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陈新璋先生新著《韩愈传》,受益颇大。陈先生此著云"传",自是当然,韩愈其人其事,备细述来,详实而生动,读之甚是有趣;然我总觉得此书更属"评",是细致深入的传记研究式的批评。其评得精当处,是常可以让人抚案叫绝的。
韩愈最让我们记得的,是他的倡导"古文"。面对浮华空虚的骈文天下,他中流砥柱,站出来疾呼之,实践之,为中国的文章写作开出一条健康的道路。
这条路是非常宝贵的遗产,一直延伸到今天,当然它常常也会被各式杂草淹没,需要我们时时记起韩愈,把杂草清去,让正道彰显。
陈新璋先生在书中专有一节,并拈出八个字来作为标题,这八个字便是:"文从字顺,词必己出"。我想这八个字便可以作为文章写作之正道的高度概括,而我们今天常忘记,或最易被各式杂草淹没的,也就是这八个字。
我一直觉得,近年来我们学术文章的写作,有两大弊病:
其一,是喜欢用近译新词,且越艰涩生僻,越无人知晓或少人理解越好,当然也越有西方来头越好。常见一篇文章,本来并无新意,却搬出众多新词,摆满一纸,便觉非同小可,得意洋洋,自觉很是高深高雅高明,而且也确常能获此得意,因为刊物爱用。但若真要指着其中的新词问他一问,那本意究竟如何,他保不准就要答不上来,因为他文中用的就全不对头。
就我熟悉的文学方面的文章来说,近来最为多见的是用海德格尔,或者说是用陈嘉映先生,诸如"在场"、"被抛"之类,看过陈嘉映先生翻译的那本《存在与时间》,便知俱由此出。
德国的思想家们喜欢生造新词,一来是因为德文容易造词,二来旧词与旧观念常纠缠在一起,为着表达新的观念,造些新词,也实在是办法之一。德国的思想著作出奇的艰涩,故然有无奈的一面,然依我看,也有过求精确,故弄玄虚的一面。我们今天的学习西方思想,若真是学了新的观念,自然是好,但倘只是学了故弄玄虚,就要坏事了。
新词的使用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但总要用得准确与精当,且要真的能活在文章中,真的活在文章中了,多半也就不会让人觉得玄虚了。
其二是天下文章一大抄。今日信息爆炸,大量资料性、教材性或通俗性书籍的编写,需四处采摘,自是必要,但自署其著的的论文论著,也全无学术规矩,全无知识产权意识,全不顾做学问人的基本道德,把人家的东西据为己有,则就大谬不然了。可时下的风气似乎正如此。
我国社会科学知识产权问题实在严重,好象完全没有什么首创权之类,学术上的成功似乎更多靠得是强势或强力。某种新的见解,一不小心,便可能被化解在某些位置较高,容易在高层次刊物上发表文章,或精力较旺,能大批量泡制文章甚至大部头的人们手里,最初的创见倾刻就被淹没得无迹无踪了。
没有知识产权的学术环境,恐怕是很难产生真正重要的思想家和学者的。 所以,我们今天需要的仍然只是韩愈那八个字。韩愈之"文从字顺"正是针对着当时文章的卖弄与生涩来的;韩愈之"词必己出",则正是针对着当时由魏晋延续下来的"抄"风而说的;咱们现在看起来,似乎也可以说就是针对着今天的故作高深和不讲知识产权而说的。
韩愈八个字,竟逾千年,直点着今日要穴,仅此一着,也足见其人之伟,其传当读了。
(发表于《博览群书》1997年第7期,《人民日报·理论版》1997年9月6日转载,收入金岱思想随笔集《千年之门》,花城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