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二年半。”
这是流传在西安的一则民谣。王朝解体之前往往会出现一些民谣、顺口溜,辛亥之际也不例外。革命党人长于此道,受章太炎赏识的杜仲虑曾半醉不醒,狂歌过市,被看作疯子,他从太原赶到长安与景梅九们策划革命,一天他们在南城门边遇到卖豆浆的,喝了两碗,忽然他仰望天上彗星,东西辉耀;随即编了两句谣言:“彗星东西现,宣统二年半!”景梅九马上附和说:“这个童谣相传好久,不知道什么意思?”妙的是那买豆浆的接着他的话:“什么意思?就是说大清家快亡了!明朝不过二百几十年,清朝也差不多二百多年了,还不亡么?”他回应:“原来如此!”最妙的是警察就站在旁边,也说了两句赞叹的话。这个谣言就这样传开了,过了两天,就有多位革命党人来说,“外边流传一种谣言,很利害!甚么‘彗星东西现,宣统二年半’,人心大摇动起!”他俩装做不知,故意说“没听人说呀!”传着传着,后面又有人加上了两句:“彗星东西现,宣统二年半!明年猪吃羊,后年种地不纳粮。”再往后变成:“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二年半。”传得更远了。(也有说: “不用掐,不用算,宣统不过二年半;今年猪吃羊,明年种地不纳粮。”)
景梅九曾写过一诗记此事:
“举首望长天,光芒射半边;彗星十万丈,宣统两三年。百姓方呼痛,官家正敛钱;也知胡运毕,何处不骚然? ”
“头戴小谟盘,身穿一裹圆,宣统作了帝,不过二三年。
五眼钢,六轮子,问你个舅子要银子。”
这些在河南柘城传唱的歌谣是青帮首领、秀才出身的王居信他们编的,叫儿童去歌唱。“小谟盘”、“一裹圆”是清军制服的样式,五眼钢,六轮子,是当时使用的武器。
“爷爷落,鬼出窝,赶上小儿跑不脱。”
这是河北成安县流传的民谣,“小儿”就是指宣统,比较隐晦一点。民国《成安县志》收入这一歌谣时特意加了个注解:“见朝廷微弱,列强肆横,清代不久将丧失主权,清祀一二传亦将斩也。” 35
辽阳今何在,二四旗不古,天下谁是谁,一省各有主。36
四川流传的这首民谣,“二四旗不古”就是指八旗的衰落,“一省各有主”则预言各省纷纷独立。
湖北翻了天,犯人全出监,红衣满街走,“长毛”在眼前。
这是武汉 “儿童争唱”的民谣。37
黄花黄,黄花黄,黄花时节万花藏。万花藏,黄花黄。
黄花黄,黄花黄,黄花黄时清朝亡。清朝亡,黄花黄。
黄花黄,黄花黄,黄花黄时民为王。民为王,黄花黄。
黄花黄,黄花黄,黄花黄时种麦忙。种麦忙,黄花黄。
这首后来被赵元任谱了曲传唱的《黄花歌》,称清朝在菊花开时灭亡、又与黄花岗七十二烈士联系在一起,很是打动人心,不知何时开始传唱。吴稚晖编剧的《黄花岗》也有类似的歌词,1912年5月在上海新新舞台举行的黄花岗流血纪念大会时,吴亲自上台演唱,催人泪下:
……黄花落黄花开,花开花落年年在,人去不复回;呜呼!大名争自误,热血代购来,黄花落黄花开,花开花落年年在,人去不复回……黄花落黄花开,花开花落年年在,人去不复回!
与四处流行的民谣相随,武昌起事之前谣言就已四处流窜,真假莫辨。在那种时势和心理之下,任何一点异常的天象都会引起人心的波动,何况彗星、日食的出现。
生在湖南常德的女作家丁玲只有9岁,她母亲常和她说起当时的氛围,她的小说《母亲》更多的是纪实:
可是还只到七月里,街上便不时有谣言。带回这些谣言的,总是看门的老于。……说是哪里有神兵要打来了,又说是哪里造反。……
“是讲得满厉害呢,衙门里都到省城请兵去了。到底是什么事我也弄不清,说是城里有歹人,又说省城更不稳,卖卜的都说看星相今年要动刀兵。……”……
“我想不至于打到武陵来,纵是真有什么事,这么个小城,有什么必争之处!满城风雨,不过庸人自扰。”这是曼贞的意见。这个意见稳定了于三太太的心,于是她说:
“刀兵也许有的。五姑妈,说不定那些话应验了,不是说要赶走满清么,要打也总往京里去,隔我们这里还远得很,真不必怕,你说是不是?”
经她们这么一说,家里就平平安安过了好几天。可是有一天黄昏时候,老于又指手划脚在后院里说了起来:
“看呀!看见没有,远得很,那边,光拖得有两尺长……”
“噎,看见了,真的。”
天的西方,正挂着一个异样的星群,紧紧的挤着一团;成一个尖锐的三角形,这个星的出现,又动摇了全城的人心。已经发现了三天了,一天比一天近了,而且大了。
“告诉太太去。明天一定还有,一定还要近些。去,告诉太太去!”
小孩们也跟着看见了,是那末拖着尾巴的一颗奇异的星,一定是怕人的星。大人们口里不说,心里也惊奇着。
每天一到黄昏,一天比一天出现得迟,家里的人便都站在院子里的东方角上,恐慌的望着那颗近拢来了的星。现在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一个大星在前面,密密的团在它后边的是无数千万的小星,看不清,只透露着一条河似的白光,成一个大扫帚形横挂在天上,已经有二尺多长了。每天这么出现一会儿,就又不见了。这颗星带来了无限的神奇在每一个人的脑中,又正当这谣言四布的当儿,于是谣言就更多了。
……这颗巨大的怪异的星,一直在天上出现了八天,忽然便不见了。孩子们在院子里等了好久,有点失望起来……
……可是谣言还是天天传来,夜夜都不敢睡。……
“怕革命党要起事了,有的说在南京,有的说在广东,有的说在汉口,不过我们这里也许不怕吧。假如有什么事,总也不要紧,城里总共不到两百个兵,洋枪还不知有没有。你们住的地方不当冲,是后街,我想不要紧。谣言讨厌。”
富春江畔的富阳县城是郁达夫的故乡,这一年夏天以后,“不知从哪一处地方传来的消息,说是每夜四更左右,江上东南面的天空,还出现了一颗光芒拖得很长的扫帚星。我和祖母、母亲,发着抖,赶着四更起来,披衣上江边去看了好几夜,可是扫帚星却终于没有看见。”
福州少年萨孟武看见了:
大约是【宣统】二年吧,也许是三年,天上现了彗星,每晚由七时出现,至十时才不看见。该彗星极长,又极光亮,令人望之发生畏惧感情。彗星消失之后,一夜天上又现出五色,有似民国初年之国旗一样。俄而四川铁路问题发生了,俄而武汉革命军又起义了。
河南舞阳的少年郭廷以也看见了:
那年秋天,晚间乡下人在打麦场闲谈,忽然天上出现彗星,有人大叫说:“天下要乱了!”所以我至今印象犹深。
在江苏兴化县,当武昌起义消息传来,“时天空出现彗星,识者认为刀兵将起。富有之家,以井为库,大凡金银饰物,铜银钱币,密封完固,投入井中,撤去井栏,设置山石或粪便缸,掩藏了井的原状。年轻妇女,下乡逃难,乡间富有者,来城避难……”
到武昌变起,两湖师范总学堂停课,学生朱峙三回到故乡黄州乡下:
10月13日
予不食夜饭,十一时乃睡熟,一夜尚安。彗星见,予未起视,闻人所说如此,实未见也。
10月22日
今日日食,天忽暗。乡间乃知以盆贮水观之;甚清晰。食既天黑,见日旁一星甚明,奇观也。此与庚子年八月朔日食相似,政治大变乱乃有此象,满洲皇帝或者命运已终欤?此则吾辈之愿也。
同一天,资政院在北京开院,议员汪荣宝日记说,“本院开院礼原定午前行之,因是时正逢日食,故改于午后行礼。”
当时在北京办《国风日报》的景梅九记得:
[湖北消息传来]无何而太白昼见,【一日到大栅栏,忽有数人仰首望空,众人受了一种暗示,一齐仰首,我也随着看起来,果见一个星,警察也不禁止,但说怪事,怪事!我想起彗星谣言,说了一声,这叫‘太白昼见,天下大乱!’其实不定是太白星。】日有食之,丁此科学彰着之时代,亦寻常事耳。乃皆因之为妖异【这是占脚步地方】;于是谣诼四起,人心动摇,尤为可虞也!
10月25日,翰林恽毓鼎的日记也写着:
彗星见于东方,尾扫西南,长二丈馀,星芒如月。
11月4日,缪荃孙日记说:“三鼓起,检行李,彗星起于綮下,其芒数尺,谁谓天人不相应耶?”
12月12日,局势越来越变幻莫测,恽毓鼎又在日记记下占星家的说法:
占星家言,自月之初一日,帝星不见,凡四十馀日始复见,而摇动无光。孰谓天文荒远哉!
连外国人也注意到了中国人对星象的敏感。10月17日,英文《汉口日报》报道:
昨天早晨大群华人观察天空,据说可以看到十分奇怪的事物,其实无非是一颗预示新朝代出现的星,尽管阳光明亮仍然清晰可见。
10月24日,法国驻北京公使代办斐格给外长写信说:
……革命党初战告捷的消息已在全国传开,这一力量的表现使他们得到许多人的好感。即使在北京,都有许多人已经不再掩饰他们的希望和对叛党胜利的祝愿。只是由于害怕混乱、危险和抢劫,才使他们害怕战争,现在大家知道革命党已经建立起了一个合法政府,这个政府将标志满族统治的终止,那就已经不再需要什么就足以为新的民主共和国赢得一大批的拥护者了。
另外,同以往出现这样的情况时一样,天上的某些征象标志着皇朝的末日,例如,大白天可以看到某颗星球和星星的汇合说明清朝大限已到。至此,准备欢迎新制度的人数与日俱增又有什么可令人惊讶的?实际上,他们在这里大有人在,并且越来越公开他们的爱憎,只是他们还缺少领袖人物。
早在几年前,徐锡麟、秋瑾事件发生时,上海《时报》就发表过有关彗星的短评:
彗星现一 冷
据中国历史观之,彗星之现也,必有乱事,必有兵革之祸。今中国方有革命之恐慌,而又有彗星之出现,不知兵革之祸之兆彗星来欤?彗星之兆兵革之祸欤?
彗星现二 冷
彗星除旧布新之象也,今政府将有改革之风传,彗星之现或即主。然政府之所谓改革者,其果能除旧布新欤?抑或除新布旧欤?是又未可知也。
“彗星的尾巴,在回归的前后,总是不停地左摆右摇、伸长缩短,显得那样焦躁和不安。然而,不管彗尾如何,彗核或彗头却总是一丝不苟地沿着开普勒轨道运行。” 不相信占星术的天文学家方励之也承认,哈雷彗星的回归常与中国社会转折的年代十分相近,天文学无法解释这一神秘的现象。1835年的回归,大体属于禁烟运动和鸦片战争的年代。而这一次的回归恰在辛亥革命前夜。选自《百年辛亥:亲历者的私人人记录》上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