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为,人动态地表现为以未来为取向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的人格逐步地走向确立和完善。具体而言,人及其人格是由“潜在”状态走向“现实”存在进而向“理想”境界跃升的过程。
(1)人的“潜在”状态。人首先是一个包含着丰富可能性的潜在性存在。所谓“潜在”,指人的能力尚未得到开发、实现,人还只是可能性的人。而既然人在潜在状态并非空无所有,而是蕴涵着有待发展和实现的丰富可能性,那么,潜在的人就必定是一个“潜能”系统。人的自然生理本能是人最原初的潜能,它构成了人的生命活动的物质基础,人的体力、智能、意志力、理解能力、情感能力等都源自于人的生理本能。然而,较之动物的本能,人的自然生理本能又是相当低下和贫乏的。一个婴儿的生存能力远不能和一个虎崽乃至一个羊羔相比;离开了母亲的喂养和照料,这个婴儿甚至不能站立起来。即使一个成年人,其力不如牛、走不如马,无毛皮可御寒、无利爪可戮敌,单靠其自然生理本能也不能像其他动物那样有效地适应环境。正因为人的自然生理本能有如此缺陷,所以人的“智能”反而超乎寻常地日益发达起来,以智能为主要构成部分的人的“自觉能动性”成为人社会地进化产生的最大潜能。美国著名社会心理学家马斯洛认为:“创造性、自发性、个性、真诚、关心别人、爱的能力、向往真理等,全都是胚胎形式的潜能,属于人类全体成员的。”马斯洛列举的人的这些潜能大都不是人的自然生理本能,而是人在社会历史中内化积淀而成的“似本能”的生理——心理秉赋和意向,属于我们所说的自觉能动性范畴。马斯洛同时也注意到人的“攻击、敌视、憎恨、破坏性的问题”,但他不同意弗洛伊德主义者将它们视为人的固有本能,而认为这些“似本能”性的问题是由于人的基本需要“受挫’’而导致的病态性变化。马斯洛认为人有本能性的五大基本需要,它们依次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只要这五大基本需要能够依次顺利地得到满足,人就会健康地发展,形成健全的完整的人格。马斯洛的这些看法虽然有抽象化之嫌(在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人类的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的需要及其满足的次序,并不遵循同一模式,它们往往是矛盾的;并且,他们之向“善”或为“恶”也不一定是由于基本需要得到了满足或受挫所致,何况“善”“恶”是相反相成的,并不存在纯然之善或纯然之恶),但也有一定的道理。特别是把人的需要视为人的潜能状态从而大大地拓展了“潜能”概念,这是值得我们肯定的。
(2)人的“现实”存在。人的现实存在是人在当下时空中的具体存在,他是人的潜能得到某种程度的开发、发挥而又未达到完全实现的存在状态。从人的可能性来看,任何人都可以充分地发展自己的能力,形成自由的人格、进入自由的境界。但由于主客观条件的限制,人们在实际上只能在一定的尺度上发展自己、实现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所看到的大都是一些有着某种局限或缺陷的人,我们自己也不例外。人们的某些潜能在被开发、发挥的同时,另一些潜能却被忽视、埋没了;人们的某些需要得到了正常的满足,另一些需要则受到限制或压抑。即使人们摆脱了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他们也仍然要受到自己能力发展水平的限制。显然,无论人的能力发展到何等程度,在实际上它总是有限的。据英国科学家布赞估计,人的“大脑的潜力远远超出人们一般的想像。就连我们通常听到的一句话——‘我们平均只使用了我们脑子的百分之一’——也可能是很不正确的,因为现在看来,我们对大脑的使用甚至还不到百分之一。这就是说,你的脑子还有庞大的潜力可供挖掘。”(卡西尔《人论》)美国学者玛格丽特·米德认为,一个正常健康的人只运用了其能力的百分之六。奥托则指出:“愈来愈多的行为科学家认为,人只发挥了十分之一,或者较十分之一更少的潜能。”他并且说:“人类的历史就是发挥潜能的历史。发挥人类潜能,也是开启人类未来的钥匙。”马斯洛也认为,人类具有大量的尚未加以利用的潜能,“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只是发挥着自身潜力的很小一部分,小如芥豆之微。”(马斯洛《人的潜能和价值》)正是因为以上原因,“片面性”和“局限性”便成为人的发展的常规形式。健全的人格固然并不鲜见,萎缩的、残缺的人格却也所在多有。所以世上的人才总是各色各类、参差不齐,但这正是真实的人生。并且,惟其如此,人们便总是对现实不满、对自己不满,总是力求超越现实、完善自身,这便有了人对于未来的希望和理想的追求。
(3)人的“理想”境界。理想是非现实的观念性存在。然而理想并不是虚幻的观念,它产生于现实并表征着未来,是现实的人对人的未来的预设和希冀,本质上反映着现实的人或人的现实的自我否定自我发展的辩证本性和价值取向。莱布尼茨曾说:“现在包含着过去,而又充满了未来。”“现在”——现实存在——是人感性的实际的存在方式,人只能生活于“现在”,而不能生活于已逝的过去和尚未降临的未来。然而,“现在”不是一个静态的几何点,而是人的生命运动的进行时态,是过去与未来不断生成并不断转化的活的机制。在人的“现在”的活动中,人的潜能总是被开发着,新的可能性总是在产生着,而已经形成的既定的东西又总是被扬弃着。因此,“现在”才不是“过去”的简单延伸,“未来”也不是“现在”的无批判的翻版。对于不满足于现实的人来说,“未来”总是意味着人的能力的更大程度的发展发挥,意味着人的更全面更完整的自我实现。由此,当未来还在时间之维的遥远彼岸潜伏时,它已经被处于时间之维的现实此岸的人们建构为具有人文价值意义的“理想”了。而“理想”一旦在人们心头浮现,它就会成为人们在精神上的栖息地。因此,理想本身也就成了人的一种内在规定性。正如德国现代哲学家卡西尔所言:“我们更多地是生活在对未来的疑惑或恐惧、悬念和希望之中,而不是生活在回想中或我们的当下经验之中。乍一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很成问题的人类天资,因为它在人类生活中引入了一个相异于一切其他生物的不确定成分”;其实,在卡西尔看来,“这乃是人的本性的一个必要部分”。正是凭借这个“部分”,人的活动才有了明确的目标,人才会感觉到生活的意义。人们在精神上生活于理想之中,当然是为了使现实本身理想化,亦即让理想成为现实。然而,理想一旦成为现实就不再是理想,任何现实都不可能是完全理想的。而处于现实中的人们总要萌生并追求理想。于是,“理想”在现实中重新升起并逐渐地获得了普遍的终极的意义,成为人们藉以观照并批评现实、激励并引导自己的绝对尺度。也正如卡西尔所说:人的理想“与其说是一种单纯的期望,不如说已变成了人类生活的一个绝对命令。并且这个绝对命令远远超出了人的直接实践需要的范围——在它的最高形式中它超出了人的经验生活的范围。”这种理想也就是信念或信仰。柏拉图提出的人的“理念”、善的“理念”;孔子所推崇的“圣人”,庄子所称许的“真人”、“至人”,以及现代的马克思主义者所向往的“自由全面发展的人”,就是人关于自身的理想、信仰。可以说,这种理想、信仰永远也不能彻底地实现于人生的当下之中,但因此它也就永远地吸引着人走向更美好的未来、更完满的人格。
人作为由潜在到现实,又在现实中追求着超越现实的理想的存在物,是既不能成就于先天,也不能在后天被限定的。人一旦被强制地固定在某一种尺度上,他就会向着异己的、非人的东西转化。而人只要憧憬着理想,他就会尽一切努力让可能转为现实、将应有化为现有,从而走向世界和未来,走向自身的更普遍更自由的存在。人之所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萨特语),就是因为人总是在生成着、变化着,而生成、变化本身就意味着对现有(是)的否定、超越和对未有(非)的肯定、实现。由此可知,“人是什么”这个问题诚然是指“人之所是”,但更是指“人之当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开创者康德正是在提出了“我能知道什么”、“我应该做什么”、“我能希望什么”这几个问题之后,总括性地提出“人是什么”这一问题的。而康德以“人是目的”作为自己的回答,这正说明人的未来、理想就是未来的、理想的人,而人是他自己永远需要加以开发和实现的最高价值、终极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