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写了篇文章“左右两派能达成共识吗”，主要讨论了鄙人的一个浅见：在当前大陆的政治话语圈里，由于在道德底线的问题上存在难以调和的对立，否定人权的左派（极左）与肯定人权的右派之间很难达成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共识。

这篇文章则想以此为基础，进一步分析一下大陆政治光谱带上另一个奇特的现象：在拥护老毛的左派与国家主义的极右之间，往往存在着用鲜血凝成的战斗友谊，许多情况下简直像是同一条战壕里最亲密的战友，不免让外人惊异他们之间的“一生情”。

本来，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所谓“极右”（往往又叫“鹰派”）通常都是指主张“国家”利益至高无上的政治思潮或派别，几乎没有什么例外；如果说在这方面天朝与国际的接轨还有什么不够严丝合缝的地方，可能主要涉及到“国家”这个概念的纠结含义吧。

问题在于，中文“国家”一词笼统意指的东西，在英语里常常可以再细分成三个词：country即“国度”，主要指在特定疆域内由共同生活的全体国民所组成的那个政治实体；state 即“国家”，主要指拥有统治一个国度及其普通国民的政治权力的那些机构及其成员（所谓“政府”以及“官员”）；nation 即“民族”，主要指构成一个国度或在一个国度中生活的拥有共同血缘谱系的全体族民。

友情提示一句：这样的咬文嚼字并不是为了掉书袋。搞清楚“国家”一词的多种内涵，其实是我们澄清政治哲学中的许多理论混乱（尤其是某些善忽悠者有意制造的理论混乱）的一条必经途径——只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的题外话，这里对此暂且按下不表。

一般而言，大多数西方极右派的主导理念往往是主张：本国全体国民的利益绝对压倒了其他国度国民的利益，因而在出现冲突的时候可以不惜诉诸武力战争，以否定其他国度国民的利益为代价，来确保本国全体国民的利益。

一部分西方极右派则认为：本民族（常常是掌握统治权力的民族）的利益绝对压倒了本国其他民族的利益，因而在出现冲突的时候可以不惜诉诸武力镇压，以否定其他民族的利益为代价，来确保本民族的利益。

相比之下，只有极少数西方极右派才主张：统治集团（政府官员）的利益绝对压倒了本国其他国民的利益，因而在出现冲突的时候可以不惜诉诸武力维稳，以否定本国其他国民的利益为代价，来确保统治集团（政府官员）的利益。

正是因为西方极右派往往在不同范围内突破了“尊重人权”的底线，支持以这样那样的方式侵犯这些人或那些人的正当权益，他们常常会同时遭到承认这条底线的左右两派（尤其是那些推崇“万民法”或“全球正义”的左派）的批评。另一方面，由于都不承认“尊重人权”的普世底线，西方的极左派与极右派在主张为了实现社会平等或国家利益可以采取极端暴力的手段这一点上，也会找到某些共同语言——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相当有限的。

所以，要是与大陆毛左与极右的亲密友谊比起来，西方极左与极右的上述共识便显得像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小巫了。说穿了，除了在都不承认尊重人权的道德底线这一点上达成了思想上的高度一致之外，套用中国传统文化喜欢的术语说，大陆的毛左与极右之间其实还进一步分享着一位比爹娘还要亲的共同“国父”。

在毛左们眼里，毛的伟光正主要在于：他领导了广大受压迫的工农群众，创建了一个据说是人际平等、政治清廉的社会主义共和国，其中没有腐败，没有贪污，没有市场，没有权贵，生活富裕，无比幸福……

在极右们眼里，毛的伟光正主要在于：他领导了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强大军队，创建了一个据说是敢同西方帝国主义霸权叫板较劲的强大国家，想打谁就打谁，想灭谁就灭谁，东方不败，天下无敌……

不用细说，毛亲自发动的延安整风、三反五反、反右运动、三面红旗、三年饥荒、文化大革命等等坑害了几千万本国无辜民众的邪恶灾难，在毛左与极右们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小菜一碟，最多也不过是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上面无关紧要的一块黑斑，说不定还能充分体现他老人家的革命意志无比坚定，对待敌人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

结果，在这位政治上的业缘父亲的抚育下，毛左与极右在无视中国国民的最基本生存权方面如出一辙：既然“国父”曾针对自己的“子女民”冷漠地宣称“死掉三亿人不算什么”（当然不包括他的亲儿子在内），毛左们自然会声嘶力竭地叫喊“拿两千万人头来换红色江山”，极右们自然会脸红脖子粗地宣称“不惜牺牲西安以东的所有大城市”……

所以，大陆的极右派几乎很少主张本国全体国民的利益绝对压倒了其他国度国民的利益，甚至也很少主张掌握统治权力的民族（汉族）的利益绝对压倒了本国其他少数民族的利益，而更经常地主张：统治集团（政府官员）的利益绝对压倒了本国其他所有普通国民的利益，因而在出现冲突的时候可以不惜诉诸最极端的武力维稳。

同时，也正因为心里都装着这样一颗漠视人权的红太阳，毛左与极右们才会拥有一个共同的“阶级敌人”，这就是所有那些主张尊重人权的“右派”们（其中也包括在尊重人权的基础上要求社会平等、因而在西方往往被视为“左派”的人们），以及据说隐藏在其后的“西方敌对势力”。事实上，在他们的词汇表中，“右派”与“西方”几乎属于同义词——尽管这一点好像没妨碍他们拼命把老婆孩子往西方国家里送。

一般来说，毛左们在口头上敌视西方，主要是因为那里据说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及其导致的贫富分化的发源地；极右们在言论上咒骂西方，则主要是因为那里据说聚集着“亡我之心不死”、想把共和国扼杀在摇篮里、时刻威胁到“国家核心利益”的一小撮人。

所以，哪怕大陆右派们依据来自西方的思想资源主张的“尊重人权”，同时也包括尊重毛左和极右们自己的正当权益，不让他们在专制的暴政下受到侵犯或践踏（诸如想说话不能说话，想开会不能开会等），由同一位“国父”的不同“国母”们养育大的这些孝子贤孙却还是根本不领情，反倒一口咬定这种普世人权正是西方敌对势力想要搞乱中国的险恶阴谋，并且恨屋及乌地将所有的右派们都叫做“汉奸”、“带路党”、“卖国贼”——亦即据说是向西方敌对势力出卖了毛的“社会主义共和国”的一帮家伙们。

在求到了这么多“大同”的基础上，毛左和极右当然也就很容易一团和气地存下彼此间的那一点“小异”了：尽管毛左们在理论上号称追求普通民众的平等福祉，并且因此也像许多右派（尤其是那些强调人际平等的右派）一样斥责“权贵集团”，而极右们的终极目的却恰恰是想维护拥有“国家主权”的权贵集团的种种“核心利益”，但这个分歧并没有妨碍他们一碰到机会就联起手来，为了保卫毛创立的“社会主义共和国”遥相呼应、密切配合，结成最稳固的统一战线，都把矛头直接对准了主张维护中国全体公民的正当权益的右派们。

从这个角度看，在否定“尊重人权”的基础上崇老毛、反西方，便是毛左与极右这两个在大陆政治话语圈内各自喜欢剑走偏锋的对立端点，能够在与右派干仗的时候成为同一条战壕里最亲密战友的头号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