹氏可贵的“补天”意识竟被些“自谓是芹溪知己”的红学家搞到革命高台批斗了。如果阿Q看了如此评红也会吐几声“妈妈的”……而由此回头掂量“李洪”等所谓“反封建的英雄和主将”与曹氏人格分量,这质理岂还用多费我笔墨吗?

再引申,“女娲氏炼石补天”也是对全书情节——大观园姐妹与贾宝玉关系的象征;是“人类应以情感审美进入历史创造”的意向的形象化——而此意向又是对中国传统的“男性创造历史的文化逻辑”明显反叛——是具红楼主题性的垂直颠覆意义。

——当然,这些深层形象涉意,是不可能一翻开小说就明了,也不是读上两三遍小说就能彻 悟;这既要随全书展开,通过诸多意象形象与暗喻追索之,又要把红楼梦置放到民族文化世界文化大环境里观照。这自然就是红学的深奥与红学的魅力。

试想,读众读不到两页书,就已从中朦胧感受到这一切的一切,不觉间由感慨、神秘而心生肃然。这种肃然牵动你的思维,让你有欲穷全书的浓厚情趣。是何等妙笔?

此外,我们由此还该透视到,“灵石补天”这一相关红楼主题的设计,是出自曹氏那极高傲的自我人格的自信和对文学的自信的,是以一种尼采喊“上帝死了”的“超人哲学”为原动力为发轫的——这是我们在研究红楼中绝不能回避的曹氏定位。

——于是,也可说这是红楼文本第一个具“象征主义”的情节。这块“灵石”就是一个拥有巨大“含金量”的象征体,或称之具有强大的“中介喻指能力”的象征之物。

下面,容我细解其暗喻,即“灵石”的具体定位:

先说“大荒”即“大谎”;然而,既是大谎也就不完全是说谎;“无稽”乃“无可查考”。可这“大谎又无可查考”总起来指什么呢?归纳应有4种意向:

1-指女娲补天的史前时代,“荒”无实录——系此语义自然走向;2-指红楼这书是用“假语村言”写的小说——系一般意义的文学创作逻辑;3-指此书写作所处皇道统时代的“灵魂荒漠”之状、人无生存意义(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是通过全书的“艺术现实”最后可认定的;4-可引申(深)到曹氏生存的晚景及心底悲怆之状。

“高经十二丈”指一年十二月;“方经二十四丈”指一年的二十四节气;“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多出一“天”来。于是“剩了一块未用”。

这里,作者用“月、节、日”一年里固定数字,潜隐暗喻一层意思一一“一种稳定的社会模式已形成”;而这“编外(无用)”之石,心不服,现在有了自己理想模式——“成了精”,这无用之石(实)有了欲念——石有玉(实有欲),欲(玉)生灵,石头要把这满腹之言说出。他要说什么呢?即将把一部“石头记”的书,传于世。

——言外之意(逻辑指向),这部“石头记”就是“补天”(再创世纪)的。

一一而这“月节日”既是暗喻社会有固化模式,也是暗喻石头自身有理想模式。

——这种“暗喻”的双关性(即多解性),在红楼文本中颇多见。

这样,无言中就把“稳定的社会模式”与“补天(再创世纪)”的石头模式对峙起来。此意又与不久出现的另一组暗喻:“十里(势力)街、仁清(认清)巷、胡芦庙(糊弄妙)”——意为“形势利害要认清,用‘糊弄’手法(写作)最妙”,前后呼应承接。

“弃在此山青埂峰下”:“弃”乃“闲置、放弃”;

“青埂”——说“青”即“情”,可以,但不概全。“青”涵“自然、本源、潜在生命力”等意。“埂”音同“梗、绠、鲠”,皆有“突出脉胳”意;并谐音“耿”,含“耿介”意;这无声地让人感到曹氏写作的自信自恃;“耿”的谐音暗喻也呼应卷2人物名的谐音:“愣自行”(冷子兴)——是说曹氏创作红楼大有独往独来、“硬(愣)要自行其事”、不顾一切(观念、众人认知、个人现状)的心理。因此,“青埂峰”有作者为自己树决心之碑之感。统言之,曹氏以此暗喻“自己生活(经历)在一个凸显人性本源和很体现“情感脉胳的特殊环境里”;也似在默默倾诉“我写作的内涵(或叫内驱力)是要与这社会相对抗唱反调的”。有人把“青埂”解读为“情根”,也可,但意显浅;且这话也与前面那228字的“拟自我忏悔”相呼应;似说此书是以“情之根本、情之脉胳、人性之本源”写的。当然,这“情”之意看似普通,实则内涵深远具歧义性。

——继之,就有“灵石与情僧”相关“色、空、情”的辩证议论。

这就明白了。“石头”是一种“象征”体,也是开篇“通灵”概念的形象化;也是作者“自 诩意识”。而关于石头的种种都有“暗喻”。作者既然有这样的“自谓自诩”就足见其艺术思想的自恃与自信。“补天”这一再创世精神,正是他自恃的形象宣言,是红楼深层的潜主题。同时,作者以“无用之石欲补苍天”自比,自然把自己拔擢到与那“稳定的社会模式”平等乃至对立地位,遂成就了此书警世性颠覆意义,及与“通灵”融为一体的交待——为此后“通灵宝玉”的出现做铺垫,乃至贯穿全书。

——而文本中的“灵叙述”这一概念影子,也就由此而隐现其间。

此外,“女娲氏炼石补天”也为“贾宝玉”灵性(性情)中“原真性走向”埋下基础——这不容忽略;因为“人的灵魂的原真与异化”也是红楼文本(那“灵”)的“补天”目的之一。这自然包含不久本卷将提到的“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林黛玉出现和她在红楼“生活”中灵魂“原真”性上,与贾宝玉一致的,乃至往后在我的红楼评论中不断提到的“宝玉黛玉”“通灵”之依据。也请读者关注才是。

随阅读展开,我们将逐渐明晰——“贾宝玉”(与林黛玉)灵魂中的“原真性”和“再创世的潜质”将直接导致对旧生存原则(功名利禄)的否定、对旧历史创造论(帝王相将)的否定、对“贾(假)家”的陈规道德(习惯世俗)的否定,而对人的尊严、人的美好、人性人格的充分认定与倡扬——这些又无言地预示一个“新的人文意义的历史将出现。可以说,如果缺失“宝玉黛玉”形象中“灵魂原真性”和“再创世潜在精神”——红楼价值将等于零。这不是牵强之说,这形象地阐释了梁启超先生的学术语“欲创新必先推旧,遂以彼为破坏之目标”※15;这也是红楼主体形象的艺术意向。

分析至此,回头看前面228字“拟自我忏悔”,显然这部书的终极目的绝不是搞搞“自叙传”,而是要写一部带自传味道,却深蕴极厚重的创作目的的艺术小说,甚至是一部诉诸人类灵魂和精神的、绝不逊于《圣经》《神曲》《失乐园》《浮士德》之流的史诗。而当我们有了这层认识,再往下阅读,思维将为你展开巨大的遐想羽翼。 另外,所说“无朝代年纪可考”是曹氏的敏感,怕招来“文字狱”提前设下的“防护墙”。当然,也为文本中“地域模糊”“服装及官称唐明化”等伪饰,造舆论。

其实,设“阅读陷阱”从来不是小说创作目的;像曹氏这样独步古今的大家,首先具备是信仰高度——就是开篇自谓的“通灵”;而后他要藉重信仰灵光透视“俗世”的世道人心,再后来才把自己的痛苦纠结无望挣扎“蝶变圣化”成小说,写出来。

——这也是我对文学的理解:渊在理想、基于生活、酿造艺术、泽披后世。

因此,红楼梦伟大是“她”并非一般高于生活,“她”传递的意念不是简单读几遍文本就了悟的。1-阅读红楼的人本身须具备一定的“贵族意识(或称贵族精神)”(李劼先生语);这与刘心武先生标榜的“平民红学”和现代铜臭十足的“实用红学”,不可同日而语。2-研究红楼梦搞红学的人,必须通晓小说创作(不是泛泛地知道一些文艺学概念——时下这样的红学家甚多),尤其对现代文艺理论现代小说实践的融通;因为曹氏的艺术造诣(美学思想、艺术技巧)绝不逊于现当代中外任何一位小说大家。

难怪,作者开篇没几行就借“石兄”直陈:“我师何必太痴!我想历来野史的朝代无非假借‘汉’‘唐’的名色,莫如我这石头所记,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体情理反倒新鲜别致。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人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

这段话,是对以往中国小说类书文的批评,概括地道出此前“小说乃至戏剧”模式化、意识低下等积弊。譬如《玉娇李》《续金瓶梅》《好逑传》《平山冷燕》等作品。

然而,我们不能仅以这几句大众化的“批评理论”低估曹氏。因为那是“石兄”角色的泛泛之言——属小说“拟叙述”。红楼里表现的“曹氏艺术”远比老少曹学家肚里那点“上世纪主流服务型现实主义文艺理论”不知高多少倍。而这段“说理”,意在说给一般读众;诚然是“贬他人以‘立’己”——豁然给自己的红楼梦围划一道有别凡俗的光环。这几句文艺评说原不该在刚开篇推出——犯了一般写作之忌。可曹氏胆量或说自信心就这么大——他料定这议论非但无害,且能增强读众兴趣(要知道,好的小说家是要时时关注读者兴趣的)。告诉读众:老子这书不是你想象那类言情小说。可再往下,他欲露故藏,打住不说了。只是表白“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来继续诱“读”深入,并提示应该“洗了旧套,换新眼目(兼说读者须更新阅读视域,提高审美情趣)”。那么,作者没明之言是什么呢?此书性质该如何界定?可直到最后他也不说。当然,这是小说家的本分——少表白,以形象情节来传递。然而,文本也不是一点信息不泄漏。譬如,卷36借宝玉之口批判宝钗,就明显体现此书对几千年中华主流文化的批判意识——“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这在当时传统文化看,是不可思议乃至大逆不道的一一当然,表面看这属宝玉“疯话”。可这类话变相表达在书中虽不多见却时有展露。

——这样说来,这部书还是为“几个女子”而搞的“自叙传”吗?

这段情节中还有一处精彩的“谐音暗喻”——“茫茫大士渺渺真人”8个字。

从表面看,这8字是说前面“骨格不凡,丰神迥异”一僧一道——是(似)说他们名号。但由于在前与后叙述中有“剥离”感——那僧道出现时文本没提他俩名字,直到“几世几劫”后空空道人出现,文中才补述他二位雅号。于是,我们有必要为此做“或然分析”。就是这8字的“谐音暗喻”另有所指一一“在这雾(物)海茫茫的大千世界(茫茫大士),真正意义的‘人’或真正有灵魂的‘人’,是渺小又渺茫的(渺渺真人)”。这才是此8字真正语意指向。而这一潜隐语意,既拍合文本背后那极高傲的“自诩意识”也是对现实俗世芸芸众生的普遍嘲讽;同时这“茫茫”“渺渺”4字又启示读众不必在“僧道”的来历上做无谓纠缠;因为他们即使在“艺术真实”中也无关紧要。

通观红楼,曹氏对“佛”“道”(尤其世俗中)并无几许敬意;贯穿全书的一僧道

不过是曹氏利用世人习惯视角搞的串场角色,因为曹氏心灵的宗教是“真善美灵”。

再说一句,此后80卷红楼文本里就没再提这8个字。这说明,此8字除此暗喻外,几乎没其他意义。当然,此暗喻在这“高门槛”中也无更多价值,只是旁助释意。而这种“谐音暗喻”的“旁助释意”,在红楼中经常出现,有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之势。只是这“谐音暗喻”“旁助释意”,一须先认识到,才行;二是要能确解之,否则永远昏昏然。这也是红楼梦对读众(包括部分研究者)可永远是“谜”是“天书”的原因之一。当然,这里隐藏的自然是曹氏不想明言给读众的一些道理或称冷凝警语。

其实,破解这些谜不太难,一定程度上搞清这些“谐音暗喻”“旁助释意”即可。这是我谓之的“红楼垂直解读法”,也是曹氏为我们留下解读他妙曼红楼(或说他幽渺心迹)的线索。当然,你的思考方法要对头,你须解释得准确才能遂达效果。譬如,周岭先生把不久出现的“封肃”解读为“风俗”就浅识而欠准确(笔者另有著文)。

(未完待续)

※1 蒋和森先生语。

※2 李劼先生语。

※3 见笔者《直击红楼主题的灯谜诗——兼评蔡仪江先生的错评》(《辽河》2011-4期与2012-8期)

※4 见冯其庸李广柏《红楼梦概论》第29页

※5 见冯其庸李广柏《红楼梦概论》第177页

※6 见孙玉明《红学1954》第238页。

※7 见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第007页

※8 见周汝昌《从鲁迅论〈红楼梦〉说起》。

※9 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俞平伯《红楼梦研究》“附录•乐知儿语说《红楼》”

※10 见茅盾《节本〈红楼梦〉导言》。

※11 见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第6页

※12 见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曹雪芹世界观与现实主义创作”第193页

※13 见洪广思《阶段斗争的形象历史》第184页

※14 见何干之《五四以来胡适怎样歪曲中国古典文学》(《人民文学》1955-1期)

※15 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3页

(此文刊发《红楼研究》2013年二期;未发的[下篇]将在三期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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