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党从胜利走向胜利，最成功、最辉煌的时期，肯定是民主集中制执行最好的时期；而我们也曾在不短时间里，在不少单位中，没有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说屡有过失，有过极其惨痛的教训。凡是搞一言堂、家长制，一人说了算的，再有权力者如斯大林，再有威信者如毛泽东，最终怎么样？文治武功，雄才大略，谁比得了毛泽东？功大权重，叱诧风云，谁比得了斯大林？何止有威信，人民群众对他们，甚至可以说到了迷信的程度。然而，种种原因致使他们高高在上、脱离民众，拒绝批评、背离民主，形同孤家寡人。能持久吗？可持续吗？结果中国到了崩溃的边缘，党差点亡了，对毛主席个人来说，又何尝不是身陷自家的悲剧中！前苏联时，斯大林即遭否定，至今难翻身。领袖功过，自有定论，我无意评价，只想说明伟人尚且如此，何况我辈常人。
我们纪念先辈，一定要传承他们正确的、光辉的东西；我们为尊者讳，不能再糊涂到不分是非对错！不能再荒唐到任意胡编滥造！毛主席晚年的错误，中央的《决议》说得清清楚楚，《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早已全部收回销毁。最近有的同志把五卷的许多内容拿出来宣传、模仿、效法，甚至大搞封建迷信。毛主席最大的贡献就是打倒封建专制主义！最大的悲剧是晚年又重蹈“封建专制”！因为听不得不同意见，不分忠奸，不辨真伪，混淆善恶，他在世的时候，最信任的林彪、陈伯达不也闹开了吗？他一去世，用江青的话说“尸骨未寒”，党中央就粉碎“四人帮”，宣布结束文化大革命。现在我们正在纪念30年前的拨乱反正。拨谁的乱？反什么正？每个党员，特别是领导干部，心里应该有数。
我给大家讲一个亲身经历的事：1979年三中全会期间，我通过《人民日报》上呈一份“内参”，说母亲在监狱关了12年，无人问津。叶帅、华主席、小平、陈云、耀邦等同志都大吃一惊：“哟，都什么时候了，人家好几年前都放了，王光美怎么还没出来？”三天后，我母亲被释放。一时间，好多人来探视。你们猜第一个来看她的人是谁？再想不到，是毛主席的老秘书叶子龙。老朋友见面分外高兴，有说有笑。那次他重点说一件事：大家都知道，叶子龙在毛主席身边几十年，非常有感情，或许也多少有点近而不恭，熟不拘礼吧。一九六几年，他被下放，实在想不通时，免不了跟别人发几句牢骚。彭真同志在政治局会议上顺口说笑了一句，我父亲问：“什么？你说谁？”彭真回答：“叶子龙啊！他还抱怨毛主席不公道呢。”我父亲给大家的印象好像总是儒雅严肃，文质彬彬的，其实他也非常严厉，当时就声色俱厉地呵斥了一句，接着又重复一遍。在场的人全愣了，不敢吭气。这里打个岔：李先念和黄克诚同志都讲，我父亲批评人很厉害，大家都怕他；但他又很民主，允许人家反对他的观点，可以辩论，听得进不同意见；他从不整人，从没有无端有意处理同志。因此，大家遇到问题，都愿意他来主持，特别是出了事、犯了错，都愿意先去找他。这次，彭真回去，赶紧让叶子龙做检讨。叶子龙跟我母亲通电话，转上信。我父亲阅后，把检讨书往桌子上一压，没说话，也没批。不几年儿，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父亲被打倒。叶子龙是毛主席长期的贴身部下，不会有人为难他；加上被刘狠批过，一般人想，不是正该反戈立功？但他却说了一句话：“打死我也不信刘少奇反对毛主席！”红卫兵问他，硬逼软磨：只要认错改口，就过关。叶子龙死硬，被关了近八年！历尽劫波，往事刻骨，他来看我母亲，讲到：“我特别感谢少奇同志，他救了我。从那次斥责至今，我记了一辈子，记一辈子毛主席对我的好处、对我的恩情，我怎么可以发牢骚呢？不就是找骂？”我就在旁边看着听着，他俩谈笑风生，最后起身话别，叶子龙说：“我还想说一句话，如果少奇同志活着听见，可能还饶不了我：毛主席最错误、最不该的，就是最后这样对待少奇同志！为这句话，枪毙我都认了！当面对你说出这句话，我心里痛快了！”12年大狱，我妈很少掉泪。叶子龙走后，她抱着我放声大哭。在那个时候，人被整到已经习惯周遭敌视的目光、满耳打倒的声浪，甚至已不相信有人会说刘少奇好话了。凭着这种极度的麻木，才使我们一家人挺过来。如今，一旦有人讲出真情真话，而且是出自叶子龙之口，无异于在我母亲胸中扔了颗炸弹，剧烈的震撼，顿时激起长久积压的所有委屈、冤情、孤愤，一块迸发出来！我抚背让妈妈哭出来，告诉她，天道轮回，社会环境已经变了，不是您在监狱里那样了。今天漫忆：多少事、宛如昨，真啼血、空悲切！
我讲这段往事，想说明两条：一是，毛主席那么伟大，因背离民主，独断专行，拒绝批评，失去监督，也会犯大错；二是，我们批评同志，为了爱护和帮助，要出于公心，与人为善。
1979年三中全会之后，中央召开理论务虚会。社会上、党内外，清算毛泽东的错误、甚至反毛的声浪骤起，谁说了定乾坤、稳大局的话呀？是小平、陈云同志，彭真、尚昆同志，薄一波、黄克诚同志，都是当年被毛泽东打倒的那些老同志替他说话。小平同志有一句话：一定要实事求是地评价毛泽东同志的功过，肯定并坚持毛泽东思想，“如果不写或写不好这个部分，整个决议就不如不做。”意思是区分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继承发扬什么，否定扬弃什么！我想，小平同志的批评才是真正地维护毛泽东！当然，反过来更证明了毛主席晚年是整错了人，走错了路——正是几乎被整死的战友们，最后关键时期力挽狂澜维护他。
“四人帮”被监禁审判，大快人心。我母亲刚出狱，听说毛主席的女儿李讷带七岁的儿子生活，孤独又困难，就主动去帮助。正是江青要杀掉的人，20多年尽力照顾、鼓励江青的子孙。如果前面是讲党性，这里说的是人性：谁善谁恶，谁忠谁奸，凿凿铭志，青史无遗！
科学发展观的第一要义是发展。发展永无止境，创新也就永无止境！胡主席逢会必讲创新，同我谈话中，嘱咐的也是创新。作为书记，我工作中感到最难的正是创新。我当了八年少将、八年中将，九年政委、七年副政委，一直干政工，做党的工作。16年，从小学到大学都毕业了，怎么当书记，不敢吹驾轻就熟，但也不算外行。在水电部队、武警总部和总后勤部，我的工作是否出色不说，就是照猫画虎，泡也泡透，看也看会了。而现在，却愈感吃力：面对新的形势局面，承担新的使命任务，按过时的套路干不行了，我感到压力越来越大。同志哥！现在是要按科学发展观创新。“军科精神”中第一句就是“求实创新”嘛。我们的各项工作都需要创新，而首要的，就是党的工作创新；首先应带头的人，就是我这个当书记的！
我们军科，专家荟萃。与各位相处，我常不由地想，我算什么专家？半个专家？不够格……终于想起，我还真是个“大专家”，在座的谁也比不了，全国恐怕也没几个！说起来不好听，叫“政治斗争专家”，老词儿是“阶级斗争专家”，更难听、更广义可称“人与人斗争专家”。经历过“在同志中抓敌人”的年代，这些词被赋予特殊含义，大家一听就反感！其实，战争也属于政治斗争范畴！咱们研究打仗作战，不是研究打人、斗人的？大家绝对不爱听：各位都属于研究“整人”的专家！（笑）话虽属调侃，但不算谬误。兵者，血腥凶暴，诡诈伐谋，持强力屈人凌弱，出邪招毁城弑众 。一位著名的兵法大家就称诩：战法是有组织的屠戳，兵法是谋杀的艺术！说白了，也不丢人！战略战术就是政治斗争和整人的规律。往俗了说，那叫变着花样杀人！挖空心思损人！不同的是，打敌人正当，整同志犯忌；但自古至今，哪场战争不误伤平民？农民起义更是滥杀无辜，让咱军人嘴短，说起来“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相同的是，愈谙整人之道，愈懂报应之害，更向往和谐；越是深知战争的本质和残酷，就越是渴望和平。“自古知兵非好战”嘛。所以，真正的军人，打骨子里最反战争！然而，斗争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美国主动打人家，挨打的甚至没有招架之功，躲不开，藏不住，逃不了，照样叫“科索沃战争”、“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不管你斗人还是挨斗，整人还是挨整，都是斗争。我就是“一不留神”、被强加硬摁着成了“专家”。
仔细想想50多年，我真是又有幸又不幸，不幸中真万幸！不幸的是，人生的倒霉事，都让我碰上了；万幸的是，我全走过来了。从小目睹中共党史上最惨烈、最荒唐的高层斗争；我多次坐大牢、蹲牛棚，七年在农村、被劳改，当过“黑崽子”、“反革命”；无产阶级专政、群众专政，挨专政者斗，与被专政者内斗（别指望“专政对象”能铁板一块，同室操戈、自相鱼肉、一样的寡廉鲜耻；“臭老九”及其“预备队”知识青年中，内讧更烈、骂得更凶、一样的狠毒无情！）同犯人打架，和群众武斗。拿现在的眼光，这些全部属于“非对抗”的人民内部矛盾，不能死顶，不是死茬，不该死掐，但当时却一个劲号召、挑动、教唆群众往死里整、血拼打杀。我被整的反正是不想活了，被骂的甚至不愿意相信自己是好人，周围好像全是敌人，多少次，简直是去嘬死！从最顶层的政治恶斗，至最底层的黑道肉搏，我遍观亲历，触目惊心！尤其生死攸关，热血冷杀，背水截肠，全力以赴，更是生猛阴狠得厉害，令人莫齿难忘！有句俗话，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官当到大区正职，我算“笑到最后”了吧？但能笑、可笑吗？一个文革，仅直系亲属，我家就死了四个！一点都笑不出来！相反，穿心剧痛，遍体鳞伤，倍感厌恶，不堪回首。
在信息化战争的知识上，你们一人顶我十人；可是在人与人恶斗上，你们十个捆一兜，也没我见识多。整人跟打仗差不多一回事，《亮剑》里的李云龙大字不识，就会打仗，为什么？久经沙场、枪林弹雨里滚出来的，看也能看出门道了。文斗武斗虽复杂，但有规律。文盲笨蛋也能熟练，甚至悟出绝招。同武林秘笈、作战规律一样，整人也有“死穴”和定式，规律往往是最简单、又最易被忽视的普遍存在。我再说下去，恐怕快成教唆犯了！（笑）说透点，与战法一样，规律本身无善无恶，没阶级性，既可教好，也可教坏。比如，物理学上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相等，这个定理也适用于整人！告黑状，写诬告信，太小儿科，谁都会！扒墙头，听墙根，舔窗纸，起哄架秧子；上眼药，下圈套，使绊子，挨盘设夹子……总有好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者，老寻思踩人上堂、废人利己，自以为比人家精，其实，绝大多数还是不懂的劲头大！招火惹祸，自陷逆境，找碎（音cei）欠揍，不是犯傻吗？什么《厚黑学》、《潜规则》，都是最低级的骗人玩意儿，千万别信！你怎么搞别人、别人能照样搞你！谁比谁傻？人品好的人，你整他，即使他不还手，肯定有人学着你的样儿算计你，你挨了整，还没的说！别人旁观，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整人者必挨整！这不是规律？老话说因果报应，有科学依据，叫什么来着？——多行不义必自毙！
河南社会极其复杂，人称“出生入死”之地。这里，我为河南说句公道话，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河南，恰恰是一路“升”；所见斗得最历害的人，又恰恰多数不是河南人，而是在河南工作的外地人。“八九风波”后，省班子矛盾暴露，闹得一塌糊涂！中央工作组进驻八个月，仅其中一次民主生活会，就开了22天！最后，省委书记、省长，四个副书记、三位副省长，撤的撤，调的调，降的降，退的退。我仍安然渡过，但绝对笑不出来！回顾起来，总是想哭。虽然其中确有是非曲直，但谁得著好了？败者歇菜，甭提了；胜者不一样灰头土脸！好个是，“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多少豪杰尽落水，惟有黄河，无语东流。用年轻人的网络语言：一点不好玩！（此文系作者2009年在军事科学院党委会议上关于开展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活动的谈心。）
