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环境的破坏,已经对人类构成重大威胁。经过多年的教育,环境保护意识在青年一代特别是中小学生中深入人心。小孩子们现在都知道要保护环境,爱护动物,不损害树木花草。我所认识的一个中学生,今年高考,学校保送她上清华,被她谢绝。她的理想是环保,终于按第一志愿考上了南京大学环境科学系。像这样不大考虑选择更容易就业、更为实惠的专业,而又执着于自己理想的学生,虽然不会很多,但也说明环境意识确实已经在青年一代中树立起来了。这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事。
但最近也有几件事引起我的思考。
一是电视里播放的动画片《狮子王》,其主题是所有动物都要和平共处,相亲相爱,在一个没有被破坏的大森林里过幸福生活。当然,动物动画是教育孩子的一种寓言,演的是动物,指的其实是人类。但它确实也有“写实”的意义,孩子是不会直接由动物想到人的。在孩子看来动物就是动物,顶多它们和人类没有什么根本差别,可以沟通而已。他们看动画,是当真的。我看这故事,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像狮子老虎这些称王称霸的家伙,它们既然和所有动物和平相处,那它们吃什么?片子中的小狮子也给老狮子提出了类似问题。老狮子的回答是:我们吃小动物,我们死后尸体化为泥土,变成草木,这又成了小动物的食物。老狮子在这里说的似乎是一个生物链的问题,但实际上,编导回避了真问题:狮子没有天敌,处于生物链的顶端,那它们吃小动物是否正当?如果是正当的,那片子中各类小动如何能成为狮子的朋友?如果不正当,那狮子不吃肉,它们如何存在?编导似乎不愿让小朋友面临这个两难困境。但问题仍然存在。
生态平衡的实质就是维持自然界生物的食物链不致断裂。但人类的活动实际上已经彻底破坏了这个链条的完整,而且根本无望全面恢复;因为已经灭绝的物种太多,而且灭绝的速度还在加快。人类也不可能把全球恢复为原始意义上的自然状态,哪怕人返祖变成猿猴。正因为如此,保护生态环境的教育其实是一种亡羊补牢的教育,这种教育的要害在于不但要让孩子知道牢得赶紧补,而且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明白,羊是追不回来了。既然羊已经追不回来,补牢作用何在,这是教师最感为难的地方。我看我们顶多只能说,这样的补牢,只是人类向大自然所作的忏悔。但大自然几乎已经不可能给我们一个痛改前非,重新作“人”的机会。更何况,成人世界本身现在也弄不明白,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或应该是个什么东西。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我们现在也可以说,不知人,焉知兽!这,我以为就是现在的环境教育中基本价值观念混乱的根源所在。人从自然界独立出来时,就已经与自然形成了根本对立,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谓可持续发展,就是不要竭泽而渔,决不是为了泽的存在而干脆永不再渔。不渔我们就没得吃。人类科技无论怎样发展,一个不变的定律是要从大自然中索取越来越多的资源。除非物质不灭定律被否定,否则这个索取的势头不会被遏止。
另一件事是,有个作家在文章中颇动感情地说,要善待、爱护一切生命。我就觉得这话有点过头。蚊子、蟑螂、苍蝇、老鼠这些东西是不是生命?我们是否也要爱护它们呢?实际上,这类害虫成为动画片的正面主角,已经不鲜见,近年的《舒克和贝塔》就是一例。我们所说的自然界害虫,有这样一个根本特点,那就是它们会主动侵害人类。我们无缘无故不会干涉苍蝇蚊子们的生存,但它们要伤害我们。照这位作家的意见,是否要在蚊子叮了我们并且传染了疾病后,还得像佛教教义那样不杀生甚至善待它们呢?如果是,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像释迦饲虎那样饲蚊子苍蝇吗?如果我们真要善待一切生命,那么丛林法则立即会发生巨大效力,蚊子也能成为狮子,而我们就是它口中的弱肉。今年有一条消息,南部非洲津巴布韦等国响应国际社会呼吁,保护大象,多年下来,象群繁殖甚速,直接侵害当地居民利益,糟蹋庄稼,甚至伤人。该国要求杀掉一批,恢复象牙贸易。对这件事我不知道主张善待一切生命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善待大象,但大象为了获得足够食物,可不会饿着肚子善待我们。地球就这么大,人类撤退,野兽就会前进。我们如果都住进一千米高的摩天大楼,把大部分陆地让给动物兄弟,我估计最终这些家伙能把大楼拱倒。
物极必反。矫枉过正。世界发达国家现在保护环境的宣传和某些举措,确实有不少矫情的东西,让人觉得荒唐可笑。有时为了救助一个濒危动物花的钱,费的力,能救助几千个难民灾民还绰绰有余。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人比兽多得多,而物以稀为贵。正是在这里,体现出了市场的法则,而不是人道的原则。假如四川卧龙自然保护区同时有人和熊猫患同样的病,而救命灵丹只有一粒,我估计这药得先用来救熊猫。救人是医生应尽义务,没什么了不起,但若要救了熊猫,那就是立功,而且可能受奖。人救助珍稀动物并不能够使这种动物很快繁殖兴旺起来,而更多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举动,希望以此唤醒人对动物的爱心。发达国家人民养宠物花的钱,差不多可以使几亿穷人吃饱穿好。当然他们也给非洲穷人捐款,而且数量不小;奈何穷人太多,到头来还是杯水车薪。在富人看来,当然是穷人生得太多,形成恶性循环。但这些富人却很容易反对穷国搞计划生育,其理由是不人道。这就给穷国家造成这样的难堪局面,你生得多是愚昧,而少生或不生也是罪过,总之里外不是人。而且还要说你们不能再杀动物,你看我们连皮裘都不穿了;不能再砍树,你看我家的高级柚木地板上的灰尘多了不少,这灰尘是从你们国家刮过来的。他们说这话时可不管你是否吃饱穿暖,是否有房住。西北有一种特殊民居,即在地下挖个大坑,再在坑的立面打成窑洞住人,有一个地道通到地面上来。我们那里把这叫地坑庄子。这种民居除了门窗,基本不用木材砖瓦。这大概就是古语所谓的穴居。有一年联合国派人去专门考察这种穴居,据说那些专家还很赞赏。但住地坑庄子的人作梦都想搬到地面上来。猴子祖先当年也不是住地洞的啊,他们顶多钻钻现成的山洞。生活在平原上的人,连找个崖面挖窑洞都不可能,那就只能往地下发展,至于盖房,就更不用想了。所以这种赞赏就让农民很不舒服。一个住在纽约联合国总部高级公寓的人说地坑庄子是非常合乎生态保护要求、非常合理的民居,这话能有说服力吗?农民能信你的话,永远住在地下不上来吗?
还有一件事,北京一位干部,去贵州某地挂职锻炼,那里的小焦炉遍地开花,是农民的主要收入来源,但污染环境很严重。而他刚好是国家取缔小土焦炉这一政策的起草者。按政策,为保护环境,本地的炼焦应该取缔;但若取缔,农民不要说脱贫,吃饭都要成问题。这位官员斟酌再三,还是跑回北京反复游说,为那个地方争得了一点特殊政策:对土焦炉缓期执行死刑。
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有报道说,现在乡镇企业造成的环境污染已经占到总污染量的百分之六十以上。所以去年国家坚决取缔了淮河流域的小造纸厂。乡镇企业的污染由来已久,为什么现在才提治理?以前环保工作者都睡大觉去了吗?非也,那时呼吁没人理。十几年前的当务之急是让农民赶紧有口饭吃,所以原本由国家垄断开采的煤矿金矿等等才允许农民去开采。至于农民办乡镇企业污染环境,那就更是小事一桩。记得一九九○年我乘汽车从福州去厦门,泉州以下农民办的制陶厂一个接一个,黑烟囱像森林一样,烟尘遮天蔽日,闽南的青山秀水已经面目全非。同行者都很痛心,但大家也都明白,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先污染后治理的说法现在受到批判,这当然是对的,但当年更严峻的问题是吃饭。人类在什么时候都得先吃饱肚子才能谈别的。如果说我今天烧饭污染了环境,一个月后环境恶化到要置我于死地,但今天不吃明天就得死,怎么办?我肯定选择先污染了环境再说。你能说这是目光短浅吗?
人类破坏生态、污染环境不自今日始,从远古就有了。那时人为开荒、烧野兽,整天放火烧森林,经常也是浓烟蔽日,或者砍了树木当柴烧,直到把西北以及很多地方的森林砍光了。中国的政治中心从关中一带移向洛阳开封再移向东南,就是因为西边没有足够的柴烧火,没有足够的木头盖房子宫殿,没有足够的草场放牧骡马。
总而言之,高度重视生态环境绝对没错。我想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生活在空气刺鼻、臭水横流、满天风沙、遍地垃圾的环境中。但我们也不能忘了,丛林法则仍在起作用,人类的本性并无变化。那就是,他要吃饭,而且要吃得饱吃得好,因此他要向自然不断地索取,要同其它生物争夺。今年回家探亲,我们家乡的野兔极其猖獗,农民种的粮食和蔬菜被兔子糟蹋得很厉害,非常欢迎有猎人来打。我跟朋友在市区边的菜园里转了一个小时,兔子们果然不少,只开了两枪,就打了两只。虽然人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可以战胜地球上的其它生命,甚至已经基本消灭了其他可能威胁人类的大型动物例如狮子老虎豹子狼,但动物对人的威胁并没有完全消失,很可能老鼠就有打败人的能耐。我们现在的动画片里老鼠多起来,而且有不少美丽聪明的老鼠,这说不定就是人类在向老鼠献媚呢,我们在内心深处可能还是害怕这些小家伙。它们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