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湖南衡东县去扫墓之前,心中计划要做的,是坐在满山盛开的野杜鹃丛间,静静地思念一下走了不久的父亲。车马困顿到了乡下之后,杜鹃是开着,但是我没坐。
大哥的家旁有一个水塘,水塘四边是稻田和油菜,参差着美丽的红砖农舍。水塘的水清澈照人,日落时黄牛从田埂经过,身影和红霞映在水中。暮春的油菜花一片放肆,粉蝶轰轰其上。
水塘对面,建了一个药厂,听说是采用驴皮提炼胶质,胶质可以美容。药厂的厂房逐年扩展,愈建愈有规模,水塘里的清水,今年竟然是一片深紫红色,像肿胀蓄脓的猪肝。水面一层浓密黑色泡沫,卷起不明物质。田埂犹在,菜花灿然,但是那水塘,已是一幅鸟尽兽绝、世界末日的恐怖景象。
幼小的孩子在塘边追逐公鸡,孕妇在农舍前织毛衣,男人在塘边挖井找水。
水,放在杯里,被主人奉到我面前,但我不敢喝。屋外一阵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飘进来,是制药厂将驴皮渣成堆地摊开在公路上曝晒;剥下来的驴皮,即使绞成残渣,散发出来仍是尸体的气味。
「这是台商开的工厂吗?」我问。人们回答说「不是」时,我发现自己还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匆匆离开父亲的家乡,不忍回头。
然而我可以离开,那玩耍的孩子、编织梦想的孕妇、找水的农民,可以到哪里去?
自然会想起八十年代的台湾,那个滨海的小镇叫湾里。一年又一年,婴儿出生,却是无脑的婴儿。很多年之后,人们才知道,是焚烧电缆所产生的戴奥辛,污染了空气和地下水,毒化了整个社区环境。二十一世纪中国大陆的经济「崛起」,又以什么样的代价在进行交换呢?
一个小小的水塘,又算什么,如果和一条江比起来。浙江的鳌江,一江清澈的水,引来了成千的皮革工厂,造就了百万富翁和乡镇的富裕,但是每天吸入超过八万吨的工业污水,江水变成水质劣五类,所谓江,已经是一条江的尸体,就好像湖南原乡的水塘,已经是一个蓄脓的水泡。鳌江畔的「中国皮都」水头县政府开始每年编一千万元的预算治理水污染,专家说是杯水车薪,而同时,患肝癌、肝肿瘤的人多了。多到什么程度,没有人知道。孕妇肚里的小生命会有什么问题,还没有人去研究。像湾里一样,总要累积到无脑婴儿数量够大了,成人才会有破釜沈舟的觉悟。
一个水塘,为什么会化脓?一条江,为什么会死亡?因为有人将自己经济的利益建筑在对社区、对环境、对后代人的掠夺和侵占的基础上。或许说,这是不得以的饮鸩止渴。但是,是什么人、什么制度容许,甚至鼓励了这种掠夺?是什么人、什么制度合理了饮鸩止渴的政策?决策者又是否了解饮鸩止渴的后果,准备了后果的承担?
或者说,有这么一种制度,层层迭迭,架构繁复而权责不清,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听命于人的小螺丝,拼命转动却不问为何而转。譬如一株巨大的树,每一根旁伸的枝干上都有人费尽力气在努力,但没有人知道下面主干有巨蚁侵蚀,已经腐蚀大半。
所谓公民意识,不过是意识到自己和别人栖息在同一株大树上,不得不关心下面那主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不关心的结果可能是,大树轰然倒下时,还以为自己那一支照顾得葱绿可爱,挺有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