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乡,雪就沉着脸扑下来。一夜过后,大地好像被什么捂住了嘴巴,一声不吭。雪花堆成一世界软糕,踩上去发出悦耳的“窸窣”声。黎明时分,村子静谧如沉睡的婴儿,只有细心分辨,才能从天边的光亮里,嗅到一丝时间的气息。
城壕围拢的老村,隐藏在蛋清般的光色里。
陇海线火车摩擦钢轨的声音清晰可闻,仿佛幼时的那列。
村外的那方池塘早已干涸,即将被各色垃圾填满。边上的学校还在,全无昔日的模样。老建筑物悉数拆除,中央隆起一坨刺目的教学楼。我们存在的痕迹被铲除干净了,没有一块砖是熟悉的。我和小伙伴们在课间乘凉的槐树和松树都不见了,我在上面一字一字写快板诗的黑板报呢?女生挥臂击球的排球场呢?
若要找出村子的灵魂,大概就在颓败的大队部里,那儿有几位老婆婆供奉土地爷的神位。通讯基站矗立在村子南方,钢架构的胳膊腿支起一颗桀骜不驯的脑袋,好像一个精神看守。
半年前回家,村子已经变得陌生了,街道被两边凸出的门楼蚕食得如同一条颤抖的线绳,幼年曾经有过的大路去哪儿了?邻居家院子前的几十株大树飞走了,垒起两排灰不溜秋的二层楼。有老太太弯腰蹒跚,有老汉站在门口望天,他们见我过来,瞥一眼,便挪开视线。他们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幼年时,我曾叔啊姨啊地喊叫着。哎,哎,他们的应答声犹在耳边回响。青壮大都在外边施工,老人带孩子守家。
土地被政府收走后,在肥的流油的地里,大兴土木,砌起蔬菜大棚,转手承包给来自各地的经营者,妇人为雇主做些“天天工”——一天一付酬,补贴家用。天南海北的口音,飘荡在村子上空,盗贼出没,村里组织人手昼夜巡逻。村子被浓烈的牛粪鸡粪味包围,蚊虫苍蝇奇多,人们只好用塑料帘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厨房和居室罩起来,但空气里的那股气味却无法隔绝,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
走在村里,我仿佛一个外乡人。儿时的玩伴佝偻着背,在牌摊上高声叫骂,他们在悠闲地消磨时间,他们的后代已经有了后代。凑上前打个招呼,对方只一笑,便无多话。
街道还是那副模样,塑料袋,烟盒,树枝柴火,污水,堆肥,鸡狗猪们随意拉出的屎尿,院门紧闭,偶尔有动物们闹腾的声响。我曾无数次走过丁字形的街道,猜测过每一扇大门后面的故事。一天,我因借蒸笼进了对门家,双目失明的母亲和女儿说着闲话,女儿正在为她捏脚、捶腿。我一次次去康康家,为的是坐在他家热炕上,一起玩扑克牌。他枕头下经常藏有没脸没皮的小说,我曾经用半个馍换了本《林海雪原》,点燃煤油灯,捂在被子里,囫囵吞枣般一宿看完。那些悄悄流传的“黄书”,让一个贫瘠少年感受到活下去的希望。
每户人家都去过。每家都有自己的色调,我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去谁家。进了人家家里,饭时都会问一声,“吃饭不?”我当然知道,那些是虚套,只需应一声:不了。疼你的老婆婆,会在饭时给你打一碗黏黏的搅团、醋溜什么的,会塞给你一只香喷喷的地软包子。
二伯,五婆,八婆,姑婆,也就这么几家,让我觉得温暖。
在屠夫家门口玩,就得特别小心,他经常把三个儿子撵得满村乱逃,手里握的那把杀猪刀,让他有一股凶煞气。他家里还养着一条大狗,时不时会窜出来,吐出长长的舌头。
跟父母吵过架的人家,我是不去的,好像在心里跟他们结了仇。
继父1988年盖的这栋楼,坐落在村外。这儿原本是地,年复一年生产粮食和蔬菜。在我的记忆里,先后有小麦,玉米,棉花,油菜,马铃薯,白萝卜,高粱,西瓜,大白菜。后来,做成沼气池,再后来弄成碾场。
麦场,是一个盛满快乐的地方。眼看着半年的收获就到了嘴边,人们都乐呵呵的。等到大热天,再铺成一地,让拖拉机拖着碾子一圈圈碾过去,把碾扁了的麦秆翻过来,再碾,直到麦粒脱落。在间隙,男女嘻哈着开一串粗俗的玩笑,活泼的小伙子便被嫂嫂们扑到,半剥了裤子,摸几把小鸟。扬场最叫人兴奋,将堆积成小山的麦子,一锨一锨顺风扬起来,麦穗上的壳和刺就飞走了,落在不远处,麦粒则亮亮的滚成一团。
尘封在记忆里的那个世界,有壕,有窑,有老树,有深井,人大都是认得的,狗也就那几条。如今,许多人远走四方,数年难见一面;有的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悄悄躺在南坡头的坟地里。街道上一茬茬闪动的新面孔,好像豌豆秧上挂着的豆角,他们的人生有待时间之手逐一剥开。父母常说,老人在,家就在;老人走了,就散伙了。
仅剩的一段城壕,也被垃圾填埋得越来越浅了。略微平整一点儿的,都让手快的种上了麦子。遮蔽村庄的大树,已经屈指可数。那一溜互不认输的房子,高而孤独。这个村子,仿佛被什么抽走了魂魄,徒有粗糙的外形而已,他们只是留守老人和孩子的寄居所。
村子西北口的两株皂角树还在,身披雪花,遒劲有力,俨然村子的护卫者。临树而居的加帅哥说,一株皂角树可以卖到一万五千块钱,因是神树,经常显灵,便无人敢挖。
存储着少年往事的村子,被大雪裹紧了。静谧,详和,在那个黎明,我心里涌动难言的感触:人生恰似穿行于激流之中,一刻也不容懈怠,时时需要勉力应对,也就在这永无歇止的航行里,我们感觉自己活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