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炯华:洞行是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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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炯华  


作者简介:王炯华,名身炳,笔名湘人,生于1941年1月,湖南省溆浦县人。1962年9月考入武汉大学哲学系李达实验班。1968年9月毕业分配湖南邵阳县二中任教,1974年5月从该县和平公社中学调入位于衡阳市的国营二七二厂子弟中学,兼任衡阳市政治课教研室辅导教师。1981年5月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拟录助理研究员调入华中工学院哲学研究所今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1982年定讲师,1987年晋升副教授,1994年晋升教授,兼任湖北省哲学史学会理事,中国现代哲学史研究会理事、副会长,直到2011年换届。

王氏2003年10月退休回湘返聘,2004年任湖南涉外经济学院专职教授,2005年至2012年任怀化学院特聘教授。

王氏有自咏句:知人论世四评传,未敢忘忧百余篇。这是指撰写出版论著中之胡汉民李达朱九思萧萐父评传和130余篇文章。



我出生在溆浦县瑞和乡第23保,今两丫坪镇提高村洞行(háng)。离县城四五十里,山岭连绵,树木苍翠,风景优美,气候宜人。

村边有叶繁枝茂的竹林,有几颗一人合抱不了的松柏树和梽栗树。庙树边那几颗巨大的梽栗树,1958年大办钢铁时,被从县城来的人砍掉烧了炭。那些砍树烧炭的人就住在我家吊脚楼上。他们去砍那几颗大梽栗树时,老太太,包括我妈妈都说他们会遭报应。结果还真有人把斧头砍到了自己的小腿上,流血不止。1961年的一天,我曾把在碾谷路上触景生情的感受写进了日记:

原来院子对门弯角岭及庙树边是所谓咱院子的水口山,几颗抱大的岩断[梽]栗树象几颗[顶]深绿色的巨伞庶住了两坎之间的小溪,我们一走这路,在离此里多远的桃树弯就能看到这引人入胜的幽美境界。在树荫下通过此路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树上鸟雀叽叽喳喳,拍打着翅膀,坎下只见密密麻麻的水竹,小溪从这天然的绿荫下潺潺流过。这儿夏天成了人们在这里停住脚步享受阴凉的地方。因为这儿几乎是叠叠[加]的枝叶,遮住了剌人的阳光,或者只有些透过稀叶的小光斑。秋后锄油菜草时,庙树边更是小鬼聚集的地方。每逢清晨或放学归来,总有无数[好多]小鬼上这儿来检“注目子”[梽栗]吃,年幼的我显然常参与这种活动。眺望屋背底呢,巍然矗立的大(松)树也只剩下了残兜,唯一剩下的松柏树也光身无依,看到这些,我很难过。现在要恢复原先的幽美境地怕是不敢想了。想到这里,我为城关镇的市民砍伐这些风景树而有意见。

坳上坪坪那颗大松柏成了神树。谁家小孩不好养,就拜它做寄儿(干儿子);谁家小孩受了惊吓,就到它那里去喊魂;谁家小孩生了病,就到它那里烧香燃纸求保佑;谁家小孩晚上哭闹不休,就在它上面贴红字条:我家有个夜哭郎,夜夜啼哭到天亮;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后来,这颗“光身无依”的大柏树也没有了!

村边还有一条清凉的小溪,从我家吊脚楼下流过。夏天我和哥哥睡在楼上,听着楼下潺潺的流水,感受着凉爽,特别惬意!我们晚上屙尿,懒得去一门之外的茅房,就从窗口解决,听着尿水悬空落入小溪的响声,还别有一番童趣!

这条小溪从富兴阉发源,经过马子园、棉溪塘五六里路,到我家吊脚楼下,逐渐形成不大的流量。但是一旦连下暴雨,也会涨水,冲过溪岸,淹没田里的庄稼。

以前,溪水清沏见底,小鱼儿游来游去。人们在溪里洗菜,洗衣,养鸭,男孩子在溪里洗澡,嬉戏,我上大学期间回去,即使冬天也会在那儿洗澡。父亲常在溪边钓鱼,有时还能钓到团(甲)鱼,专给我娘娘(奶奶)吃。晚上,嫂嫂和我时不时打着油松柴灯火去小溪捞虾,捞个百把米,就有一两升,第二天就有好菜吃了。可是,自打使用农药化肥以来,这条小溪也被污染了,鱼虾死绝,时不时还漂着白色垃圾。虽然小溪的流水依旧,却已了无生机,更没有了人的活动。虽说近年开始治理小溪,政府还出钱买放鱼苗,但收效不大。

洞行开门见山,出门爬坡,也就封闭不便。它只有一些翻山越岭的羊肠小道通向外部世界:往北走双溪口,翻麻池坳,过雷打岩弯,下凉顶坡,经岩脚溪,

出新可湾,到水东赶场二十里;往南上黑冲亭子,下黑冲,过沙木岭、江溪龙、米溪口,经黄金亭到乡镇所在地两丫坪二十五里。交通不便,相反却比较安全。旧时村里也遭遇过土匪,其时全村男女老少跑反藏进树林,倒也安然无事。

洞行是王氏聚族而居的自然村,十多户王氏人家都是永定公、永达公的子孙,分属这两个清明会,几户外姓人家也大都与王氏沾亲带故。加起来二十来户,百多口人。多少年来,村里民风纯朴,和谐共处,鲜有争执,叔伯子侄,相互扶持,一家有事,众人相助。特别是红白喜事,只要事主打声招呼,大家都会齐心协力帮忙。担水劈柴,烧饭炒菜,接客收礼,安排席次,各显其长,有条不紊。还有,举凡喜事招待,谁家的茶堂都可以架桌子开席,谁家的房里都可以安排客人留宿。春节期间,各家各户,轮流请年饭,亲情洋溢,其乐融融。

1950年冬,村里开始土地改革和清算反霸。工作队进村发动穷人闹革命,搞运动。全村划阶级,定成份,记得结果是1户地主,2户中农,1户佃中农,3户雇农(长工),其余贫农。我那时9岁,工作队让我当了儿童团长。我颇神气,领着村里一二十个小孩,参加力所能及的土改和清算反霸活动,在路口放哨,发现外乡人或新人进村即向工作队报告;喊人开会,直接参加斗争地主的大会等等。

族伯王修廉,是村里的富人,有三十多亩田土,外加其长子双阿哥王身同打屠,杀猪赶场赚钱,被划为村里唯一的地主。其实,廉伯爷也只是小小地主,自己勤扒苦做,省吃俭用,并不欺压乡里。村里有一句话——“王修廉的田儿菜歪(腌)菜——好吃”。他请了一个长工,他给长工吃好菜,自己擂雷缽,吃田儿菜腌菜。这是一种带苦味的野菜,外地叫地心菜,但他却吃的津津有味,还边吃边说“好吃,好吃”。长工吃住他家,除每月三罗谷(一石半,约合180斤)的工钱外,初一、十五,还会给他喝酒吃肉打牙祭。腊月年关,他会留长工过小年,吃餐团年饭,然后打包些年货,说句客气话:“辛苦你一年了,贺禧你回家过个热闹年,过完月半(正月十五)请你再来。”

我们那儿大都赶水东场,五天一场。每逢一、六赶场前,双阿哥先是要走村串户买猪,接着起早摸黑杀猪,然后赶场卖肉。即使赚得几个钱,也是辛苦经营所得,可是土改也被戴地主分子帽子。

土改时,廉伯爷的田土、房子、衣服、家具除按规定留了一点外,全被没收分配了。因为追浮财,他和老伴,还有双阿哥夫妇都被捆绑吊打,有时还吊出了屎尿。后来因为是“四类分子”,每次运动都免不了被批判斗争,平常也常常遭遇欺负。村里这一家富人就这样彻底衰败没落了,王修廉因病自然死亡后,王身同夫妇和长孙王行准——我的小学同学,后来都因被人欺凌不堪忍受而先后自杀。60多岁的廉伯娘改嫁旺岩排碾房、长工出身的戴英禄。其实,她还是大革命时期共产党英烈贺中华(1906-1928)的妹妹。只有八阿哥——解放前夕仍在读书的次子王身侯夫妇和他的次孙王行帖,好歹没有受到大的冲出。

说到八阿哥,他爱人魏仙菊是洞庭魏区总的孙女,后来被划为地主的魏治华长女,是隆回清季大思想家魏源的后人。解放前夕,八阿哥结婚好热闹啊!菊姐姐当然是坐着花桥来的,陪嫁记得有八铺八盖。漫水王家有几家做鞭炮的,家头爷儿来吃酒前就放话说,王修廉是财主,不缺钱,我们也不送礼,就担几担炮仗,图个喜庆,凑个热闹。他们来了二三十人,大炮在五六里远的麻池坳就开绐不断地报信,从二三里外的双溪口拱桥就开始燃放鞭炮,一路炮火喧天,到村边弯角岭,几乎每人都不空手,放的放大炮,放的放鞭炮,到廉伯爷家还剩好多未放完,就一鼓脑儿放在地场坪和中堂燃放,震耳欲聋,烟雾弥漫,可乐坏了全村人。我们小孩子,检炮仗都检不赢,这是我儿时看到的最热闹的婚礼。

村里的富人没了,直到改革开放前,村里的穷人、土改以来包括积极参与捆绑吊打的土改根子在内的贫下中农也并没有成为富人。族伯王修应、族叔王修求都是长工出身,他们都说过在漫水大老板家做长工初一十五打牙祭等情形。大老板我喊公公,名字记不得了,他的儿子楚伟伯爷、耀章嫚嫚我都熟,他的女儿知一姑妈和姑爷陈学苏还资助我上大学。我有次探亲回家,那时正兴农业学大寨,应伯爷偷偷地对我说:“老侄呀,我现在的生活就还不如旧社会哪!”我大为惊讶,一本正经地说:“伯爷,你老怎么这样说呢?”他说:

我给你算唠,旧社会我在漫水大老板家里作长工,每个月工钱是三罗谷,180斤总有嘛,一年18石,就是2000多斤,我自己一日三餐吃老板的。就按每人五百斤口粮算,我还可以养四条人。现在我是吃自己的,月月三十工,还要过革命化的年,腊月三十正月初一都要出工,做一天10分,二三角钱,每人口粮只分得三四百斤,还有一半是包谷红薯,吃都吃不饱,我能养几条人啊?

家乡的困顿直到改革开放前夕仍未改变。1976年12月17日,大弟重华来信说:“队里收入太低,工分值只有二角,像我们家那么多劳力,除去口粮实物,只余30多元。”我感到:“这是令人寒心的,不知这未来一年的日子该怎么过”。

土改以后,由于讲阶级,又经常搞运动,乡里乡亲大都生分了。现在村里有三十来户二百多号人了,在大事情上特别是红白喜事方面,仍然保持着传统,但轮流吃年饭一类融融亲情却已不再。随着改革开放以来青壮男女去义乌、嘉兴等地打工,村里还多半成了老人和孩子的留守村,冷落而寂寞。

对于读书人,乡亲们别有一番敬重。我从54年秋读高小离家寄宿起,村里的爷爷、叔伯和兄长,沾亲带故的乡亲,就开始给我五角、一元地送钱,或送几个鸡蛋,或请我吃餐饭。1962年,我考取武汉大学哲学系,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自接到录取通知时起,乡亲们更是送钱请吃。几十年来,这一直是我的乡愁。我当年的日记写道:

明天就要离开可爱的家乡。家里父母哥嫂难舍,家乡叔伯长辈阿哥弟兄亲戚也难舍。三公公、姨爷、早嫚嫚专来送行;三姑爷、元伯爷、八阿哥、六伯爷、向姐夫、杏伯伯专为请饭饯行;还有海阿哥、德嫚、双阿哥┉┉也准备喊饭,经一再谢绝才免去。本日吃了五、六餐饭,成了稀有的贵客。除了请饭外,还送钱以表他们的心意。盛公公、四满公,求嫚,德嫚、钦嫚、[智]嫚、海阿哥、八阿哥、向姐夫┉┉都送了钱;双阿哥、行富还送了熟鸡蛋,翠莲送来了一双鞋。家乡的亲人多么看得我起啊!为了感谢他们的好意,为了表示我和我家庭对乡里亲人的敬意,家里还开了几桌。

我的家乡虽然是山区,一个一二十户的村落,但我深深热爱自己的家乡。家乡田土多,多是肥土[田]沃土,向来是一个征购粮任务多的一个村落;家乡普山普岭的茶林,是一个盛产茶油的地区,一年总要卖给国家茶油,取来一笔可观的现金收入;家乡的杉树成林,每年都要满足国家一些圆木、方料的需要,老早和森工局挂上了联系。家乡的水色土温很适中,冬暖夏凉,给作物、给人们带来很大的方便,自然条件决定我的家乡没有水、旱灾害的威胁。家乡的人们是以勤劳著称的。既肯卖力劳动,艰苦作活,也会打算,俭朴过日子,每家都是以克勤克俭为治家法宝。家乡的乡邻归根结底是一个祖先派生来的,叔侄伯爷,兄弟姐妹,内亲外戚没有什么隔阂,和睦团聚,犹如一个大家庭┉┉家乡的一切都是我所热爱的。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怎么没有一点感情呢?虽说在城读了六年书,但究竟没有远离过她,而现在——就是明天清早就要远离而去,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一次,因此,我的确有的[点]难舍。

读书这是学本领,家乡的亲人乡邻都极力鼓舞我放心前去。去校后,不要牵挂哪样,而是安心一意读书。这点不但是父母哥嫂的愿望,而且也是家乡人们的心愿。他们殷切地期望我作一个成名成家的知识分子。在此,我一定记着这一点,为党和国家的事业,发愤读书,争取实现家乡亲人乡邻的愿望。

我读书,家乡父老都出过力,我工作后也给予某些回报。除了资助提高村公路,平时回乡,我也常给盛公公、四公公和一我家吊脚楼今貌(2018)

些上年纪的伯叔兄长回馈几十或一二百块。夫人不解,总说我见人给钱, 穷大方,我只好说:“你哪晓得啊,我读书时早就用过他们的钱,吃过他们的饭!”

当然,我也不是见人掏腰包,我既非乐善好施者,也非财大气粗者,没有那个实力啊!

上世纪90年代以来,洞行最大的变化是交通。先是与我们村接界的龙王江乡标东垅和石琴垅村修了公路,我回家再没有走那些羊肠小道了。在家乡任职的戴英党、贺再生等同学和朋友尽地主之谊,派车送接,可以到双溪口,然后步行二三里到家。1995年,提高村修公路,我在双溪口捐建一座小小的“培公”桥,与石琴垅村的公路连接。从此,提高到县城通了班车,还有私家摩托到冷水溪,交通就十分方便快捷了,我也再没麻烦同学和朋友,乡亲们也不再走那些羊肠小道了。但是,美中不足的是坐车还得看天气,大雨天冰冻天,车轮打滑,上不去,下不来,即使坐小车,也常常中途弃车步行。进入新世纪后,这几条村级公路通过国家资助和村民摊派,加上在外工薪人员包括我和女儿的赞助,先后铺水泥硬化,我的回家路终于风雨无阻了。

还有,提高是省级贫困村。2017年精准扶贫,我家吊脚楼下的木桥已改建成水泥桥,还修了铁栏杆。2018年搞乡村风貌建设,所有木板房屋都由政府出资装饰了屋脊、屋檐,装修了屋角,换装了木格窗棂,用透明漆油了门窗和壁板。公路有所扩展,还安装了护栏,安装了太阳能路灯。乡村旧貌换新颜,令人心旷神怡!

(载《溆水河》;发网络,署名湘西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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