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美堂:超越意识形态的幻象——小议近期“左潮”的思维方式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66 次 更新时间:2013-06-30 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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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美堂  

时下思想理论界的不少说法,不在于观点之正误,而在于话语和思维方式有问题。因为他们讲的是一种未经反省的意识形态话语,常见的如“主义”、“制度”、“阶级”、“领导”、“西方”、“敌对势力”、“颠覆”、“取消”、“妄图”、“阴谋”、“别有用心”、“和平演变”,甚至是“汉奸”、“豢养”,等等。当人们运用这套话语贴标签、下判断时,他们不是在辩理,不是在陈述某个事实,更不是探讨和解决社会问题,而只表示一种情绪——一种态度激烈却无法用科学理性标准检讨与验证的态度。这套话语关涉的不是理之正误,而是没有意义——只有有意义的命题才有正误问题。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此意识形态话语惯用一套毫无逻辑的“逻辑”。从形式逻辑看也许问题不大,但从语义逻辑看,则时下“左潮”话语毫无逻辑可言,因为它的推论方式是一套模糊的和跳跃式的独断论,将并无因果必然联系的内容生硬地拼接起来。例如:

宪政=西方=资本主义=美帝=汉奸=邪恶;

鼓吹宪政=妄图推翻、颠覆、改变、取消……

众所周知,在现行语境下,“推翻”、“颠覆”、“改变”、“取消”之类的定性,绝对是令人恐怖的帽子,扣在你头上就死定了!这说明,上述“逻辑”目的不是辩理,而是通过绑架权力,证明“我在替权势说话,而你们与势为敌”,如此就可以压制论敌,得出一种傲慢的结论:谈宪政者死!

这种类型的推理逻辑,妙在无需顾及概念和命题的实际内容,也无需考量句子的语义逻辑,将具体内容抽象掉,只需空洞的形式就可以了。易言之,它的形式的格是一定的,它要拒斥的对象则是可以任意置换的变量“x”,你只需把x换成你想批倒批臭的内容,按既有形式一套,就行了。掌握了这个诀窍,你可以轻而易举地灭掉你想灭的任何思想和论敌:

x=西方=资本主义=美帝=汉奸=邪恶

鼓吹x=妄图推翻、颠覆、改变、取消……

故:鼓吹x者死!

这里的“x”可以随意置换为我不喜欢的任何内容:a、b、c、d、e、f、g……有了这一杀手锏,你就可以神来杀神佛来杀佛。管他什么市场、商品经济、人道主义、民主社会主义、普世价值、公民权利。其实,只要你高兴,这个“x”也可置换为牛仔裤、咖啡、麦当劳、迪斯科、动漫、互联网,等等。不妨试试,毫厘不爽。说话者不必在意逻辑、道理,关键是要给对方扣上“妄图推翻、颠覆、改变、取消”的帽子。进一步说,这套意识形态话语不必考虑有理无理,只需发出这样的威胁:x,你死!

不过,把“西方”与“资本主义”、“美帝”、“汉奸”,进而与“妄图啥子”划等号,并将言之者置之死地,恐怕十几亿中国人(包括言说者自己)都在劫难逃!因为今天的中国,几乎找不到一个保持纯种国粹,绝对不沾西方邪魔的原教旨主义者了。——21世纪全球化时代,居然还有这等比义和团还“义和团”的思维,不可思议。

经历过历次政治运动的人们都记得,曾几何时,我们曾铺天盖地地运用过这种话语模式,只是不同时期“x”的具体内容不同:“三自一包”、“三和一少”、“利润挂帅”、“唯生产力论”、“克己复礼”、“三项指示为纲”、“自由化”,等等。从国家主席到平民百姓,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一推理逻辑之下!

与之相似的另一种逻辑,把某种理论简化、抽象化和形式化为一种万能公式,去批,去立。在某些人眼中,马克思主义是一锅开水,你可以用它来煮饺子,饺子捞起来后又用它煮馄饨;馄饨捞起来后又可用它煮面条。马恩列同样几句话,你可以用它来批刘少奇,批完后又可用它批林彪、邓小平、“四人帮”、胡赵……后来,这套推理规则稍加改装,在中学和大学的教科书里得到普及和强化。政治理论课教科书建构了一套被视为标准答案的形式化话语,用其中的某个原理,可以批你想批的任何“谬论”,也可以立你想立的任何“真理”。仅举一例,教科书中关于“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辩证关系”的几句话: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意识反作用于社会存在。先进的社会意识促进社会存在发展,落后(反动)的社会意识阻碍社会存在发展。

x是落后(反动)的社会意识,所以该反对x。

或者:y是先进的社会意识,所以该做y。

一套变戏法式的思维规则,就这样潜移默化地地塑造一代一代国民的思维方式。

其次,这套意识形态话语所使用的术语,或者含义混乱不清,或者实际上没有对应的“所指”,看似振振有词的说法,却与大众的实际生活无关,我们只能说它们是些“妄概念”。

科学的、以求真辩理和解决问题为目的的话语,必须具备一些基本的品质:第一,有明确的内涵、外延,有清晰的意义和规定性,经得起分析推敲,有独特的理论功能——我们能用它来分析和解决仅凭感觉、议论所无法解决的问题。第二,学理话语作为“能指”,它必有实际的“所指”,包括客观事物、现实生活、精神现象、实际存在的矛盾和问题,等。时下的意识形态话语也使用了许多概念、说辞,但它们完全不符合事实,脱离实际生活和大众真实境遇,只是话语本身,或者说是官话的自我循环。

例如某文(《思想西化党和国家就会走上邪路》,载《求是》)用了无数“梦”概念:个人梦、国家梦、民族梦、人民梦、追梦、圆梦、梦叠加……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个概念内涵外延是什么?指称的对象是什么?揭示何种事物、现象或问题的本质特征?假如当做概念,其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是什么?莫名其妙,给人一种痴人说梦之感。

该文采用宏大叙事方式,把中国历史简化为从“灾难深重”到“独立解放”,当下则进到“激情燃烧的岁月”。但这些概念的理论内涵和实际所指为何?例如“激情燃烧的岁月”是一个什么样的岁月?这个概念的含义是什么?指称的事实是什么?证据何在?该文还用诗化的语言渲染,描述了梦的统一性:“命运紧密关联”、“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共同利益”。按它的描述,所有阶层、56个民族,乃至两岸三地,大家亲密无间,铁板一块,简直比亲兄弟还亲。问题是,这是事实吗?这一诗化的描述,能否揭示现实社会的本质和真相?能否真实地把握时代主题和问题?如果是严肃的、有良知和社会责任感的人,绝不会用这种无聊的话语表达。

另一篇文章(《宪政与人民民主制度之比较研究》,载《红旗文稿》),将长期流行的为既有体制辩护的各种官话套话加以归纳总结,得出宪政与人民民主制度对立的几个判断。当然,就官话说官话,在官话系统内部循环论证,也能自圆其说;但这些官话套话含义不清,与事实更是不符。

譬如,“人民民主制度以公有制经济为主体,多种所有制并存为经济基础”。这里的“公有制经济”究竟指什么?公众在何种意义上“有”?社会的法权和制度安排如何保证你“有”?除生活在CCTV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外,大家都体验到,所谓“公有”,实际上是垄断企业享受国家优惠,官商通吃,利益归自己,债务转嫁给社会。公众的“有”只体现在,当随意涨价时你“有”,当国企的巨额亏损转嫁给社会时你“有”!

该文用“人民代表大会制”的文字游戏绕了绕,就论证了“真正实现了‘人民主权’原则”。但“人民主权原则”在现实生活中究竟所指为何?说白点,除极少数职业官僚及其附属群体外,占人口绝对多数的普通公民,其主权体现在哪里?即使宪法明文规定的各项权利,哪一条有制度上的保障?有哪条真正落实过?相反,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的倒是,我们的所有权利都“被代表”。假如你不想“被代表”,想真正行使属于自己的权利,那你就等着瞧吧!好在有意识形态话语做挡箭牌,经由杨教授文字一绕,无数悲剧、惨剧和荒诞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人民主权”就实现了!

再如,“司法机关依法独立行使职权是人民民主专政体制中的原则”,只要稍稍顾及点事实,谁都知道,当下中国的司法制度是,公检法完全听命“领导”,而“领导”的任命、褒贬,完全按“组织原则”,“组织”毕竟是抽象的,毕竟要落实到具体的个人……这样,司法机关往往沦为领导人个人的工具。可我们的教授居然说它“独立行使职权”!

不必赘述,该文的每一论证,都只顾官话、套话意义上的自圆其说,在意识形态的幻象中玩得自得其乐,完全不顾学理意义上的反省,更置客观事实与社会问题于不顾。如果我们回到现实生活,面对现实问题时,我们只能说睁眼说瞎话。

命题的所指不明,或者与事实完全背离者,在“左潮”文中比比皆是。譬如某文(《环球时报》社评:《“宪政”是兜圈子否定中国发展之路》)断言:“中国的经济和社会建设轰轰烈烈,与政治发展相协调”。第一,“轰轰烈烈”一词回避和遮蔽了对现实状况的具体分析。现在的问题不是承认还是否认建设,而是要具体化,检讨当下发展建设模式、方式、路径、价值导向等存在的问题。当然这个话题太大,简言之,时下的发展建设,下列问题越来越严重:不是完善市场机制,而是通过公权操控、寻租舞弊,搞乱市场机制;不是以技术创新和产业更新为主,而是以强拆强占的土地财政为主;不是让全体公民得实惠,而是以剥夺平民发展权、牺牲弱势群体为代价。“轰轰烈烈”等煽情的词汇却把这些需要深入和具体化的问题遮蔽了。第二,“与政治发展相协调”是何意思?如果是纯事实描述,即:时下糟糕的政治局面与糟糕的经济局面本质同一,那是事实,也是需要我们反省和改进的;如果是在“上层建筑适应并促进经济基础发展”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说法,显然不符合事实。市场经济体制要求平等、自由、公开、公正,而政治体制反其道而行之。其实,邓小平早就觉察到:“总的说来,我们的体制不适应现代化,上层建筑不适应新的要求。”(冷溶、汪作玲《邓小平年谱(1975—1997)》,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617—618页)。“我们提出改革时,就包括政治体制改革。”(同上,第1134页),我国经济体制改革有了长足进步,但政治体制改革因各种原因一直没有迈开步子。文章竟说“相协调”,真不知作者何以如此无视事实!

意识形态话语离开客观事实和范式传统,原本含义清晰的概念也被它搞乱。典型例子是流行的且具有煽动性的说法:汉奸。这个词本指汉人(广言之:中国人)中吃里扒外、出卖国家领土和利益的奸人。用这个标准衡量,当下中国的确有不少汉奸。是谁,地球人都知道。可奇怪的是,“汉奸”这个概念现在变味了,经常用来指称那些针砭时弊,力主政改的学者,岂不莫名其妙?

最后,时下的意识形态话语,不是批判地反思惯常观念包含的误区,把思想理论推向前进,更不是回应日益严重的现实问题,为社会实践提供理论参考;相反,它把改革开放以来经过艰难反思和重新探索,本已推向前进的思想理论,又拉回到前改革开放时期的水平。

为阐述这个观点,我们需要稍说开点。

众所周知,现行意识形态话语系统,是中共早期领导人糅合马克思主义特别是列宁主义的思想资源、中华文化传统包括宗法小生产和家长制传统,加以创造的。这套话语的基本假设妇孺皆知:资本主义=西方(美帝为首)=私有制=商品经济=市场经济=多党制=虚伪民主=水深火热、气息奄奄=……;我们所处的社会主义是比资本主义高一级的社会形态,它=公有制=计划经济=党(=领袖=无产阶级=人民)领导=人民民主专政=真正民主=蒸蒸日上、无限美好……。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势不两立、社会主义终将取代资本主义,等。

计划体制时期,我们完全沉浸在这套意识形态话语虚构的幻象中,把它当做我们把握历史与现实、决定价值导向、制订战略策略等的基础。理论家们不断用“阶级”、“主义”、“制度”、“路线”、“领导”等意识形态话语,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涂抹旗帜鲜明的色彩,不断把资本主义的方方面面描述得狰狞邪恶,以此来吓唬人民,避免我们误入万劫不复之境;同时不断想象和描述共产主义如何像人间天堂,以此引诱和激励人民,顽强地朝意识形态话语许诺的那个方向前进。当我们不是为了生活本身,而是为了迎合意识形态的规定尺度而奋斗时,我们得到的是普遍的贫穷、愚昧、没有尊严,是没完没了的内斗。共和国的奠基者们觉察到了理论与现实、应然与实然之间的巨大反差,但他们不是检讨话语本身,而是责备现实偏离了话语,偏离的原因是资本主义因素作祟。于是通过阶级斗争,强迫现实回归意识形态话语设置的普罗克拉斯提斯之床。

改革开放面临的最大冲击是“换脑筋”,是走出意识形态虚构的幻象,是“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用实践作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当我们拨开意识形态迷雾,面对现实本身时,发现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现实中的资本主义不是意识形态话语所描述的“资本主义”,现实中的社会主义也不是意识形态话语所说的“社会主义”。并且,话语与事实、应然与实然之间的巨大反差是全方位的,在每个问题上都显现出来。我们仿佛是历史的阿美利加:我们并不是到了传说中的印度,而是到了一个陌生的新大陆。它是一种另类工业文明模式,其前提是宗法小生产和家长制,以及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其本质是高度集权化的社会组织,是对人和单位进行准军事化编制的基础上,以权力意志为手段发展工业文明的社会形态。如果我们想不再自欺地活着,就必须从新认识历史和现实,从新审视流行的意识形态话语。

当然,这个工作非常艰难。实践每走一步,都受到来自“左潮”的顽固抵抗,都有来自理论家劈头盖脸的棍子和帽子。他们可以把任何书本上没描绘的路都说成是资本主义邪路,并宁愿守着原教旨主义饿死也不允许尝试新的路子。邓小平对此因深有体会,据说他当年对“左”的东西深恶痛绝,对那些用大帽子吓唬人的“理论家”很是反感,说:“有些理论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吓唬人的,不是右,而是‘左’。”(转引自陈开枝:《邓小平对“左”深恶痛绝:“理论家”常拿大帽子吓唬人》,载《百年潮》2002年第3期。)他说:“什么叫社会主义,什么叫马克思主义?我们过去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不是完全清醒的。”(《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第63页)。鉴此,他主张,先不要争论,做起来再说。

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的成就已经证明,商品、市场,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管理模式和价值观等,与姓“资”姓“社”并无必然联系,它们都是工业文明发展的手段,是历史绕不过去的“槛”;资本主义因素也不是传说中的狰狞邪恶,我们完全可以借鉴和引进,为我所用。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我们不引进和改造“西方资本主义”因素,中国的发展强盛根本是不可能的。经济体制改革我们挺过来了,它的伟大成就也让大家明白:意识形态话语不是揭示现实和历史,而是遮蔽现实和历史真相;不是担保我们走康庄大道,而是逼迫我们钻死胡同。

在我国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转轨的同时,政治体制和法制的改革却一直迈不开实质性步伐。我们经济上接受了市场机制,却无条件拒斥与之相适应的政治、法律和价值观。个中原因,除了维护既得利益的考虑外,冠冕堂皇的借口仍是意识形态话语设置的雷池。这种“牛体马用”的局面一拖就是30多年,以致政治体制、思想观念与市场经济之间严重不相适应和极大的失衡。传统计划体制的系统性和完整性被解构,旧的自洽功能旋即丧失,新制度的建设工作却被拒于历史大门之外。面对日益严重的问题,某些人不是更新观念,而是“坚守意识形态的上甘岭”。在维护“制度”、“领导”的借口下,权力不受约束、公权私用的现象日益严重,公共秩序和规则日趋无序化,社会价值导向日益明显地倾向于惩善扬恶。体制的无序、道德的堕落、思想的矮化,三者相互影响和叠加,是社会动乱的真正根源。面对这种局面,有历史眼光,有社会责任感的学者,呼吁民主,呼吁宪政,呼吁普世价值,呼吁公民权利,试图借鉴这些文化元素来重建公共价值和秩序。我们不能说这些主张绝对正确,但它是大方向;我们不能说这些主张一定是救世良方,但它对滥用公权并导致社会无序的行为肯定有限制作用;我们不能担保无人利用这些主张实现其他目的,但这不是拒斥这些主张的理由,就像交通事故不是消灭汽车、医疗事故不是消灭医学的理由一样。这些理念和价值的确发轫于西方,但并不代表它必然姓“资”,必然“颠覆”、“取消”,就像马克思主义、电磁学、因特网也发轫于西方,却并不因此就颠覆我们一样。对西方文化元素,不存在哪些可借鉴哪些不可借鉴的问题,而是如何改造和再创造的问题。

马克思、恩格斯当年批判青年黑格尔派构建的意识形态,用抽象空洞的话语遮蔽现实,所以他们要“扬弃哲学”,要否定意识形态,转而从现实的历史前提出发。我们今天也有“扬弃理论”,超越意识形态幻象的任务。只不过这套意识形态不是青年黑格尔派的“实体”、“唯一者”、“自我意识”,而是不合逻辑、不顾事实的“主义”、“制度”、“阶级”、“领导”、“敌对势力”等理论大话和政治标签。拨开意识形态话语虚构的幻象,还原实际生活的本质和逻辑,才能把事情看实,把问题想实,把措施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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