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时读到《爱默生与中国--对个人主义的反思》一书。
我一直喜欢爱默生,读过他不少作品和谈论他的文章。这本则是比较全面地介绍爱默生的,有许多背景材料,尤其是谈到爱默生与中国的关系。不过,对我来说,爱默生与中国,那关系的最直接处,莫过于爱默生那时的美国所处的时代与我们今日的中国所处的时代,实在非常相近,都是从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转型(按照我自己的说法,是从血缘与泛血缘文明向市场文明转型)的关节时刻。
全部人类史,人,更确切地说,个人,真正站立起来正是在此番文明转型中得以实现的。爱默生亦正是在美国的这一文明转型期思考和呼唤着美国的个人站立起来的思想家、文学家。
我非常喜欢爱默生的一句话:"帮助每一个个人站立起来是世界上最辉煌的事业。"我也始终窃以为我一直在从事的"关于个人"的写作乃是这样的一种事业。
然而我知道这是很边缘的。
在我们的传统或正统的看法中,只有"国家"、"民族"、"社会"这一类大字眼才有可能是辉煌的,而"个人"则永远只能是渺小卑琐,微不足道的。在中国人观念的字典里,"个人"是与"自己"或曰一己之"私"划等号的,这一点,即使在近年来比较热乎的"个人化写作"中也可见到端倪,似乎一说到"个人化写作",便只能是那些纯粹一己的,琐屑的感性生活,似乎越与他人无关便越是个人的。
然而,真正的"个人",乃是指的众多的个人,每一个个人,所有的个人。而"个人"主题的写作实在应该关乎的是个人与存在,或者按典型的存在主义的说法是"存在者与存在"。(我很不乐意使用"存在"这一概念,尤其是不喜欢海德格尔本意上的这个概念,但我想不出更好的说法,只好姑且用之。)
"个人"在今天中国的学术话语中也是很边缘的。因为在西方,继"上帝"死了之后,"人"也死了,只剩下"语言"在狂欢;于是我们中国的学术似乎也应紧随着,让人与上帝一同死去,只剩下语言在调侃,或者说,只让语言在调侃、嬉戏、乃至解构语言自身。然而西方的"语言狂欢"是在他们谈人已经谈腻了的情况下的一种不断深入地调整,或者说他们是在"主体"与"世界"、"人本"与"科学"两个不同思维向度上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式的一种更替。而我们呢?
我们的情况是:"个人"还远没有根本地站立起来!
不过,边缘并不坏,边缘是挺好的状况,边缘甚至正是一种新的精神态势。
反正我坚信,文学是立人之学,是"帮助每一个个人站立起来的最辉煌的事业"。特别是在今日中国这样一个文明转型的关节口上。
(发表于《南方日报》1998年10月7日,收入金岱思想随笔集《千年之门》,花城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