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出镜率最高的公共事件恐怕有两件,一是美国的大选,二是中国的十八大。今天中午美国大选尘埃落定,奥巴马获得连任,成为美国历史上第四十五任总统,后天召开的十八大,也将确定中国的新一代领导集体。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我翻到了一篇小说,就是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1870年发表的《竞选州长》,值此大选之年、大选之日,世界上非常重要的甚至最重要的两个国家在进行权力交接的时候,我打算解读一下马克•吐温先生的竞选。
我先大概描述一下《竞选州长》的大致内容,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马克•吐温作为独立党的候选人和共和党、民主党候选人伍福特先生和霍夫曼先生竞选纽约州州长,马克•吐温是个品行很好的人,祖母回信说他不该自降身份和那两个品行不佳的人一起竞选,但是马克•吐温决定做到底。慢慢,报纸开始诋毁他,一桩接着一桩,根本没有他辩解的机会,最终马克•吐温被污蔑成伪证犯、小偷、拐尸犯、酒疯子、贿赂犯和讹诈犯,伤心之下,他退出竞选。
对这篇小说的解读自然是多方面的,一般而言,认为此小说是揭露资本主义竞选的虚伪、荒诞,同情作为好人的马克•吐温。我想作者的意图也大致如此,然而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部作品的内涵已经超出作者的意图,文本自身有了一种自我颠覆的力量,诱发我们不断思考,并陷入一种无结果的挣扎中。我自然不是用解构之刀,把《竞选州长》这部小说搞得七零八落、自相矛盾、毫无意义。我基本上还从用社会批判的角度,通过文本分析的方法,介入《竞选州长》。叙述者不等于作者,下边的分析中马克•吐温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不是作者。
首选是,作者给马克•吐温的界定是好人,而伍福特和霍夫曼都品行下流。但是结果是否如此呢?文本通过展示媒体如何通过种种手段污蔑候选人马克•吐温,使他成为伪证犯、小偷、拐尸犯、酒疯子、贿赂犯和讹诈犯,甚至是九个不同肤色孩子的父亲,那另外两个“以往爱护自己的名声”的人怎么不可能是被这样污蔑的呢?他们说不定也是正直善良的人,被报纸污蔑成那样的人。毕竟,马克•吐温和他们都是同样的身份,面对着相似的环境。可以说,很大程度上,他们的身份在文本中是可以替换的,如果是以另外两个人视角来呈现这个故事,丝毫不影响作品的任何方面,可以说,这三个人实质上是一体的。而令人迷惑的是,马克•吐温自己遭受了这样的不公平,明白了这些卑劣手段,知道了把一个人搞臭的机制,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或许另外两个人也同样如此,照常理,他应该没接触过那两个人,而下断言他们“将无耻行为视为家常便饭”,那么马克•吐温的根据同样是来自报纸,也就是说,他也是以报纸为媒介认识了其他候选人,这和普通选民通过媒介认识他是一样的,那么在选民眼中,他和另外两个人没有什么区别。
再看祖母的那封信,祖母显然也是认定伍福特和霍夫曼是品行恶劣的家伙,而祖母更不可能接触过那两位候选人,她更加可以代表普通选民,那么她所有的根据或者说判据,都是来自报纸,做出判断的前提是报纸的真实性或者可信赖性。如是则问题又来了,如果报纸是可信赖的,那么对于马克•吐温的报道也是可信赖的,那么马克•吐温就是一直在出于某种目的欺骗读者,他其实就是一个混蛋;如果报纸是不可信赖的,那么伍福特和霍夫曼也未必是道德低下的人,那么马克•吐温和祖母以及祖母能代表的普通选民就都是错误的。于是,文本内的自我颠覆性就出来了,这是文本内产生的矛盾。我们是无法判断每个候选人的情况,更无法确定竞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文本提供给我们的是不确定的、悖论的情景。
那么,这种悖论是怎么产生的呢?或者源头在哪里呢?毫无疑问,在于报纸,读小说,一般读者会跟随作者的指引,认为报纸明显是污蔑马克•吐温,而事实上,这只是叙述人马克•吐温自己的说法。而根据文本内容,我们可以发现,造成秩序混乱的,正是报纸。当时的报纸是主要的媒体,今天则不同,除了报纸外,还有电视、电脑。媒体何以有如此大的力量?这不得不牵涉一个概念,就是阿尔都塞提出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意识形态的具体含义尚有争论,然而它作为一种观念科学,是关于人的思想、观念的系统,则是共识。可以这么说,凡是未经深思熟虑而作出的第一反应(除自然反应外)基本上是意识形态控制的,比如我作为一名男性,穿着裙子出现在大街上,会有很多人笑我,可是他们的笑是未经思考的,他们不会思考完了自己为什么要笑再去笑,这就是意识形态。比如说,我跟一个人提到资本主义,他立刻反应出“拜金主义”、“物欲横流”、“道德败坏”,这就是意识形态,他的这些反应是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加给他的,这成了他不必反思而作为常识的反应。即使是调动了知识储备去思考,仍然是被意识形态影响的。揭示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正是民主、多元的根本要义所在。如果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为一元所控,为了一个党派和阶级服务,那将是十分危险的。因为在阿尔都塞那里,将意识形态理解为一种先于个体存在的文化客体、社会结构、思想通道或政治无意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是由包括宗教的、教育的、家庭的、法律的、政治的、工会的、传媒的(出版、广播、电视等)、文化的(文学、艺术、体育比赛等)等诸多方面所构成,以意识形态方式发挥作用,这是一系列的完整流程。如果这些被一个党派或者一个阶级操控,那意味着非常恐怖的思想操控,并且是非常隐性的,它培养出来的人大部分固执地认同意识形态加给他的一切,因为他并经受过多元的训练,即使是备受摧残,也可能麻木不觉反而成为维护利益集团的鹰犬,即使不是鹰犬,大部分也是奴隶或者犬儒。毕竟,能掌握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肯定是威权体制,威权体制是很容易培养出威权人格的,这完全有悖于今天的近代文明根本的价值:人本、人权。
朝鲜就是典型例子,朝鲜整个极权体制都在生产一种意识形态,那就是“没有劳动党就没有朝鲜”、“劳动党是朝鲜人民的妈妈”、“阶级斗争”。他们有一整套生产意识形态的流程,最主要的阵地是教育,党派插手教育,灌输爱党思想;另一个重要阵地是媒体,媒体成为党的喉舌,严格按照那一套意识形态报道、宣传,每天选择性的新闻和新闻联播,刻意不去报导很多东西,又扭曲很多东西,从每天看的报纸、电视、书籍,莫不如此。这样,从教育开始,从每天的舆论控制,严格把守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生产出一套充满谎言和欺骗的意识形态强加人脑。造成的恶果是全世界都能看到的,一群孩子看到金正恩感动的哇哇直哭,这种变态的现象足以给我们教训。有一本书叫《我们最幸福——北韩人民的真实生活》,讲述的是朝鲜人民的幸福感,他们真的很幸福,很感激。这一套意识形态给他们的就是这样子,当我们站在朝鲜之外时,可以很轻松的说他们傻,但是,把你从小放在那个国家,接受那样的党派教育,每天接触的是党的喉舌的宣传,你也会便被人家吸血边说幸福。这种意识形态控制,使人丧失基本的判断力,给你一个宏大的阴谋论命题,就可以把你控制的严严实实。现在的朝鲜人民大部分还认为美帝国要怎么样他们呢!
我依然说,揭示意识形态的机制,非常重要。至少会促进我们每个人反思,反思自己的偏见,也反思自己的想法,追根溯源,我们会察觉到它们的来源,这有助于形成批判性思维,增强判断力,也会对所谓的“异质思想”(这个词本身就带有意识形态偏见)有更好地认识,也会以包容和豁达的态度去看待各种思想观点。
意识形态可以揭露,但是无法消除。就像欲望可以揭露,但是无法消除一样。一个正常的社会,不应该宣传什么主旋律,而是倡导多元思想。只有在思想多元的情况下,才会避免意识形态偏见,使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趋向合理的结构。很简单的道理,如果在某些报纸污蔑马克•吐温的时候,另外有些媒体挺马克•吐温,双方辩论起来,那么在互相纠正的情况下,会最接近事实。撒谎的媒体的信誉会严重受到损害,此后行事必会三思后行。因此在一个媒体自由、思想多元的民主社会,是很难由一个党派一个阶级来控制意识形态的。现在的美国作为民主国家的典范,其思想多元、社会包容是足以成为榜样的。同样,设想一下,朝鲜如果开放媒体,打开防火墙,民众自由上网,那么朝鲜那一套意识形态肯定会遭到质疑、反对、抛弃,而达到一个合理的状态。如此看来,如果让意识形态趋于合理结构,必须要多元,要打破意识形态封闭,那首先应该从教育和媒体开始,教育方面党派必须不再染指,保证教育的独立;必须立法保证媒体的自由,是媒体担任其责任,而不是作为党派喉舌。
我很小心地说了这么多,希望读者明白我的苦心。
祝贺奥巴马总统,祝十八大顺利召开。
2012年11月7日深夜于南开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