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一种"皇军帽"，当年日本侵华军人的头盔，在厦门沸沸的游客群中频率颇高地闪出刺目的光来。

去调查：销者只知好销路；戴者只知好神气。销者与戴者谁都不意识这是魔鬼之帽，是世间至大罪恶，人类至大耻辱之象征。

这似乎还不是首例，前些时北方一个城市也发生过类似事情。

于是，报纸和电台展开批评：如今人们已忘记国耻，爱国主义教育这些年是太不够了！

可是去年我们才雇记念抗战胜利五十周年，不算大张其鼓，至少也应是人人知晓；且爱国主义这些年讲得似乎不算少，光传统文化热就久热不衰，一直热到高层"孔子万岁"与民间迷信算命等"四旧"之泛滥遥相呼应。

更有相映成趣的事是，现今日本的领导者们，时不时就要跑出来为日军当年的侵略翻翻案，连年如此，花样甚多。那翻案的理论依据在他们说来估计也是"爱国主义"，他们有他们的"爱国主义"。

这便引出疑问，本来一清二楚的事现在似乎又有些糊涂了：五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只是一种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吗？（有如三国时的曹刘孙三方争霸？）而中国乃至亚洲人民遭受的那番空前的浩劫也仅仅只是一种"国耻"吗？

不是说今日德国完全没有法西斯主义的徒子徒孙们，也不是说他们完全不会有时闹出点声响来，但从总体上说，德国，至少德国的政府、知识界、上层人士多年来没有翻案的记录。

这到底是为什么？同样是法西斯主义，在今日欧洲和今日亚洲境遇和态势如此悬殊？

我常觉百思不得其解！

这回出了"皇军帽"，又见人们沉痛的爱国主义呼吁，我忽然悟到，原因也许多多，但有一条很可能是至关紧要的，那就是亚洲人们用来对抗法西斯主义的主要是爱国主义，而欧洲人们用来对抗法西斯主义的主要是人道主义。

（写到这里，便应时有一个小小的例证：我在打这几行字时，电脑词库里"爱国主义"和"法西斯"都有现成词在，而"人道主义却没有。）

本世纪三、四十年代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八年苦难究竟是什么？是国耻？当然，是国耻，但绝不仅仅是国耻，它更是人耻！人类的耻辱，人类中某一部分人天良丧尽的耻辱，人性中兽的一面大发作的耻辱！

法西斯主义的要害是什么？是侵略，一些国家对另一些国家主权及领土的侵略，当然，是侵略，但绝不仅仅是对国家的侵略，它更是对人类个体权利，首先是个体生命权利，生存权利的完全蔑视，无耻蹂躏，人类中某一部分人，为了他们的某种所谓"理想"，而让他国他族，以及本国本族无数生灵涂炭，一直到进行城市灭绝（南京大屠杀），种族灭绝（奥斯维辛集中营）！

世界反法西斯主义的胜利是爱国主义的胜利，但恐怕更是人类共识──人道主义的胜利。建立在人道主义这种人类共识基础之上的爱国主义，应该说是二战反法西斯统一战线得以建立的精神基点，而且只有拥有这样一种更高精神律令的爱国主义才是真正有力量的。

法西斯主义作为一种对国家的侵略，它的直接对立面当然是爱国主义，但作为一种荼毒生灵的人类精神病毒，它的对立面则是人类个体权利本位的人道主义。

大敌当前，唤起国民的爱国主义激情，以克敌制胜，这是急病急治；

敌势虽去，病根犹在，倘不将那毒根铲尽挖绝，则有朝一日旧病复发不是不可能，而欲对付那毒根，则需深入一层，用更高道义律令的精神导弹战而胜之。

一种高度尊重人类个体权利，首先是生命和生存权利的人道主义意识能够普及到全民，那么法西斯主义在道义上的极度可耻性就会比较为抽象的爱国主义更容易深入到具体国民的人心，"皇军帽"光天化日之下耀武扬威的景象怕就不那么容易出现；如果整个亚洲，整个东方世界，这种人道主义都成为一种被高度重视，高度肯定的共识，并以此作为基点更为深刻地反复揭露日本法西斯主义的本质（象欧洲人们对以奥斯维辛集中营为标志的德国法西斯所进行的反复揭露一样），那么，今日日本的政界要人们怕也就不那么容易如此厚颜无耻地一再为法西斯翻案了。

如果一场如此惨酷的战争，竟不能给我们东方世界的人们带来这样一种显而易见的反思，那这场战争我们所付出的可怕代价就更为可怕了！

（发表于《南方都市报》1996年8月16日，收入金岱思想随笔集《千年之门》，花城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