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健:自恋:优越感的虚荣与自卑感的补偿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0949 次 更新时间:2023-04-17 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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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嘉健 (进入专栏)  


除非我們喜欢被自己的幻像弄成傻瓜,我們就应该仔细分析每一种迷恋,从中提取我们自身人格的一部分,像提取一种精华,进而渐渐认识到,在生活的小路上,我們一再遭遇藏身于千百种伪装后的我们自己。

                        ——荣格,转引自《死亡否认》P135



一.自恋现象的复杂性


(一)自恋的要素和层次

自恋是得到较彻底研究的一个主题,心理学从三方面观察和阐释自恋现象:社会心理学、人格心理学和深度心理学。

通俗地说,自恋就是人沉醉地迷爱自己,由过度自我欣赏的趋势而发展出来,以至于深陷无法他頋的唯我心魔,产生了很多优越感的幻觉和错觉,以為自己最重要和最优秀,要求别人围着自己转并且为自己服务,潜意识地蔑视和排斥他者,甚至憎恶他人。过度自恋者在亲密关系方面存在困难。

最早提出自恋問題并作出重要研究的是弗洛伊德,他认为自恋作用是人的根本特征,我们每个人身上都会重现那耳克索斯的悲剧:沉迷自身,无可救药。从根本上说,我們只关心自己。一个成熟的人不会长久地保持这种童年期的、完美的自恋幻觉,他将以寻求理想化的自我来代替自恋的爱。(《论自恋》,1941)

后来海因斯٠科胡特在自体心理学中对自恋有重大的研究推进,他认为每个人天生都有被母亲看见的需求,自恋如果成为障碍是因为自体要求被注意和承认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便采取夸大的不良的表现癖,以博取别人关注,以妄想、幻想的方式保留对“母亲”的固着,以使破碎的主体保持生机。自恋人格是一种防御结构,以维持自体脆弱的、虚幻的自尊。

科胡特把自恋分为四个层次:

1.自信和热情(健康的自恋。相信自己能做成自己想做的,其自信合理,其热情能滋养他者)

2.自大和对客体理想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缺乏足够的事实支持;容易对崇拜者理想化)

3.疑病症(不敢触碰自我心理的脆弱面,转而懐疑自己身体虚弱;觉得好的客体严厉苛刻,怀着宗教性的恐惧祈求其认可)

4.自恋妄想和被迫害妄想(产生自我无所不能的幻想,错觉自己是最重要的;幻觉有一个外在体系系统性地迫害自己)

对自恋有透彻探究的克里斯托福٠勒施的解釋很精辟:

自恋就是与自我憎恨一样的自我崇拜。自恋是一种防止像小孩子一样的发脾气的机制。这是对特权自我可有无上权威幻想给予补偿的企图。自恋人格对于他人的需求只有一种含混的理解,对虚幻的感情有一种夸大的自鸣得意。自恋者缺乏与他人实打实的交流,其所依靠的就是连续不断地输入崇拜与偏爱的信念来勉强维持一种不确定的自我价值感的感受。(转引自《现代性与自我认同》,P200)

根据勒施的解釋,自恋有三个要素:

1.闭环的唯我中心(唯我高尚、唯我正确、唯我标准、唯我万能、唯我最重要;我执…)

2.夸大的自我价值感的幻觉(并非真实的虚荣、优越感、偏见、傲慢、敌意想象…)

3.唯我偏爱的痴迷感情(情感上的唯我恋爱,感情型的唯我主义)


(二)健康的自恋是必不可少的人性

没有自恋的本性,任何人將不会珍惜自我价值和产生自我理想,更不会积极努力和自信。科胡特使我們深刻地认识到:需要认同和引导高级自恋的人格,同时应关注广泛存在着的低级自恋现象。

当代社会优秀人物遍地开花,比传统社会的比例高出太多。他们的专业性、创造力、文明基质都非常突出,其外在形象的无懈可击与其精神底蕴显出高度的现代性,这些都是健康自恋的积极效应,乃“健康的虚荣”之强大助推力。

自恋的积极作用可以用一个例子来看:

莫琳٠霍华德,她说她之所以成为作家,完全是因为她父亲总是会把平常的出门夸张地表现为重大的离家出走事件,因此彻底震撼了她,产生了做一个作家的强烈愿望。父亲在每一次离开时都会编一个故事,暗示外面世界的神秘莫测,含蓄地营造了悬念,他会强调他对孩子们的重要性,以及孩子们对他的重要性,他像个演员一样表演他的作品,他让他们非常高兴。莫琳意识到,父亲以他自己的风格对着崇拜自己的观众表演平常的小事:

我的父亲,一个壮志未酬的演员,有一套神奇的、现代说书艺术最精华的动作,堪比博尔赫斯或贝克特。表演开始时,他穿着外套戴着帽子站在门口说:“我要走了,但我走之前有话想说。”然后话语中带着字斟句酌的庄重、恐怖的寂静、骄傲自大和温存——“我要走了…”他摘下帽子,解开大衣扣子,似乎在重新考虑要不要走,然后又满怀决心、精神饱满、积极乐观、无所畏惧地说,“我要走了…”

接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既无情节也无意义。但他的目的是紧紧抓住观众的心,似乎有话要说、實際上什么都不会说,然后他的把戏戛然而止。(《故事疗愈》,P26)

艺术的目的就是將健康的自恋完美地表演出来。“现代性的自恋”意味着通过体验自己的生活而获得恋爱自己、享受自我存在意识的价值。

艺术就是虚荣。有些人并不从自己的平凡中感到自卑,却充分地体验到自我存在的价值感。对自己的事情充满兴致,于是感受到细节的意味和意境性,于是使日常生活具有仪式感。自恋使他们驱逐了功利、匆忙、混沌、麻木和消沉,匆忙和目的性消杀了对生活恋爱的感受性,而对自慢生活的自恋才会构造体验的情境和潇洒自由的骄傲感,把自己从庸俗性和困境中拔出来。现代性的自恋的正面效应在于使个人增长了对自我存在的重视,并不汲汲于羡慕他人的富贵、权势或成功而产生自觉鄙陋的失败感。现代性的自恋意在被自己的人生感动。


(三)后现代社会最突出的心性:自恋

假如说到现代性社会里最重要的心性,非自恋莫属。它集合了诸多现代性晚期社会的人性于一体,它是现代社会问题的突出结果之一。

进步自由主义潮流使普通人的“自恋灵魂”过度膨胀了。

按照简٠M٠滕格和W٠基斯٠坎贝尔的研究,自恋流行病起源于20世纪70年代,导致自恋文化盛行的三大社会趋势是:

自尊心运动;

自我表达潮流;

抛弃以集体为导向的思维方式。

上述三者都基于美国60年代兴起的“平权运动”。当少数民族、女性、同性恋者和底层阶级在争取平等权利时,他们重新诠释了“自由主义思想”,它转向指个人生活方式的自由任性权利,可以在没有任何限制约束、没有责任承担的前提下要求获得保护,即使吸毒和乱性、破坏和发泄,任性成了“自由进步”的代名词。渐渐地,美国文化从过去的“严父文化”转向了“慈母文化”,西方的个人主义文化开始变质:个人主义贴上了“唯我”标签,被当作是第三次人类的伟大觉醒。(1976)典型的细节是:从此不能够对孩子批评和敎訓,即使他们错得很离谱,甚至不学习和不动脑筋的笨,也要用赞美的词语给他们鼓励。

社会学家认为历史上最后一代不那么自恋的人是在“大萧条”和二战时期生活过的一代。顯然经济繁荣和社会蒸蒸日上的物质膨胀导致了年轻人趋于自恋,当他们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当整个社会以尽量满足年轻人的需求时,他们就会出現一种“世界在围着我转”的错觉和幻觉。

21世纪的年轻人比“婴儿潮一代”(生于20世纪50-70年代)和“X一代”(生于70-90 年代)更自恋、更自私,其中女性自恋者的比例尤其庞大,这与女权主义傾向密切相关。

物质主义、高教泛滥、娱乐至死、万能的互联网、全球化一体和科技上帝这些巨大的力量元素构筑了一个无限的平台,支撑着这个时代的人们发展出适应性机制的自恋心理人格。

与自恋相关的人格特质都出現了增長:过分自信、控制欲、外向性、强自尊和利己主义。当代人的核心价值观是“始终將自己放在第一位。”在社会调查中,很多人的反馈是:自恋是十分必要的。人们对以不择手段取得成功持认同态度。

后现代社会里广泛流行着自恋症,“自恋现象像肥胖症一样普遍。”共有的文化价值观向着更自恋的方向发展。

《自恋时代》一书概括的自恋症状包括爱慕虚荣、自我推销、恶劣的社会行为、整形手术、信用卡债务、暴力视频、極端物质主义和成名欲望的增長,都是相互联系交织在一起的趋势。

自恋者以自负支撑着整个精神心理,人们对亲密关系毫不在乎,过度自我欣赏导致整个社会脱离现实,共同建构无数浮夸的幻想。触目皆是伪造的美人、包装的富人、造假的运动员、冒牌的名人、有水分的天才学生,无数自欺欺人的特殊感和泡沫事件。人们习惯于生活在充满刺激的虚假膨胀感的社会中,没有自恋就会崩溃。

流行观念已經將自恋认同为一种人格缺陷,或者是一种社会流行性的病态心理,《自恋时代》一书就是將自恋作为一种病态心理现象进行社会心理学的描述和归纳。

行为学理论认为自恋是由过度反馈造成的:如果一遍一遍地告诉你“你很棒”,你就会产生一种默认的错觉,从此陷入一种我很棒的幻觉中。几十年来的年轻人从童年开始接受的就是诸如此类的错觉和幻觉:

“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自由就是任性。”“平等与责任无关。”

家庭、婚姻和宗教信仰的崩溃合乎逻辑地出現,世俗欲望、流行文化和科技成了后现代至高无上的主宰。科技取代了上帝的角色。

互联网和全球化的出現对年轻人的自恋心性的生成产生了强大的助推效应。自由的自我表达在个人主义心性方面有决定性的影响力,互联网的语言权力塑造了唯我主义思维,新世纪的科技革命突飞猛进凸显了年轻人的优势。当事业模式和生活方式急剧变化的时候,就是年轻人的英雄时代。年轻人先天具备科技敏悟和技术创造性,高等教育大众化更使他们如虎添翼。

自恋文化就是年轻人的流行文化,自恋与“弑父情结”有不可分离的关系。在半个世纪高速发展的后现代社会运动中,几代年轻人完成了“时代主人→天之骄子→自因自恋”的角色转换。“自因”即自我是世界现象之因,没有上帝创造和世界系统之因的意识。


(四)低级的自恋人格之负面效应

德尔٠保卢斯于90年代提出“黑暗三性格”的理论:自恋、马基雅维利主义(操控他人的权力主义者)和引发反社会的社会病态。这三种性格的人,更可能對人充满恶意和成为坏人。这个理论將自恋人格看作是病态的,是对社会有恶劣影响的人性。

亚里士多德说过:所谓幸运,就是弓箭射中了旁人,而不是自己。亚里士多德所言的是自恋的低等属性之一,它使我們以一切他人为可资牺牲的对象。我們有一种强烈的倾向:随时准备独自占领世界。

严重的自恋心理会发展成为自恋人格障碍:

英国NPD(自恋型人格障碍)专家泰尼森.Lee博士用9項指标诊断NPD,如有5项特征或以上,可确诊为患了“自恋型人格障碍”:

1,妄自尊大,对自身的重要性有恢宏的幻想;

2,对功名权力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3,深信自己独一无二、鹤立鸡群、超凡脱俗;

4,渴求他人的崇拜、贊賞;

5,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特权感,如所谓的“公主病”;

6,习惯指使、支配、操纵和盘剥他人;

7,缺乏同理心;

8,对他人极度嫉羡;

9,态度和行为傲慢、霸道。

在后现代社会,人们自发地趋于时代的自恋风尚,很多人都流行着上述各种特征而尚不至于过分,未达至人格障碍。多数人都在自恋人格与现实情境的边缘寻找着一种平衡,随着现实情境的敎訓,不斷调整着自己的心性,在岁月的过程中逐渐清醒。


二.优越感的虚荣与自卑感的补偿


人自我珍爱的价值感(自恋)体现为存在感、自尊、满足感、自信、自负、冲动、虚荣、气概之争和英雄主义精神。

人们的唯我独尊是一种天性,下意识以佼佼者自居,自以为代表一切。儿童为了自尊进行没完没了的争先恐后、争强好胜(手足之争),本性就是渴望出类拔萃。人的本性就是要努力成为普遍意义的英雄。英雄主义是人类生活的核心问题,它深深地植根于自恋的本性,奠基于人赖以生存的自尊需要。(《死亡否认,P97》)


(一)自恋于虚张声势的光荣

优秀族群的自恋往往表现为优越感之虚荣。

霍布斯说:“如果仅仅根据他人的谀词,或仅是自己假想一套以自得其乐,便是虚荣。”(《利维坦》,P41)

人终其一生都在为满足其虚荣心而斗争,即要获得他人及整个社会的承认。虚荣是超越实际利益的无形的价值感,是一种万众瞩目、世界依赖、集体崇拜的光荣梦想。虚荣就是人的最高自尊。当你心心念念、沾沾自喜于荣誉感而陶醉在忘乎所以的愉快幻觉里,当你失去了对现实情境清醒的判断力和明白事理的理智,当你环绕着唯我的假想中感情用事时,你的优秀就被过度自恋的感情和幻觉腐蚀了。虚荣使你在自恋陷阱里沉沦。

但,优秀者却总是需要以虚荣的形式或仪式来掩盖自己的不足,或增强自己的自信,或维持自己一直都是那么优秀的幻觉——其实没有任何人总是处于优秀的状态,极少人能够总是对自己和对外界都持坦白诚实的态度,人们想尽办法掩饰自己的劣势。总的来说,一个看起来有地位、有成就而且无所不能的出色人物,其成功与平庸甚至失败的比例大约在20:80之間,甚至其20%的成功很多只是一种经过包装的虚荣作品而已。

很多优秀者之所以丧失了现实感和理性,都是出于自恋人格,仅仅为了向世界证明自己多么杰出和无所不能,为了这种优越感的虚荣,而不择手段践踏文明底线和犯罪,潜意识里蔑视一切的心魔在作祟。

另一类优秀人物陶醉于自己的唯一主题意境幻念中不能自拔,同样丧失了现实感和理智,典型的是林黛玉(《红楼梦》)和罗莎蒙德(《米德尔马契》),她们將幻觉中的爱情和获得所有人的捧爱视为生命的唯一主题和当然之事,心心念念、患得患失、自私自利、刻薄寡恩,不惜伤害他人,要求这个世界顺从自己。

那耳克索斯迷上自己的美貌而不能自拔,这个神话的原型指的是“被自我欣赏所禁锢”,优异者被自己的优越感耽误和封闭,而断绝了与他人建立聨係,失去了广泛吸取资源、改善自己能力的机会,断绝了共享互爱的快乐。

《优秀的绵羊》一书集中探讨了世界上顶尖的文理学院哈斯普等常春藤名校天才学生的狀况,书中写道:

当前培养出来的精英学生富有天分、斗志昂扬,他们似乎对任何东西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度悟性。他们非常擅长于解决手头的问题,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解决这些问题。他们被灌输了一套他们排斥却又无法摆脱的价值观。焦虑、胆怯、包裹在一个巨大的特权泡泡里,被动地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对未来一片茫然。

他们一方面有不可一世的自信和完美无缺的光鲜外表,另一方面身上寄居着令人窒息的恐惧、焦虑、失落、无助、空虚和孤独,被一场抑郁的流行病所包围。

他们被称为患有“斯坦福狂鸭症”和“压倒性的孤独感”,自恋和自觉一无是处交织一体。他们既是自恋的精英族群,也是充满精神障碍的优秀阶级。被诊断有心理障碍的人数占了整体人数的一半,比90年代翻了3倍。(P2、P5)

依仗于外来恭维逢迎的虚荣是“虚体自恋”,依赖于内化的假想虚荣之自恋是“实体自恋”。如果將幻想和错觉剥离,两者都会严重自卑,甚至自我瓦解。

虚荣不过是优秀者最常用的自我防御的“文饰”。优秀者更需要也更善于自欺欺人。人生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激动人心的事情。只是很少有人专事拆穿优秀者的自恋面具罢了。

大部分学者、科学家之大多数成果都是一种夸张的经过专业包装的制作而已,它们的作用是维系专业生态环境的平庸陈述,这些成果只是將各种需要的或高深的知识信息再加工、集纳组织和重复表述的形式、仪式,其实基本没有真正的思想或学术的创新贡献。换言之,这是学术自恋的表演虚荣。

人们以為优秀者只有骄傲,没有自卑感,其实不然。绝大多数的优秀者在现代高度分工的社会里只是某方面的中线胜出者而已,世界没有perfect,其他方面的拙劣或缺陷是很突出的。何况时代发展太快,不知不觉你就会成为落伍者。多数优秀者一定兼具优越感和自卑感,他们势不可挡地需要借助虚荣和补偿两种方式维持自己的平衡,同时自然地借助某些依赖性系统使自己获得优越感,使自己补偿自卑感。

“依赖性是人类机体基本的存活机制。当成人对自己应付問題的能力丧失了信心,或明白了自己在逃避和斗争两方面的无能,他就被‘还原’到一种抑郁状态。正是这种与婴儿的无助相应的还原,变成了…藉依赖而解决存活問題的吁求。(盖林,转引自《死亡否认》,P198)”

心理学家因此发现了“依赖性与自我中心主义的自恋狂”现象。在专业领域可以发现不少这类精力充沛、独断专行的人物,但他们又极不协调地具有依赖性和焦虑。在需要关注和保障时,他们会变得让人无法忍受地以自我为中心。这种依赖性与自我为中心的组合让人生厌。(《故事疗愈》,P132)

依赖性是人在无能为力和丧失自信后的唯一寄托,依赖的对象就是他的生命存在的最后移情、替爱物,依赖就是自恋。无论优异者或者是劣等者,都必需有其依赖物作为安身立命的基础,越是根本依赖的,越是其自恋的命脉。

后现代社会里有非常突出的“马太效应”:成功和失败造成社会心理、人格和深层精神都趋向于复杂而分裂的结构形态。可怕的是,媒体和信息过度泛滥流通,放大了人们发现别人精彩(的结果而非智慧)和对照自己落魄之巨大程度,这是一种残酷的心理折磨。而优胜者的张扬与失败者的潜抑广泛存在着,形成很复杂微妙的心理影响力,两者都將人们的自恋心理推至极致。一般的优越者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危机四伏的状态。并不占有高级优势的危机意识者和大量的失败者,心中同样有着顽强的自恋情感和唯我幻觉,于是人们普遍采取一种“假性自恋”进行必不可少的补偿,以期让自己活得舒服一点,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幻觉,即使知道是一种幻觉,也是他们存在感的救生圈。


(二)防御性的“曲折自恋”

值得记住的一个结论是:自恋是现代社会里最普遍的一种心性。“普通人的自恋”是一种流行症状。

自恋者有两个移情固着点:一个是自己的身體、外表或地位、才能和财富等优势感,另一个是物恋,通过大量的消费物质和娱乐来投射其关注焦点和迷恋情感,这是后现代人普遍的人格特性。

人类全部文化都是以自卑感为基础的。我們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我們都发现自己所处的地位是希望加以改进的。假使一个人气馁了,它无法忍受他的自卑感,可是却不去设法克服障碍,反倒用一种优越感来自我陶醉,或麻木自己,那么他的自卑感会愈积愈多,因为造成自卑感的情境仍然一成不变。(《自卑与超越》,P47)

克里斯托福٠勒施认为:“自恋是一种防御性的策略。这是对目前世界所出现的危险以及对所有事情都可能要到末日的恐惧的反应。”(转引自《现代性与自我认同》,P206)

这个判断是理解当代自恋普遍性现象的关键提示。

勒施谈到大多数人的自我封闭现象,使自己远离生活,只是把活動集中在私化的“生存策略”上,以忘却较大的危险场景。旣放弃了控制广泛的社会环境的希望,又退避到对心理和身體的自我改进等纯粹的个人关切之中。一面渴望心理的安全感,一面又渴望难以名状的、令人动心的幸福感。

这样的自恋是掩盖自卑的“面具模式”,自恋为了防御空虚或狂暴的自我,隐藏自卑感或羞愧感。

人的自恋与自尊不可分离,自尊与自卑从来都是守望相助的兄弟,它们都与最基本的价值感相关联。阿德勒指出,人最需要的是自尊中的安全感。故普通人也需要自恋。这是在批判自恋流行病时不可忘记的基本常识。

为什么普通人也会选择自恋?弗洛姆认为自恋使人过高估计自身生命的重要性,却试图贬低他人生命的价值。自恋帮助人划出截然的分界线,把人区分成“和我一样的或属于我的人”、“外人或异己”。(转引自《死亡否认》,P126)自恋使人通过错觉自己优越和贬低他者而获得自尊的补偿。

安东尼٠吉登斯对自卑感的补偿机制有重要的解釋:

“自恋者所要应付的沾沾自喜与无价值感的交替出現,实质上是对易于受羞耻感所重压的脆弱的自我认同的反应。”

“用临床的术语来说,应该把自恋看作是由现代社会生活所带来的一些身体病症中的一种。作为一种人格的变形,自恋源于无法获得基本信任。在儿童无法令人满意地认识到最初的看护者的独立性,不能够清楚地划出他自己的心理疆界这一点上显得特别正确。在这些情境下,自我有价值的无所不能的感受可能会随着对手的出現而发生改变,这是一种空虚和失落的感觉。到了成年期,这些特质便产生了一种类型的人,这种人倾向于神经质地依赖他人,特别要求维护自尊,但是由于他们自主独立性还不充分,因而也不能够与他们进行卓有成效的交流。这样的人又不能够与现代生活情境所赋予的风险形成妥协。因此,他们就可能会依赖于对身體的吸引力的保养,或也许是对个人魅力的培养,来达成对生活危险的控制。”(《现代性与自我认同》,P207-208)

勒施指出:自恋是“把宏大的客体印象结合在一起以抗拒焦虑感和负罪感”。这是一种用来防御泛化的恐惧的反向形成。他们是一个需要他人照料但又反对有亲密行为的“混乱的和受冲动驱使的人物”。自恋者忍受着“弥漫的空虚感和自尊深深地受到扰乱”的痛苦。(转引自《现代性与自我认同》,P206)

“依赖性虚荣”是属于一类自恋草根阶级的特权,他们以依赖性寄托作为自恋的补偿机制,通过依附强大的国家民族抽象体(爱国感情的幻觉),以自居于某种优越感的族群方式满足其存在的自恋价值感。他们只要有“我們赢了!”“我們复兴了!”就能够获得虚荣陶醉,以此补偿个人现实中的微末和庸俗、丑陋和愚蠢。这是在集体主义文化中常见的现象和必然的归宿。

自恋有一个文化心理学的意义:对于属于自己本质的东西有一种近乎迷信的盲目固执的爱,而且它基于本性的出发点立足点、原始的我执、我的所有和熟悉的爱,它是非理性的和本性难移的。它们就是天赋的长相、基因、出生地和伦理关系、祖宗的传统和习俗,概言之就是文化。这种“文化自恋”是原始崇拜的潜意识痴迷,没有是非正誤文明野蛮的价值判断,排他性极强,绝对肯定而拒绝证伪,情感膨胀而拒绝批评。

这种文化自恋会与极权主义人格结合,它是柏拉图洞穴比喻中的囚犯:他们被捆着困在洞穴里面向里墙,看不到外面。当一个囚犯挣脱枷锁爬出洞穴,外面的一切让他目不暇接。他回到洞中,解放了所有人,告訴他们外面世界的美好。但其他囚犯根本不想相信逃跑者所说的外景,他们在爬出外面时同样被火把的光芒刺痛了眼睛,他们无法忍受这种刺激,愤怒地杀死了第一个逃跑者,集体又返回到了洞穴里,并自动重新戴上了枷锁。这些回归的囚犯对封闭的黑暗洞穴和枷锁有一种盲目的痴迷留恋,对一切非洞穴的东西天然地排斥,他们只迷恋命运给定的东西。

于是产生了“沉醉于自我信念和爱物的自恋极端主义”。对于自己相信的、自己热爱的,抱持如痴如醉的恋爱态度,眼里只有它的绝对美好,而容不下任何的客观批评,假如别人不能像他一样崇拜也是一种罪过,深恶痛绝,甚至饱以老拳。这种自恋借助极权主义人格扩张自己的唯一性。

这是一种绕了弯的自恋,通过“物恋”、“他恋”和“偶像崇拜”绕回自我迷恋和自我崇拜。精神分析称之为“移情”和“投射”,將自我崇拜的理想投射到一个对象物身上,尋找一个“替爱羊”。(参考《死亡否认》,P15)

精神的“曲折自恋”与物质主义的物恋属于同质现象。

移情对象是我們良心、整个善恶世界的焦点,不是轻易能摆脱的事物。弗洛伊德说:由于害怕被孤立,我們终生服从心中的权威,一旦试图摆脱他们的要求而独立自主地行动,害怕失去权威的焦虑便会膨胀起来。失去权威的力量和认可就等于失去自己生命。(《死亡否认》,P197)

即如劣败者、草根阶级而言,他们的自恋人格之分裂是很突出的。一方面整个社会有很多使人浅薄自恋的机会,另一方面他们必须启动自我防御机制如压抑、移置、自居、投射、反应形式、文饰和退行来作为自卑的慰藉。这些都是使普通人在错觉和幻觉中平衡自我存在感的不可或缺的补偿。

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认为:“失调是全部人类顺应不良問題的根源。”它的基本逻辑是:

失调→顺应不良→焦虑→自我防御

这种失调是(被内摄的他人的价值观控制下的)自我与自己经验的价值观发生冲突所产生的失调。(《人格心理学导论》,P412)

譬如整个社会充斥着物质享受、狂热娱乐、高度专业化、假性成功、科技万能和现代性繁荣幻像等社会情境制造出来的价值观,这些价值观植入了大多数底层阶级的潜意识和意识认知中,但是他们自身经验的现实感却充满了失败和无情打击的价值感。他们并没有根据自身经验的价值感来面对现实,却充分发展出“依赖性自恋”和“依赖性虚荣”的生活方式:旣依赖于啃老来维系躺平的舒适,又依赖于物质享受和娱乐来排除失败者的自卑感,再依赖于国家强大的集体自尊以满足自豪的幻觉。

失调使他们顺应于不良的流行性自恋症,顺应于躺平的懒散人格,顺应于集体自豪的虚幻感,顺应于狂热的媒体发泄综合症。他们的焦虑却深藏于潜意识中无法摆脱,越焦虑,越需要发泄。

被众人诟病的“公主病”是突出的自居补偿法(自居是通过模仿、聨係和归属于某类而获得虚荣感以满足自恋的补偿):无公主命却极力要求所有人呵护以满足自己的假公主,通过幻觉自居于公主的地位而提高自身的价值感。

另一种可怜的方式是移置:

三个孩子初次被带到动物园,当他们站在狮子笼面前时,一个孩子躲在母亲背后,全身发抖地说道:“我要回家。”第二个孩子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地用抖动的声音说道:“我一点都不怕。”第三个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狮子,问他的妈妈:“我能不能向它吐口水?”(《自卑与超越》,P46)

这三个孩子都充分感受到自己的劣势,第一个孩子用躲避的方式,并不掩饰自己的自卑感;第二个孩子用压抑的方式、第三个孩子用文饰的方式来超越自卑感,压抑和文饰都是为了维护自恋的防御机制。

自恋的人有两个特征:任性和冲动。所有的冲动都能被移置。指向自我毁灭的冲动可以移置为毁灭他人的冲动,某些人对那些有强大威胁性的力量,如老板、父母、权势人物、黑帮,潜抑地产生了攻击性的冲动,对强者的攻击性冲动只能引发自体的焦虑,于是將这种攻击性冲动移置到比自己弱小者的身上。这就是今日那么多在网络上攻击性言论或社会势利习俗泛滥的表现。我們要清楚地知道:现代性社会中普通人的自恋得不到满足,在焦虑中他们一定采取自我防御机制,將痛苦移置給比自己低级的族群以解脱自己的自卑感。

至于不诚实的、虚伪的谎言盛行,部分原因也是出于自卑的自恋者之转嫁性投射,即尋找替罪羊,责任归因外判。考试失败了,不说自己太笨或太懒,只会说那是考科学院院士的题目,或者说老师不负责任。投射就是压抑自身会引起焦虑的事实,而转嫁給他人的机制。

有很多种文饰作用。有些是通过贬低自己渴望得到但又不能获得的某物以减弱自己的焦虑,如酸葡萄态度;有些是通过美化低价值的事物来表明自己拥有或获得了它的价值,將被人包养、豢养或充当打手那样丑陋的事情美化为富于荣誉感的事业。


总的来说,自恋是人的本性,每个人时刻都在寻求着精神心理平衡的方式。从某种角度而言,锺情于自己的虚荣心、对自己产生轻度幻想,念念不忘某些妄想而同时具备现实感,只要未成为一种心魔,在高度压力和紧张的社会情境中,是必不可少的适应性心理机制和补偿替代。


参考书籍:

安东尼٠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三联书店,1998-5

厄内斯特٠贝克尔:死亡否认,林和生译,人民出版社,2015-8

埃文٠波斯特:故事疗愈,伍立恒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8

简٠M٠滕格 W٠基斯٠坎贝尔:自恋时代,付金涛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10

A٠阿德勒:自卑与超越,黄光国译,作家出版社,1988-1

B٠R٠赫根汉:人格心理学导论,何瑾 冯增俊译,海南人民出版社,1987-9

威廉٠德雷谢维奇:优秀的绵羊,林杰译,九州出版社,20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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