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家打过一口井,是那种洋井,一下一下往外压水。水管钻入地下几十米深,正在水脉上,所以水特别旺。有一年天旱,春天村子后半片人家的井都干了,我家的水愣没见少,于是一整个春天,院子里随时都有来挑水的人,洋井咔哒咔哒的声音此起彼伏。
蒙古高原天干气旱,雨水较少,一口洋井吃水是足够,可夏天浇园子冬天饮牛羊就不太方便了。父母一直想着再打一眼,叫做围模井的那种,能把水泵放下去,合上闸,水自然就流出来了,只是要多用几度电。因为家里困难,没舍得打,要花不少钱的。
今年暑假父亲终于决定打一眼围模井了,刚好春忙和夏忙之间有空闲,三个人在家,活好干。打围模井得有经验有技术,我们没有,就去请人。父母商量再三,准备请二姐夫来,他打过十几口,经验技术都还有;再者,他抓小猪,也没给钱,也就顶了工钱了。打井的家伙也要借,铁皮模、和水泥的马槽、搓子、镐头、小铁锨,一样都不能少。
二姐夫比我大几岁,小时候一起玩一起闹的。原本我们就有亲戚,我喊他二哥的,谁也没想到后来和我堂姐结了婚,就改口叫二姐夫。我不习惯,就什么也不称呼,见面打哈哈。他不太想干,去年在井下被掉下去的东西砸昏了一回,害怕。耐不住面子,也看在工钱的份上,答应来打井。
有一天,父亲说打井吧,我去找人借家伙,你们去拉水泥,拉沙子。沙子是用来和水泥,打模子的。一般情况下,拉两车沙子,够打两个模的就好,等井挖过两个模深,(一个模大约一米左右)地下就有合用的沙子出来了,随挖随用。我和母亲拿上铁锨镐头,套上毛驴车,赶着出了村子。
能挖沙子的地方有三个,一是村后的雨水渠,夏天雨水自山上流下,过水渠,泥土随水而去,沙子留下了,这类沙子的好处是颗粒大小均匀,可惜太碎,不适合和大号泥。(建筑行里的规矩,和水泥时放的石灰越多号就越大,反之就越小。)二是西边远处河滩,河滩常年有水,沙子积的厚,有大有小,正适合和水泥,缺点是离家太远,我家毛驴身已老,载不动这许多沙。三是村子西南边上荒地,那里也算是村里的沙场,一般的人家用沙子都从这里挖,是亿万年前发洪水淤在这里的,质量不错,只是得挖地几尺深才可以,表层全是黄土。好在此处已经有很多沟沟坎坎,都是以前挖沙子打下的底子。
我和母亲商量再三,决定去第三处。
沙坑已经有一人多深,久无人用,又经过几场雨水,坑里布满了一层细细的泥土。我们将之铲掉,找出当年别人挖的土茬。驴车就停在土坎子上面,木板车上用纤维袋子垫了。我用镐头狠力地刨,沙子石头慢慢松动,散了,再用铁锨装在簸箕里,母亲端着倒在车上。天气热,又是体力活,很快全身都汗津津的,母亲就说这没你念书好吧。我说差不多,都得使劲,不使劲就不下来。当车箱满了,便收拾好工具,赶着回去。
今夏雨水多,村中路上尽是残留的泥和水,深的地方有几尺。我们不得不绕着走,实在绕不过,只能赶车进水里了。我笑着和母亲说:“争渡,争渡,溅起水花无数。”
我们至家时,父亲和二姐夫已经挖入地表一米多了,今天要挖两个缸的深度,两米,直径一米的圆形洞。黄土不停地从井洞中飞上地面,井洞越来越深。
等深度够了,将铁皮模子放下去,模子边离井洞壁约一寸左右,用棍子支撑好,固定了形状。他们做这个工作之时,我和母亲在和水泥,这个最要力气,我常是脱掉上衣来干这件活,汗流浃背。之后,把活好的水泥从模子边上塞进模子和井洞壁之间的缝隙里,满了时,用木头锤子狠敲铁皮,水泥就会自己下渗,填补的严严实实的。这就算是一个缸。
半天后,将铁皮模子取下来,圆形的水泥筒子已经牢牢地粘在井壁上,光滑而又整齐。一个一个如此深入,直到见水。
超出我们预想之外的是,井挖得越来越深,却始终没见能和泥的沙子。辘轳已经架上了,上面拴着几条红布。本来我是摇辘轳,把沙子从井坑里拉上来的,父亲和二姐夫对我不够信任,怕一松手伤了人。我便负责了倾倒沙子和土的环节。从邻居家借的一辆矿山用小推车是我的劳动工具,很好用。父亲戴着线手套,摇着辘轳,我光着手拎桶推车,母亲还得赶着毛驴拉沙子,二姐夫在地下不断深入。吃饭时,我能看见每个人的手上都长满了茧子,我的大拇指也起了偌大一个水泡,用剪刀划开,一块肉皮就掉了下来。
盛泥沙的桶都是铁皮箍制的,但耐不住长时间、高强度地用,很多地方已经裂开了。我建议说用铁丝拧住,父亲和二姐夫都不以为然,他们说不会有事的。我也觉得是自己杞人忧天,对危险的敏感过度。
忽然有一次,我将铁皮桶自井口边拎到一旁,刚放下,桶底就整个掉了下来,滚到很远处。我脊背上一片冰凉,心里害怕得厉害:这桶里装的可是三块大石头啊,井下还有人,幸好上到地面才掉底,要是在半空……,不敢想象。父亲和二姐夫也吓的够呛,人命关天的事情,谁也不敢马虎,找来铁丝把桶上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都固定了。才又开工。
上来的沙和土越来越湿,握在手里冰凉冰凉的,我把盛开水的小壶放在泥沙堆上,快速冷却,效果相当地好,是我自制的冰箱,也偶尔埋些果子在里面降温。
渐渐,握在手里地泥沙已经能攥出水来了,我们知道井水已经不远了。
二姐夫在下面不断地喊,有水了,马上就有水了。快看,他大声地喊道。
我们都蹲在井边,探头向纵深处望去,一汪小小的水在黑暗中发着熠熠的光,晃动着,一脸无辜的模样。渐渐,那汪水已经衍成一片,并很快盖住了整个井底。母亲撕了一条新鲜的红布条,拴在辘轳上,表明见水了,这架辘轳又打出了一口井。
然而问题来了。
按地质构造规律,水层通常都有流沙,就是那种细细的沙砾,随着水的渗透和流动,它们也跟着滑动,顷刻就能将井壁塌下一大片,一直横向延伸,不知终于何处。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及时制止,流沙很可能完全把井掩埋,前功尽弃。这一天,流沙不可避免了。
第二日,三叔和四叔都来帮忙。二姐夫的计划是,用最快的速度把第十二个缸掏好,再用最快的速度装上水泥,然后固定住十天半个月,流沙就能被水泥井壁挡住。大家没想到的是,流沙的速度很难控制,水渗入的更快,来不及了。
只能用最后一招了,就是把铁皮模整个放下去,撑开,抵住流动的井壁,等着水位下降时再重新塑模。不管怎样,当把水泵投进去,合上电闸,浑黄的水流还是从几十米深的地下涌上地面,抽了两个小时之后,水开始渐渐清晰,终于干净了。
那天晚上大家喝了许多酒,说了许多话。我在睡觉前走到井边去,向井里看了看,井水晃晃,一个月亮在里面,抬头望天,一时间竟然有些呆,觉得一眼井和夜的天分不出谁大、谁远来。
回到房里,我在记事本上写下了一段奇怪的文字,就睡了,没做梦也没醒来。
后来,我偶尔会想:如果就这么一直挖下去,会怎样呢?
2005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