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年,拿“猫论”(“白猫黑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开涮的,大有人在。有的甚至说,中国经济改革其实就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误打误撞,不是什么黑猫白猫抓耗子。说这话的人,并不了解“猫论”的实质——反对一切教条主义,在实践中检验真理。
白猫黑猫论,有针对性吗?
有。首先,它针对的是一切教条主义。
按照邓小平本人的说法,他不是“猫论”的原创者。第一原创者是四川老百姓,第二原创者是他的老搭档刘伯承,他顶多算第三原创者。他在1962年这样说过:“刘伯承同志经常讲一句四川话:‘黄猫、黑猫,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猫。’这是说打仗。我们之所以能够打败蒋介石,就是不讲老规矩,不按老路子打,一切看情况,打赢算数。现在要恢复生产,也要看情况,就是在生产关系上不能完全采取一种固定不变的形式。”
可见,“猫论”的实质,从否定的意义说,就是不走老路,反对一切教条主义和墨守成规;从肯定的意义上说,就是“看情况”,什么情况?当下的情况。因此,“猫论”实际上是一种思想方法,一种注重当下情况的思想方法。
其次,它针对的是当年的“两个凡是”——“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必须拥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要始终不渝地遵循”。按照“两个凡是”,别说改革,连邓小平和陈云恢复工作都不行,因为他们两位都是被毛泽东罢黜的。
这么说,中国改革是从去教条化开始的?
一点不错。教条,在战争环境下,是捆绑自己手脚的绳子,让自己束手就擒;在和平环境下,是小脚女人的裹脚布,让自己裹足不前。中国要想进步,就不能不破除“两个凡是”的教条。
1978年初,时任中共中央党校常务副校长的胡耀邦,领导了一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思想大讨论,在全国范围内引起强烈反响。这场讨论,实际上是让白猫黑猫论穿上了理论正装,还打了领结:所谓“实践”,就是抓耗子;所谓“真理”,就是好猫。是不是好猫,要让能不能抓耗子的实践来检验。
不过,教条也分两种:个人信奉的教条和国家信奉的教条。个人教条叫“成见”,国家教条叫“国教”。“两个凡是”是当时的国教。要破国教,没有国家领导人支持是不行的,幸运的是,德高望重的邓小平、叶剑英、李先念、陈云等老同志都积极支持,“两个凡是”的叫驴才停止了叫唤。
改革从此就没有教条了吗?
并非如此。教条这东西,就像蚕皮,从自己身上长出来,还得自己破除,而且还要多次破除。不愿意多次蜕皮的蚕是长不大的。
当时破除的“两个凡是”,针对的是毛泽东晚年的错误,也就是文革10年所犯的错误,还是针对更长期,比如文革前“17年”犯的错误?党内对此并未取得一致意见。很多人能接受破除“两个凡是”,未必愿意否定“17年”旧体制。因为他们是那个体制的主要设计者和运作者,那是他们自己的“皮”,要蜕自己的皮,很痛苦。但是,为了让老百姓免于饥寒,能够温饱,元老们最后大多同意从那张旧体制的皮里蜕出来,所以才有后来的局面。
事实上,过去30多年,经济改革的主要思想分歧,就是在多大程度上保留公有制和计划体制。主张最大限度保留公有制和计划体制的人,关心“猫”的颜色,多于关心“猫”的本领。
近几年来,把自己曾经蜕下的皮重新套上的,也大有人在。主张这也不搞、那也不搞,说国有企业很美,比西施、杨贵妃还美的,就是这些人。实际上呢,那些国企被认证为“美人”,只因为她们是宫廷嫔妃而已。
改革会不会产生新教条?
如果把执政党比作一条蚕,每一个新执政团队上台,都要蜕一次皮,蜕掉不适应新情况的皮,目的就是防止过去的改革做法成为新的教条。
我参与过中共十三大报告的起草,对报告提出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和“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印象深刻。摸到“初级阶段理论”这块石头,当时大家很高兴,为多种经济成分并存、引进市场机制的改革寻求到了党内共识。但是,它是一个阶段性理论,将会被更好的说法取代。这个理论有一块暗礁:如果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实行的体制,那么,有社会主义中级阶段和高级阶段吗?如果有,是否要重新实行公有制和计划体制?
江泽民的“三个代表”理论,破除了这块暗礁,往改革的河对岸更进一步。它彻底蜕去了人类发展单线图式的皮: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初级-中级-高级)——共产主义社会。它把社会主义定义为当下圆满的体制:生产力和文化先进,老百姓利益得到满足。至于实行什么体制,就看能否达到这个要求。因此,人们不再有后怕。
这个理论,被中共十六大认可。它虽然有执政党自封合法性的嫌疑,但相比初级阶段理论,显然进了一步。中国改革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前进的,下一步怎么走,还在探索之中。
改革是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每次摸到一块石头,都是为了放弃过时理论。否则,摸着一块石头,就大声叫好,不往前走,那样永远也过不了河。(《 中国青年报 》2013年03月01日0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