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意图借助两部电视剧集作为案例对比香港和大陆两地现代性和法治社会之内涵程度，通过严格分析电视娱乐文化的实质性构成因素，引导读者去思考一个公民社会和现代性市民社会之必由之路。本文的分析焦点集中在法治社会的“具体法治”如何解决市民社会里面的“生活政治问题”。
2010年我回国的时候，专门去DVD市场去寻货，一心想淘一些中国当下出色的都市题材电视剧集，好集中检讨一下中国现代文化的生长状况。不意触目竟是“革命怀旧”与“红色谍战”的故事剧集一蜂窝疯狂拥挤，什么延安锄奸、上海锄奸、利剑、风语、密令1950、我们的队伍向太阳、黑玫瑰、地上地下、兵临城下、同龄人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一时之间，红色传奇与红茶黑茶泛滥成灾，“革命情结”像种马出生时在肥厚的臀部烙上的火印一样，随着逐渐茁壮的躯体发育，永生不得超脱。我一向锺爱绿茶，但是所到之处，人人皆以红茶黑茶招呼我，实在难以找到绿野仙踪的气息，就像电视广告那样多得无以复加。近年来电视台节目还增加了一项新的娱乐发明：故意请人来吵架，名之曰“电视辩论”，意识到当下中国的社会问题纷纭复杂值得讨论自是好事，但是宾客们完全不按照辩论的规则出牌，特意制造吵架场面营造热闹氛围，不由得你不看，看了也是白看，真是气结。由此明白：一个“具体法治”严重欠缺的社会，既非公民社会，也不可能有法治思维的公共意识，连学者辩论也很低层次。简单说：一般国民没有看过大量普及司法实践的庭审案例，公共讨论自然就没有理性规则。要学会公共辩论的常识和规则呢，一个很好的渠道就是去看“律政电视剧”。世界上制作和播放最多最好的“律政电视剧”之国家（或地区），不用说就是美国了，其次呢？说出来吓你一跳，是香港。
红色剧集之泛滥照我的估计起码占到电视剧市场的70%比例以上，最近一年另一个弱智剧种据说是“抗战剧集”，其中非理性夸张无厘头伪造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是在中国现代都市剧集却是寥若晨星，并且往往质量相当逊。好不容易看到了一部，却也真是我喜欢的：《律政佳人》（第一季2004，第二季《佳人当道》2008），于是买回来静心欣赏。看过后，又再看了香港无线台的电视剧集《老婆大人》（第一季2005，第二季2009），原来二者既是同类题材作品，也是同期出品，还真有可以比较的同类性，觉得不妨可以作为对比着看的文化标本。
《律》剧和《老》剧都是以法律人和律政故事为主题的好戏，大约结构设计都出于同一策划思路：以律师和法官（香港叫“裁判官”）为主角，以他们的法律工作为节点，显露大陆和香港律政处理之状况，以他们的私人生活为张本。在律政人员的私人生活纠纷主题线索中间穿插一个一个的“案件审判故事”，是为“古藤结瓜法”的情节模式。那些种种色色的案件案例之辩论判决，充分展现了当下中国和香港两地的法律运用之水平程度。
《律政佳人》的主角是四位在深圳开业的年轻美女律师：钱小美，艾嘉，刘苏苏和李贵媚，围绕她们的情爱婚恋私人生活主线，法律辩护各式故事精彩纷呈，在这方面所展现的中国当下所涉之民事法律纠纷，视野广阔，大约中国人现在时应该涉及到的经济、社会、情感、伦理、道德和隐私之冲突，都包罗万象，极大地开启了此剧的观赏性和文化包容度。诸如二奶争产，私生子和婚生子之利益较量，民工被拖欠工薪之追讨，丑女整容后成为美人然后嫁给千万富翁而婚生子丑陋因而导致富翁质疑儿子非已所出因此要与老婆离婚，还有建筑工地落物砸伤路人脑袋从而导致伤者失忆甚至性功能亢奋，等等，种种离奇百怪的案件，实在是这个社会应有之世说新语和二十年丑怪之现状的镜像写照。我只是觉得像这样精彩的电视剧在中国太少，甚至中国现代都市剧集之发育不良，感到实在遗憾。由此感到《律政佳人》之难能可贵。当然，《律政佳人》之优秀，绝对不仅仅只是在这样“古藤结瓜法”的结构里所呈现的中国社会原生态的现实主义表现。然而即使只是这样的一个巧妙展现发展的中国人如何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社会各色人等的权利、利益和情感、道德之纷争，单凭这一点，本剧就有充分的理由获得大多数中国人的喝彩。可惜，这本剧集在红色怀旧的浪潮之中，只是微弱的小众创作之一，我们的进步其实还是很有限。转念一想：大陆人愿意把这样的剧集作为法治启示社会学案例来仔细观察的，应该也是寥若晨星！
香港无线台的《老婆大人》所表现的民事纷争之律政处理故事，与大陆的《律政佳人》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前者所涉之案件多数属于芝麻绿豆大的民事纷争，远不及《律政佳人》中所涉案件之拍案惊奇。毕竟香港人在表现律政案件的剧集方面实在是历史悠久经验丰富，法律早已经成为香港人的生活存在常识，大事小情无所不涉，“法庭辩论戏”在香港剧集中是司空见惯的重头好戏。说起香港的律政电视剧，著名的如：《壹号皇庭》、《法网伊人》、《非常大状》、《第三类法庭》、《法网群英》、《识法代言人》、《律政新人王》、《诱情转驳》、《法证先锋》、《真相》、《怒火街头》、《法网狙击》，数不胜数。香港是一个发展成熟的现代化都市，怎样引申法律纠纷的故事已经不需要作为香港剧集的卖点和噱头。然而值得我们特别关注的却是，《老婆大人》中所涉及的案件，极有启发意义：本剧意在进一步地普及律政常识，所以以裁判官高希敏为主角，看她怎样依据香港成熟细致周密的法律条例和律政前例，来严肃合理地分析所涉案件的疑点，表现的是街坊邻里鸡零狗碎的民事纠纷，以及香港人个人行为操守的法律是非。由是做出符合法治精神的合理判决。
这些案例之芝麻绿豆琐屑性，其实恰恰是所有百姓日常生活触及的纠结所在，是社会学家吉登斯所提出的“生活政治”概念之属：例如使用不属于自己所有的“百达通卡”搭乘交通工具是否犯法，二奶与大婆争夺亡夫骨灰是否涉及盗窃他人财物罪，拾遗不报是否即属盗窃罪，违例泊车罪，偷窥他人洗澡罪，游荡罪，佣人盗取主人财物罪，两家豢养之公狗母狗私通后所生狗只归属纷争权问题等等。你说你作为一个普通人，你每天触及的民事纠纷邻里矛盾，如果不能互相妥协庭外和解自行处理，那么专业裁判官就是最好的社会冲突的公正裁判者。当然，他的背后就是一个现代化社会成熟细致的法律规则和理性精神。在这样的文化文明环境下，裁判官不就是“公民社会”的守护神么？
裁判官高希敏在剧中的所有法律分析判决处处丝丝入扣，无懈可击，一切依足证据和事实的真实性，详尽引申香港完备的法律细则，细微区分法律和道德、理性和人情的界限。更其精彩的尤是，裁判官对法律的忠诚精神，严于守则绝无苟且的法律性格和精于律政富于办案的经验，通过宣萱严肃精确流畅明晰的演绎，表现至完美的境地，完全可以作为所有后发展中地区人民学习律政常识的典范案例。尤其是高希敏每天面对的是熟人、亲戚、朋友甚至亲人，当所有亲属朋友对着你说：“法律不外乎人情”，责骂你“胳膊肘拐向外不向内”时，要求你对你自己的父亲、家婆或者未来妹婿，或者孩子的老师网开一面时，你将何以自处？同时当你处处以法律的代言人在法庭中出现后，你怎样回归到普通人的生活中，与你的一切社会关系美好地相处着？这里你将看到香港普通人所具有的对法律尊严的尊重精神，如果没有普通人的这一尊重，那么法官和律师的理性尊严也将无法生存。还有，当你严格地按照法律原则裁判案件时，你怎样同时考虑到在法律之外人情和道德存在的合理性？你是否能够只维护了法律的严肃性，而将其中所隐含的真实情感加以伤害？
姑以剧中裁判高希敏家婆的案件为例。高的家婆一日搭乘地铁，使用亡夫遗下的长者百达通卡过闸，被地铁工作人员当场拦截，认为她违法使用不属于自己的百达通卡。家婆不服，认为自己是属于一时无心之失，并非故意违法。此事被检控处提出起诉。高希敏回避。裁判官依法要求高的家婆承认有罪。这时高希敏作为被告证人出席，说明家婆作为一个传统的围村妇人，一直要为丈夫打理所有细小事务，包括要替丈夫保管百达通卡这样的琐事。当丈夫去世后，她基于对亡夫的爱，一直保存着亡夫的所有遗物。因此在通过地铁闸口时，错将亡夫的百达通卡过闸。高希敏同时出示家婆一直以来使用的百达通卡记录，证明她在丈夫去世后，从未使用过亡夫的百达通卡，这次显然是无心之失。于是裁判官接纳证人的证词，判决其家婆使用他人百达通卡罪名不成立，一方面仍然对她实行罚款，一方面高度称赞她对亡夫的爱情，并将她所希望保留的亡夫的百达通卡退还给她以作纪念。以此案例来看，中国人中占小便宜者比比皆是，何况使用属于自己亲人的百达通卡，在中国人的逻辑里，自以为绝对属于理所应当。但是香港法例却明确规定：“凡盗用或使用不属于本人的百达通卡搭乘交通工具即属有罪。”像这样对非常具体细微的行为作出法律细则，即是法律界所称的“具体法治”，这正是中国大陆法律界所应该要做的最基本最重要的事情。可惜我们对此类事情向来不屑一顾。对比之下，大陆和香港在社会文明程度和律政管理方面之差距，也算天渊之别。
再看看高希敏所引用的香港法例或分析裁判：“任何人于公众地方游荡，意图犯可逮捕罪行，或在该处出现，而导致他人合理担心本身安全，即属犯法。凡无合理解释于上述地点出现，涉嫌游荡而引致他人不安，即属游荡罪。”“被告前后证供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以致被告的诚信实在令人怀疑，所以本席有理由相信，被告一直在说谎。”“根据警察条例第232章第64条，任何人明知道而向警务人员虚报有人犯罪，或是提供假资料，以误导警务人员有人犯罪，即属违法。一经定罪，可被判处罚款一千元及监禁六个月。”“拾遗不报亦属盗窃行为。任何人不诚实挪占另一人财产，或意图永久剥夺该另一人之财产，即属犯了盗窃罪。”“任何人如果向裁判官席前作出威胁或侮辱性词句，裁判官可以循简易治罪程序，判处罚款及监禁六个月。”等等，界定与判决清晰严密，具体而微，听者肃然，深入人心。
比较起《老婆大人》，《律政佳人》中的律师们办案就显得多么的小儿科，她们的法律辩护常常说不到要点重点，缺乏严密完整的法律分析过程，或者根本没有在证据事实上严肃追究，观众如果追溯原点去看每一个案例，会发现首先是律师取证时没有周密的考虑，对一些基本事实严重忽略，而更缺乏处处引证法律条文的意识，却经常把法律辩护转向道德情感陈辞，所谓的精彩辩论总是出以义愤填膺，在法庭上首先施以道德谴责，经常把事实辨析和法律定案偷换到一般人情道理的争论上。以我一个法律外行人的眼光看来，尚能感到许多该说的律政分析思路没有展示出来，连我也感到整个辩论和判决没有专业水准，那么当下中国的律政操作能力是何水平可想而知。考虑到该剧情节还是表现在深圳这样的现代大都市，则其余地方的层次更等而下之了。不比较不知道，有《老婆大人》的同类剧集并看，其中优劣立见分明。读者或以为电视剧集的作者不是法律专业人士，则其中的专业水准可以原谅。但是如果涉及这样严肃而有广泛社会影响的情节，那么这就不是外行人率尔操觚所可以搪塞之事。由此可以看到电视剧集整体制作之成熟机制，更同时可以看到一个社会背景的文明程度。
但是从电视剧的艺术性来看《律政佳人》，则可以看到它的艺术构造相当出色，整体表现水准不在《老婆大人》之下。《律》剧的关键词是“佳人”，现代高级专业领域的美人之长处就在于个性和生活艺术化程度的“好戏连连”，从而形成可视性极强的文明风景。《律》剧的情境情节外观非常都市化、现代化，都市味道是其主调：office，白领丽人，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时尚套装，超短裙，卷发顺发，蓝眼影，红酒、威士忌，小资情调，70后80后的情爱欲望生活（其明显借鉴了美国电视剧集《欲望和都市》和香港白领电视剧集《妙手仁心》）。四大美女律师就是本剧最大的看点，她们都是年届30的轻熟女，窈窕多姿，风情万种，意识超前，情感细腻。人物活动的主要场景常常就是律师楼、酒吧、高级公寓和都市华街。四个丽人风格个性分外清晰，对比鲜明，老大钱小美处事练达决断，整个外形线条分明干净，但是在个人感情生活上则女人味十足，缠绵多态。艾嘉显得丰腴明艳，感情丰富。刘苏苏妖娆妩媚，时时冷俏任性。律政佳人们只是要把男人们看作是情人、知己、朋友、马仔和师长，以“梦想成真”作为自己实现专业成就的理想。丽人们一味斗智、斗钱和比斗美丽，互戏，互嘲和互相较量。这部剧集纯粹是一个“白领的智力轻喜剧”，把高级女白领之间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使气斗嘴的刺激”和“享受酒精的乐趣”相得益彰，然而互相之间却有朋友和合伙人的宽容气度，把女人的性格、女人的脾气、女人的手段、女人的虚荣、女人的意气尽致发挥。其中人物的对白尤具观赏性，冷嘲热讽，特别讲究巧妙聪慧的语言游戏，智性过招，用心表达许多人生哲理和高层次生活理性分析的优势。相互关爱时相濡以沫，刻薄时不把他人看作是哪根葱，就是见不得别人的烟囱里冒烟，常常忍不住要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看朋友的笑话就是她们调节难题的习惯性快乐，将人物正常人性中的缺点表现出可爱的真实性。这样的性格和心理显得很有现代张力。
比较来看，《老婆大人》还是一贯的香港电视剧“平民化风格”，其重点词是“大人”，大人就是法官的别名词，从中可见香港文化的传统色彩。香港人虽然是很现代化的，但是香港的市民却是充分保留了传统民间文化的血脉。大人、高官、青天，还有香港剧集一向善于面对市民街坊邻里大家族的亲情、义气和乡情，其中交织着复杂缠夹的伦理关系与历史传承。说起来《老婆大人》虽然主角是女裁判官高希敏，但是这是一部“颠覆性的轻喜剧”，女人成为成功者，在成功女人的背后是一个最好的贤内助丈夫葛国光，单从这一个角色的颠覆性设置，就可以看到香港现代文明所给出的有益启示。当然说到底这部剧集实际上还是“男人风格的喜剧”，除了男性化的女裁判官外，其余角色还是以男人为主。加上其中的“法律理性”主调，还有粗俗、实际、爽利和通达、快乐的街市平民，街坊八卦，娱乐无厘头，这部剧集仍然没有脱离香港电视剧一贯的“市民风俗剧”的风格。
于是这里出现了很有意思的对比：《律政佳人》的外在风格是现代性的，但是其“律政表现”却显得相当幼稚，还是停留在很初级的前现代水平，粗疏，简单，概念化，道德化，戏剧化，风格化。大约本剧只是把律政的案例当作是点缀的穿插，没有认真地进行法律专业的处理，甚至所雇佣的律师顾问也受到大陆现有水平的严重局限，所以降低了它自身的现代性社会价值。《老婆大人》的外表是很传统的市民习俗，包括孝顺三从四德，报应观念和平民草根庸俗性格，但是它的鸡零狗碎鸡贼丑陋都无法掩盖平民们的法律现代观念。《律》剧轻薄而巧慧，风调十足，《老》剧平实而明智，市井味浓郁。由于《老婆大人》一剧用足力量去表现律政案件的专业化，分别从裁判官和平民两方面展示香港人使用法律制度解决市民生活中的矛盾冲突，从中透视出一个成熟的现代化都市的良好秩序和公民素质。由此可以看出什么是真正的现代性价值。
按照哈贝马斯的说法，现代性至少应当包括三方面：市场经济，民主政治，个人主义。其实这三个方面的背后就是成熟有力的“具体法治”。我们知道现代性来源于市民社会，没有一个成熟的市民阶层，真正的资产阶级和中产阶级是不会出现的。在市民社会中，市民化、公共化和理性化才可能在最广大的平民生活中生成。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法治是公民社会的守护人，而“具体法治”更是每一个公民合理健康生活的前提保障。简单说，就是具体法治给你提供律师和导师两大监护人。有事情当然需要律师从具体法治角度为你辩护争取权益，但是学会在公民社会里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公民，也同样重要。让所有市民在具体法治的案例处分过程中，学习法治社会中的公共常识，学会以法治的细节与人相处，解决生活政治的问题和纠纷。这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公共理性的方式。香港的现代都市文化就是目今为止华人社会中最成功的现代性生长范式。相较而言，《律政佳人》中的现代都市形式只是体现在几个风采流丽的佳人文艺风格身上，则是一个基础发育没有健全的软壳体而已。要观察一个社会的现代化程度，不需看别的方面，只要看看它的法律执行（法治）情形，就一目了然了。中国大陆实际上需要的不是什么空洞的法律条文，而是成熟的具体法治，通过具体法治使人人知道在具体而微的行为中如何成为一个合法的公民。在这样的意义上，法治社会与法律社会区分出清晰的泾渭之别（法律社会是有空洞的法律条文而缺乏具体法治的细节性和严格执行的广泛性）。
这就是《律政佳人》和《老婆大人》两剧给我们的有意义的启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